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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方亮,数之不尽的贼兵蚂蚁一般爬向了范阳城,大批的攻城器械夹在蚁兵之间,缓缓的向城墙方向移动。城墙外侧的护城河早就被土石填平,攻城的贼兵可以从容的抵达城墙下面。
如此强力的攻城已经一连持续了三日,城中的抵抗愈发无力,裘柏和张炎对此忧心忡忡,却又深感无力,史朝清就像一个犯了错误又不敢直面现实的孩子,整日躲在代王府中,不理会城中事务,也不理会所谓的朝堂百官。
没了主心骨的官员和将领们早就心有惶惶,琢磨着将来的出路,又怎么可能为这样一个无能之辈送死呢?
张炎一连劝了史朝清两日,也没有效果,史朝清口上答应的痛快,却没有半点反应。
“史朝清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怪不得史朝义敢如此大张旗鼓的攻城,如果没有咱们,这范阳城早就易主了,史朝清也成了冢中枯骨。那史贼思明狡猾勇悍,却想不到选了这样一个窝囊儿子做继承人!”
裘柏的话很直白,也很不客气。现在的城墙上到处都是一片狼藉,军卒们疲惫的应付着攻城的贼兵,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张炎和裘柏的谈话。
这些日子,史朝义叛军打造了大量可以直通城墙的云车,城上守军对付这种大型攻城器械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只能将猛火油泼上去,将其引燃以彻底烧毁,但燃烧也需要至少一刻钟的时间,而这段时间就足够大量的攻城叛军涌上城墙了。
所以,几乎每隔大半个时辰,就会有一批贼兵冲上城墙,血腥的白刃战已经不知道进行了多少次,裘柏带着部众作为机动力量,随时支援着任何可能被攻破的软弱处。
趁着张炎来找他商议城中事宜的当口,这才歇一歇,喘一口气。
对于裘柏的抱怨,张炎也深以为然,史朝清绝对是不值得扶持的人,以前的温良恭俭,礼贤下士,到现在则全部成了懦弱无断、胆小庸碌。
“史朝清无断庸碌,你我才能大计得成,否则……”
说到这里,张炎突然说起了此番来意。
“史朝清终于耐不住,答应曹敦加入城防之战,我怕有什么变故,这才来通知你!”
裘柏一愣,封常清病倒的这些日子以来,都是他与何敞共商守城事宜,现在曹敦忽然参与进来,此人毕竟是史思明的旧部,在“燕军”中旧部甚多,威望甚隆,这些都是他们不能比的。
但紧接着,裘柏又道:
“曹敦应该尚未对你我生疑,只要他老老实实守城,不搞其它的幺蛾子,一切便在掌握之中,大可不必特异为难此人!”
张炎点了点头。
“今日贼兵攻势甚与前两日甚多,看来史朝义着急了,何如从现在起开始夜间袭营,搅得他们心神不宁,如果能烧毁攻城器械,对守城更是大有助力!”
“不错,此事我这就与何敞商议,他这几日的心思都在封常清身上。”
提起封常清,张炎叹道:
“一带名将沦落至此……他,他应该也就在这一两日了!”
裘柏心生黯然。
“油尽灯枯,就算大罗金仙也无力回天了,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解脱了,死在克敌的战场上,朝廷也一定不会吝啬追赠加封!死后殊荣,一定在所难免!”
他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军中司马,但对于朝野上下的复杂关系却是门清。
朝廷就是一艘大船,任何人打算驾驭它,就必须遵从于无数的规则,这些规则有明面上的,也有不能摆放在明面上的。秦晋作为神武军的领袖,以克复两京的大功劳权倾朝野,可为了支撑起这艘千疮百口的破船,有时候也难免要随波逐流,以争取人心团结内部。毕竟,现在平乱才是朝廷的重中之重。
封常清行将就木,再不会对任何人有实际性的威胁,死后殊荣,邀买人心,也自然就成了大家都乐意见到的事情。
虽然,裘柏也对这种所谓规则的冷酷无情而嗤之以鼻,然则,能够消除党派纷争,中枢能够拧成一股绳,这已经是天宝至德年间难得的局面了。
玄宗皇帝最擅长权力平衡的把戏,李林甫当政之时,便以太子作为牵制,杨国忠当政时,也以太子作为牵制。所以,李林甫和杨国忠用尽了所有手段,太子依旧屹立不倒,这并非太子的侥幸,或是李杨无能,最根本的原因是玄宗皇帝不希望太子下台,但又不想太子的实力坐大,难以控制。
这种权力平衡之术使得各派相互攻讦制约,任何一方都难以对皇权造成威胁,然则这种方法在太平年景无所事事时,倒也无伤大雅,一旦面临突发的灾祸,正如天宝十四载那般大厦将倾,制约也就成了内斗,对外的战争则成了铲除异己的手段,以一己之私,牺牲天下大局,当年一败再败的原因就全在于此。
封常清的出现,会给朝廷各方本已平衡的力量出现变数,所以掌权者不希望封常清回到中枢添乱,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即便秦晋掌权以后,有意将其调回,像卢杞这种神武军中的元老,依旧对其充满了深深的忌惮之意。
裘柏沉默了好一阵,这些事情都与其没有多大关系,他只要保住范阳不落在史朝义的手中,河东大局一旦开到,便算大功告成。
然则,看眼下情形,河东神武军迟迟不到,范阳守军士气日渐低迷,攻城贼兵的攻势也一日猛过一日,他不敢保证还能坚守多少时日。
突然间,一个想法让裘柏冷汗淋漓。
“城内军心浮动,监国又是无能蠢货,张兄你说,会不会引发兵变?”
这倒提醒了张炎,城中的大臣和不少将军见不到史朝清,早就人心惶惶,就算发动兵变以自谋出路怕也不奇怪。
“何不以曹敦巡查官吏和武将,防止他们作乱?”
如此一来,既不会让曹敦参与守城,以对将来开门献城的计划造成威胁,又能稳定城中局势。
正议论间,两人头顶忽然传来一阵巨响,紧接着便是碎石纷飞,瞬息间裘柏便觉得脸上阵阵发疼,下一刻便被身旁的卫士扑到,又是一阵碎石稀里哗啦从天而降砸在他们身上。
很快,裘柏从突发的震惊中反应过来,马上爬起来,把着女墙向外望去,瞳仁猛的收缩,却见一架架高比范阳城墙的石砲缓缓的移动着。
石砲!
石砲这种东西一直作为神武军的攻坚利器,在战场上无往不破,今日忽然出现在史朝义军中,着实让裘柏吃惊不小。
张炎从未见过石砲,郑敬也从未见过石砲,都被这种体积庞大的攻城利器惊呆了。
“这,这他娘的是什么鬼东西!”
史朝义石砲发射的并非石块,而是一枚枚硕大的铁球,砸在夯土城墙上就是一个深深的大坑,坑沿开裂剥落。砸在城墙的建筑上,登时就是房倒屋塌,立成废墟。
城上几乎绝大多数的军卒都没见过石砲这种威力惊人的利器,原本有条不紊的守城将士瞬间便像没头的苍蝇一般四处乱窜,生怕被这可怕的鬼东西砸中,尸骨无存。
“石砲乃神武军之物,如何,如何到了史朝义军中?”
实际上,石砲这种攻城武器技术简单,只要明白其中的原理,或是亲手使用摆弄的过的军卒,再加以能工巧匠,仿制造出石砲并非一件难事。
也正是因为石砲的原理简单,制造相对容易,秦晋才从未有保密的念头,这就像纸中的火,包也包不住。
“报!报!北城,城墙塌了,叛,叛贼进城了!何,何长史已经先去了一步,提醒裘长史务必小心!”
变故突如其来,本来猫着腰的裘柏腾地站直了身体。
“叛军势大又如何?谁敢出战,与裘某出城烧了这些石砲!”
裘柏知道,如果不毁了这些石砲,任由几十斤乃至上百斤重的铁球狂轰滥炸,范阳城墙早晚被砸的千疮百孔。
能与裘柏出战的,也只有封常清所部的千余精锐,这些都是百战老卒,比起城中的乌合之众直如天上地下,原本作为后备力量不轻易出动,现如今情势危急,不得不提起动用了。
五百精骑很快点齐集合,裘柏特地为每个人准备了两个皮囊的猛火油,能不能一战突袭而成由万马军中毁掉那些石砲,就全凭这些东西了。
“打开城门!”
随着裘柏一声令下,封闭半月之久的范阳东城门在一阵吱吱呀呀声中缓缓打开,东城门外相对平静,没有进攻的叛军,所以他特地选了这里出城。
五百精骑席卷而出,城外负责监视城东动向的叛军游骑步卒登时都傻了眼,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范阳城内居然敢于主动发起反击。不过,在发现出城反击的人只有数百不足一千的骑兵时,便都毫不在意的看起了笑话。五百骑兵就对敢对他们这些身经百战的“大燕铁骑”发起攻击,岂非以卵击石,有去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