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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儿!你怎么了?!”白老太太惊呼,白大少爷的目光让她从心里头发寒。
“我听不懂你们说什么!”白大少爷大吼,“但是谁也不许碰我的东西!绿院是我的!谁也不许碰!谁碰我打谁!”随着这吼声,手里握着的茶杯就势狠狠丢出去,正贴着白老太太的脸颊飞过,杯里的茶水洒了老太太满头,“砰”地一声砸在后面的墙上四散碎开,瓷片乱溅,距离最近的老太爷和老太太首当其冲地被溅了满头满身。
这一下子顿时引起满厅的惊呼,丫头婆子们呼拉拉拥上去给白老太太和老太爷擦水掸衣压惊,白大少爷却起了性子,抄起身边的椅子照人便抡,这内宅厅里除了主子外皆是女性仆人,哪个能挡得了白大少爷这凶猛来势,直吓得尖叫连连,一时间你推我搡左躲右闪乱成了一片。
“快去叫人!叫人来拦住大少爷!”白老太爷呼喝着,被几个婆子撞得歪在身后的香案上,白老太太才从椅子上站起来,就被个跌跌爬爬的丫头撞了回去,却看白大少爷那厢挥舞着椅子虎虎生风,口中“哇呀呀”一阵乱叫,几下子打翻了三五个婆子,正要向着这厢冲过来,脚下却被地上跌倒的人一绊,踉跄着向旁边错了几步,巧不巧地就到了卫氏身旁,卫氏正作势要过去护着白老太太,冷不妨见白大少爷撞过来,脸上就是一惊,还未待避开,早被白大少爷一把扯住头发,吼向她道:“妖孽!你幻化人形骗得了肉眼凡胎却骗不了本王!且看本王如何降伏你!”说着手上便是一个用力,直推得卫氏一头撞向身后不远处的大红柱子,“嗵”地一声闷响过后跌坐在地上,顷刻间额角汩汩地涌出血来,登时就吓得傻了,呆怔了片刻,双眼翻白晕了过去。
众丫鬟婆子乍见这副情形愈发吓破了胆,惊叫惨呼哭闹声响成了一片,白老太太惊慌中看见卫氏倒在血泊里,心里一急,一口气顶在胸口没出来,也厥了过去,众人又要忙着抢救卫氏又要忙着照顾白老太太,七手八脚哭天抢地好不混乱。
白大老爷冷眼看着,没有要阻止白大少爷的意思,却见白二老爷过来至身后,趴在肩上附耳:“你这傻子!吃亏就亏在这臭脾气上了!就算心里头不高兴,起码也要装装样子——你跟娘较了这么多年的劲,可较过她了?当心二老拿‘孝’字压你,到时得不偿失!去,赶紧扶着娘去,好歹挽回些……”
白大老爷脸上浮起淡淡自嘲:“若扶一扶就能让娘不再苛责于我,十几年前我就扶了,何须等到现在?如是好歹是小云的亲娘,人已过世,何苦再污她名声……我虽不孝,到底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尽力维护着这个家,奈何……老天容得我,家却容不得我,与其如此,我又何必再坚持,左右都是错,不若随性一回,一错到底。”
“大哥……”白二老爷蹙起眉尖,“逝者已矣,你又何苦把这辈子都搭在这上面?为了已不在这世上的人同爹娘闹得水火不容又是何必?当低头时便低低头,哄得娘高兴,自然不会太为难你……”
“我这头已经低到了泥里,不能更低一分了,”白大老爷唇角噙着哂笑,眼里却慢慢涌起冷意,“我自问无愧于这个家,对爹娘也已尽力孝顺,若还换不来娘对我的一丝宽容,换不来对如是的一声尊重,这个家于我来说还有何继续维护的意义?还值得我继续愚孝么?”
白二老爷垂下眸子,半晌不再言语。
此刻厅内桌椅已被白大少爷砸了个稀烂,几个胆子大些的丫头婆子分别搀扶了老太爷夫妇、抬起晕厥在地的卫氏往内厅躲,白大少爷却不肯放过,几步过去扒开众人,一把扯住白老太爷,凑到耳边大吼:“老头!你说我是你孙子,那你是不是我祖父?!”
白老太爷虽受了惊吓,到底也是见惯了风浪的,当下勉强镇定地作答:“我当然是你祖父!云儿莫再胡闹!”
“你既是我祖父,为何不疼我宠我?!”白大少爷声音更高地吼着。
白老太爷被他震得耳朵生疼,往旁边偏了偏头,哄道:“胡说八道,我不疼你还能疼谁?!然而你若不听话,还像方才那般胡闹,我就是再疼你也得遵循家规惩罚于你,可听得了?赶紧老实着,不得再乱……”
“你疼我,你要怎么疼我?我是主子,想用哪个丫头就用哪个丫头,想用哪个小厮就用哪个小厮,想让谁进我的院子就让谁进我的院子,怎么就不可以?!我既未害人,也未让人害,日子过得好好的,有什么理由非得换我的人?!你们疼我不就是为了让我过得好么?眼下我就过得很好,为什么还要换我的人?!难道你们说疼我都是假的?!”白大少爷连珠炮似地吼着,一转头,见那厢白老太太已经缓过来了,便丢开白老太爷奔向白老太太,“祖母!你说!为什么要换我的人?!”
白老太太被吼得一阵阵发懵,气喘着道:“你那院子……皆是刁奴……”
“你见过我院子里的人么?!哪只眼睛见着刁奴了?!”白大少爷继续吼。
“何管事说……”白老太太气急攻心,说话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何管事是奴才!我是主子!是你的孙子!她什么东西?!你竟是信她不信我么?!你是不是欺负我没娘疼没娘护?!他们说我是疯子傻子,所以你不喜欢我是不是?!”白大少爷一句递一句说得锥心,“我不干!我不服!我要让别人来评评理!我这就去大街上问一问,看看究竟是你没理还是我没理!”说着便要往外走。
家丑不可外扬,尤其是白府这样当地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更重颜面,这样的闹剧怎容外传?唬得白老太爷连忙提声叫人把白大少爷拦下,闻讯而来的小厮们从厅外涌进来正挡住了白大少爷的去路,白大少爷便又折回来,直管扯住白老太太逼问:“你回答我!你说!是不是不喜欢我?!一个奴才的话也比我说的话管用,是不是?!你们拿我当囚犯,什么都不许我自己做主,我连一个奴才都比不得,我究竟是不是你的亲孙子?!”
白老太太气得浑身哆嗦,却又根本找不出话来反驳,她听信何管事之言是真,插手自己孙儿院中的事也是真,明明是好心办事,可到了白大少爷嘴里却成了控制他、囚禁他、贬低他,偏偏他所说的又都是实情,并未有半点捏造夸张,只不过话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意思也就有所不同,在她嘴里是为了这个傻孙儿好,在他嘴里就成了不待见他这个没娘的孩子了。
白老太太哆嗦了半天,只挤出了一句话来:“你……你当然是我的亲孙子……你……”
“那你信我还是信那奴才?!”白大少爷逼问。
“当然是信你……”白老太太当然不可能说信一个奴才,即使她心里明明那么想。
“你们都听见了!”白大少爷立刻提着声音向厅内众人道,而后继续逼向白老太太,“你既是信我,就不许再想着换我院子里的人,我说他们都是好的,你就得信我!你答不答应?”
“胡闹……”白老太太气得捶胸,“若是他们骗你哄你……”
“你还是不信我是不是?我在你心里还是比不得一个奴才是不是?”白大少爷打断白老太太的话,转头冲着厅外高声吼道,“绿田!你去街上找人来给我评理!我祖母嫌我是个傻子,偏着奴才不偏着我!还说我死去的娘的坏话!让人来给我评理!让多多的人来!”
白老太太慌了——要知道,这世间除了用来约束子女们的孝道之外,对父母们来说也有一个“慈”字约束着,所谓母慈子孝,母不慈,子怎能孝?不慈之父母与不孝之子女所受到的社会鞭笞是一样严厉的,如果是官宦之家,这两点甚至有可能成为被御史弹劾的条件,而若是商家世族,几辈子的名声就都毁了,氏族族长完全有权力和理由将这一支族人逐族除名,后果是相当严重的。
白老太太可担不起“不慈”的名声,倘若白大少爷是个正常人的话,她还能与人分辩以证清白,奈何他是个疯子傻子,虽然心智如幼儿,可偏是这样不懂心计的人才不会说假话——至少一般人都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如果今日之事传了出去,只怕信她者少,信白大少爷者多,更何况人们普遍同情弱者,白大少爷幼年失怙,现在又疯疯傻傻,这便又给他添了感情分,更怕有那平日嫉妒白府家大业大的小人抓着这机会落井下石败坏白家名声,她白老太太可就成了白门罪人——按白氏族规来说,完全是可以被休掉的,不管她年纪多大、膝下几名儿孙。
白老太太拼着一口气,与白老太爷异口同声地喊了句“且慢”,白老太太颤巍巍地向白大少爷道:“云儿不得胡闹!祖母是为了你好……”
“既是为了我好,就该随我高兴,”白大少爷立即接上话茬,“我绿院的人不许换,你允是不允?”
“允,允,唉……”白老太太只得松口,如今厅上这么多人看着,她若再坚持,怕是要坐实了那嫌弃没娘的疯傻亲孙子的话了。
“绿院是我的老窝,我的地盘,没我允许,谁也不许进去,谁也不许调用我的人,你允不允?”白大少爷继续逼问。
“这不行……府有府规,我就是再疼你,也得遵循府规办事,否则何以服众?”白老太太到底也曾是铁手腕掌过家的。
“服众?我是主子,难道还要看奴才们脸色行事不成?!”白大少爷分毫不让,“还是说,祖母认为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任意出入我的院子?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任意调用我的仆从?我身为府里头的主子,还不能挡着别人进我的院子了?”
“你院子里的奴才也是府里的奴才,自然要听从府里统一指挥!”白老太太渐渐缓过气来,恢复了几分严厉。
“祖母的意思是,我院子里的奴才其实都不归我,而是归府里,也就是说,我那院子里其实连一个奴才都不算有,我这个当主子的连使唤奴才的权力都没有,是不是?!”白大少爷声音反倒带了颤抖,回头看了眼厅中众人,眼底含了泪水,“原来祖母就是这么疼自己孙儿的,如此,我一个奴才也不要了,那绿院就我自己一个人住,总归我是个疯子,没人愿意疼我……”
这话哑着声说出来,倒令厅中不少心软的下人跟着红了眼圈,白老太太的话又一次被曲解了意思,气急得直踉跄:“尽是胡说——尽是胡说——你这是要生生气死我!”
白大少爷似是没了精神,失魂落魄地摆了摆手,嘶哑着声音带了哭腔道:“我不气死你,你也别再花言巧语地哄我了,你想撤走我的下人,全撤走就是,你不愿我住在绿院,我大不了睡在大街上,如此一来绿院也可以随便让人进出了,正合了你的心意……我这就走,免得你看着不喜,你且放心,我走的时候不会带走你家里一针一线,在外头饿死累死也不会算在你的头上……”
白老太太连忙叫人把白大少爷拦下,一时也急得垂下泪来:“冤孽啊……我这孙儿是要活活逼死我啊……”
白大少爷哆嗦起来:“我都这样决定了,你还说我逼你?!你想要我怎样?!让我一头撞死在你面前才高兴么?祖母,我到底是你的亲孙儿,为何要逼我走绝路?你就这么不喜欢我么?也罢,既如此我也不让你为难了,不若一了百了,让你眼不见为净。”
说着弯□捡起地上一片碎瓷,作势便要往颈子上划,慌得一众人齐齐惊叫着扑上来阻拦,白老太太哭叫着道:“住手!你要什么,我全都答应你!给我住手!”
白大少爷垂眸遮住眼底冷笑,再抬起来望向白老太太时又是一派委屈:“你说话不算话,我不信你。”
“我答应你的一定算,立刻把那东西扔了!”白老太太软在椅子里,偌大的年纪已是经不起这场波澜汹涌的折腾。
“我那绿院的下人由我管,没我允许谁也不得调用,谁也不得进门,你允不允?”白大少爷问。
“允、允!你……真真是……”白老太太颓然地垂下了头。
白大少爷扔掉手中瓷片,拍拍手,转头望向白大老爷,带着泪花一咧嘴:“爹爹,我累了,你背我回绿院好不好?”
厅中众下人真有几个低着头忍俊不禁的:大少爷果然是疯得厉害,砸了整个前厅、打了大太太、逼哭了老太太,最后完整无损地拍手走人,还讨到了老太太亲口答应不动绿院的话,偏偏谁也没法儿怪罪他,就算事情传到了外头也不会有人说他半个不是——谁教他是个疯子呢!今日的大赢家非他莫属,高高兴兴地回转绿院,丢下满厅狼藉,让那有心人算计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