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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是受了哪一边的指使,明明这大江两侧生着的林木均且清净,这一带却多乌鸦之属,也不知道是把巢窠筑在何处。这些鸟儿时常在空中乱飞乱转的,也不知道是谁明晃晃地布在这儿的眼线哨探,总觉得按照凤族的审美做不出这么掉价的事儿,而魔门——还不至于要用到这些。
等到了夜间,在有鲛人唱晚的时候还好,若没有,那必定是寒鸦声声,入耳渗人得很,虽然才不过待了几天,接引与准提都觉得很不习惯,特别想早些完事早些走。
便是早些年须弥山被折腾得一片乌烟瘴气、魔氛缭绕的时候,也有明月寒彻,菩提清影,足以安抚彼时误入歧途的少年一颗无家可归的心——
接引叹了口气。
他问话的时候,其实也不指望能从完全不在状态的准提口中听到些什么有用的东西,毕竟一看就知道他也是刚被天降金乌给砸醒的。多年相熟,对方那历史悠久的起床气、以及入定刚醒的时候迟钝到十分的反应,他也清楚得很。就不强人所难了,但这并不代表接引在看到准提例行如此的时候,不会觉得心塞。
而接引的神情一派肃然的若有所思,给人感觉十足的庄严可靠,不相熟的人即便是看到,也不会晓得这位面色端冷庄严的白衣道人其实也正处于被突发大奖砸到脑袋之后一时间理不清楚头绪的状态之中。
换句话来说,就是前者比后者更会装相,如此而已。
于是接引盯着准提以及那三足金乌又审慎细瞧了片刻,干脆一抚衣摆便在旁边坐下了,开始仔细上下打量起那昏在地上三脚朝天的金乌来。这几眼也就看出来了,这一下撞得并不太狠,大概没多久,它就要醒了。
因为正昏着,金乌体内的太阳真火有些控制不住地外溢出来,烧得毛羽越发灿然,仿佛地上着了一大堆的篝火,而接引与准提就在这个情势十分诡异的夜晚围在这篝火边促膝取暖——等等,这个联想委实太过诡异,至少光是依照准提的根脚本源来讲,接引就想不出,他俩得在什么样的情形下才会落到烧火取暖的地步。
而地上的那一大片直让人疑心自己是不是来到刚才发生过术法斗殴犯罪现场的焦痕,想来也是被这金乌身披的真火给灼出来的,更远一点的草叶子也有些焦黄弯卷,奄奄的可怜,接引刚伸手欲将其拢护起来,又停了停,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火克金,且这又是源于太阳之中的真火,他护了也没用不说,并不必和自己过不去。只不过——接引低头看着金乌那断折成了一个怪异角度的翅膀,摇了摇头,却弯出了一个细微的笑影子来。生于太阳星中披至阳至清之气而生又如何,被这里的天道禁制恃高临下地一压,再高大上的出身,不也还是这么一副凄惨的模样。
帝俊、或者说这金乌是太一也成,没差——他俩便不是羽族,没长那两个翅膀,倒也罢了。大不了同通天一行人、或者接引准提一样,不能高来高去而已。这沿江的禁制虽说是因祖龙陨落江中、而依托祖龙布散其中的力量而形成的,实际却是一处天道禁制:要就旁人看来,一边可着劲儿地帮着压制所有不长眼踏入此间的他族族类,一边又把祖龙给困死在了这里,不惜沿江催生出千里佛木,用之以镇压老龙戾气,那简直也是不一般的纠结,天道对三族的又爱又恨、相爱相杀,可见一斑。
这道禁制简单来说,与祖龙同属开天的三族可免,其他的则自求多福,至于曾直接托庇于其下的鳞甲羽族,简直是理所当然被重点关照的对象。区别对待得光明正大,一时间让人连置噱的想法都没有了。
然而很不幸的是,金乌恰恰就在这种属之列,而又和凤族没有丝毫的血缘联系,并达不到与其同等的豁免程度,自然也就悲剧了。
……
太一才刚与其余几人分了葫芦藤的机缘没多久,也是在不周山中就地作别的,他离山的方向是向东而去,说是要去昆仑,通天甚至还友情给帮着规划了一下线路顺便托他问候一声留守在东三峰洞府中,宅着不挪窝的长兄太清,至于太一实际上作何打算他也不管。不过说起来昆仑山里确实是有住着个日后妖族中人,并不是说女娲,这一位早年因为名字还和三清洞府有过一些瓜葛,正是盘踞于北昆仑的白泽。
通天当然还不至于介意对方手伸得太长,触及了自己领地的主权完整之类有的没的的事儿,即便是三清在划分势力范围上再怎么嚣张,势力范围也从来不曾囊括进整个昆仑,这简直和胡吹大气地说“整座不周山都被我承包了”差不多可笑,全都属于口出狂言之列,是以由此也不难理解后来太清和通天又跑到海上去划地盘的举动。
昆仑山这么大,号上古百神之山,其中隐居的仙人有许多,这么千百年来连照面也没打的也有不少,通天比较熟悉的就只有一个南极而已,与白泽也就是一面之缘,看着十分的傲气,可想而知太一此去大概是不会太顺利的。
是以排除已经启程前往昆仑的太一,眼前的这一位,当然便是妖族金乌之中的兄长帝俊了。当然准提与接引不清楚这个也没关系,这对兄弟中逮住的是谁都没差的。
准提已经回过了神来,见接引的神情,也就晓得出师未捷,却还是得过问一下情况如何,他俩分头行事,实际上还是在为同一件事奔忙。
接引从袖子掏了掏,摸出一个琉璃剔透的小香炉,随手一抛,叹道:“与虎谋皮罢了,好在这东西本就是托我转交的,我拿来当了许久的幌子,并不算亏本。”
准提不由一乐,道:“招摇撞骗到正主面前,你也好意思。”他看起来要比接引还更年轻些,外貌上的年纪与通天仿佛,两人都是作素衣道袍,而今在洪荒四处游历的小仙多数都是这幅打扮,因眉心一点深微的朱红,笑起来更添了些神采。
这小香炉就是原本用来盛放五色瘴的容器了,自从盘踞须弥山的魔门突兀消失之后,就一直保管在接引手中。当时素鸣在半路上截住他俩,几句话接上头来,接引与准提即使心不甘情不愿,在对方一番要挟下,还是得为其在下一次量劫中的布局奔走一番,做些不十分违心的坏事。
当然不十分违心,也并不意味着这些坏事的底线设得有多高就是了。
有时候准提很怀疑接引还挺乐在其中的,但是这么琢磨和自己从小玩到大的小伙伴,他总觉得有些心虚。
接引却正了正神色,严肃地纠正道:“怎么说的?何况我又不曾骗到他……你还不如可怜可怜我罢。”
“……”感情你真不是没试图骗过啊?
准提哦了一声,转而去拨弄那小炉,果然其中已然空无一物,不见了原本盘亘炉中的烟气。因为实在犯冲,他俩想要驭使这五色瘴的时候都得借助这小炉才可,而那上清真人却显然不需要这么麻烦,准提这么想着忽然语气深度诡异地问接引:“不会是因为他早知道这事吧?”譬如罗睺先前就和通天说过哦过几天有两个人会把寄放在他们那里的五色瘴拿来给你,不要客气就当做在你那里住着的伙食费了……在早知内情的人面前自作聪明,简直不要太丢人。
接引表情依旧很是平稳地答道:“上清真人应当是不知此事的,那位的话里,不也是这个意思么?”
这回准提改为表情深度诡异地向接引致以一瞥,对方以宝相庄严的一张脸,缓缓地,缓缓地对着准提露出了一个笑来:“何况上清真人知道又怎么样,大家都假装不知道,那不就够了吗?”
准提……准提忽然想起来了一句话:
大家好,我是接引的脸,他不要我了。
……
通天还真就从蛛丝马迹里把事情给猜出来了,但除了前世今生沧海桑田地感慨上一声,这事儿也就这么揭过了。各人前路各自走,阳关大道,独木悬巧,与虎谋皮,都是自己选的,他也没必要去关照罗睺究竟有没有发给这两位老相识足够的工资福利。
其实上清真人的面皮,他本人还要不要,也挺值得商榷的。
当然,关于通天或者接引究竟要不要脸这个命题可以容后再议,眼下接引与准图这两位围着“篝火”说了一会儿话,不时留意着地上的动静,那里头的不怀好意简直要穿体而过——哪怕帝俊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警觉性,不管是真昏迷还是装晕倒,到了这会儿,怎么也该醒转过来了。
“好在今晚也不算全无收获——”接引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看了眼身前燃烧的篝火……不对,金乌,伸手随意拨弄了下,颇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把被弃置在地上的那小香炉一捞,身形一转便消匿在了菩提木背阴的影子里,只留下准提一个人蹲在原地对着发愣。
准提于是便对着地上的影子瞪了过去,那眼神很是谴责。
接引硬是匿在影子里还探出头摆了摆手,刚才跑过一趟已经累得够呛了,还心塞,求放过!
那能一样吗,你那是跑去威逼利诱,到我这里直接变成诱拐无知青年了,底线呢?!……算了。
……大家好,我是接引的脸,他真的不要我了。
准提撇撇嘴,最后又瞪过去一眼,便垂目静候。
金乌那断折的翅膀已然看不太出来,想来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那灿烂的毛羽之上,不受控制的太阳真火舔上准提的指尖,浮艳无端——而他的眉眼动都不动一下,浑若未觉。
……
帝俊这一下毫无防备地撞得颇惨,原形也被撞了出来,在下意识袭上心头的巨大危险预感之中,他又挣扎着醒了过来。
夜风里鸦声远去,又有鲛人缥缈的歌声渐起,菩提的清影绰绰约约地笼了一地。虽然帝俊已经离开日中扶桑,在洪荒之中行走了这么多年,乍一眼还是依旧不太习惯看到这样月光洒落一地的情形,而觉得理应与太阴星隔天间海相对,方才正常——那是从太阳星远观太阴星,所会见到的影响,而别处并无此奇景。
在地上通常称太阴星为月,而帝俊也已将将有近一个元会,未曾回过东海,更不用说那九重天上、太阳星中的旧景了。
在这样一个江畔山中的清月夜里,帝俊忽然少有地涌起了一些思乡的愁绪,但这些太过于柔软的情绪很快被他压了下去,附于金乌身翼的火光一盛即收,帝俊敛了敛毛羽,并不急着化出人形,定下神来侧目看去。
那是一个很好看的少年人,着素袍,半蹲,有一只手撑在地上,四周的细草也像是生机勃勃了几分,而空出的另一只手刚才似乎正在抚弄自己的毛羽。这会儿乍然见帝俊醒来,他也并不慌,只将手略收了收,弯着眉眼示意自己并无恶意,看起来似乎只要帝俊流露出一些准允之意他就会接着给顺毛的样子。这少年的一头乌发半绾作佛髻,因着眉心的朱红,那十分羞涩好看的笑容里,又带了点端严之致。
——到这里,却觉得有些眼熟了。
并不待帝俊细想,而事实上金乌原形时候的脑容量确实并不够支撑他东想西想地,来琢磨太多东西,那少年人就对它道:“看你根脚不错,应该听得懂我的话罢——动下左边的翅膀看看,看你刚才撞折了,我便试着治了下。我第一次帮人接这个,要是弄得不好,便再改。”
……改什么,再折一次让你重新接吗?
帝俊无言地扑腾了一下翅膀,好歹把自己从三脚朝天的姿势翻了过来,还真不信眼前这少年人会不晓得自己是个早已经化形入道的。
这少年伸手挠了挠金乌颈上的翎羽,似乎很是满意,他笑吟吟道:“我叫准提。”
“……”
不就是装傻嘛,我也会。
帝俊:“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