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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光线里,苏黎歌背上的伤痕狰狞像怪兽的魔爪。她面朝着墙壁跪着,肩头不断耸动,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抱着头,孩子式的哽咽着。
秦扬风试图靠近她,却总被她推开。她哭着,他也痛到极致,却无能为力。
他安慰不了她。
苏黎歌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传来。
她长在一个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的家庭,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从小到大,血亲里除了母亲之外就没人掩藏过这种观念。她小时候被扔在姥姥家放养,大一点才被接回去与父母同住,为的只是让她照顾弟弟。她的祖父母从没用正眼看过她,父亲对她更是不闻不问,只有她的母亲,虽谈不上宠爱,对她也算一碗水端平。
“母亲很温柔,在家里除了姥姥外,只有她对我好过。我总以为母亲也是爱我的,哪怕比不上弟弟在她心中的份量,对我至少也有三分爱。所以从懂事到工作,我都努力想要回报她给我的爱。”她把头埋得很低,看起来像只被遗弃的猫。
除了想回报母亲的爱,她竭尽所能的付出,也只是害怕自己会失去这世上属于她的稀薄的爱。
“上大学的时候,我打工赚钱除了要给自己存学费外,还要往家里寄钱。后来毕业工作,我把收入的三分之二都交给家里,我爸看到我才有了点笑,我回家我妈会给我烧爱吃的菜……”她自嘲地笑笑。
读大学时她母亲常在她耳边哭家里穷,她就想尽办法打工存钱往家寄,所有的课余时间她都用来打工,学校的同学从最初看不起她,到后来佩服她,只有她自己清楚这里面耗费了多少精力;后来毕业工作,情况并没改善多少。她住廉价的隔板房,吃穿用度全都压缩到最低,才咬牙省下那三分二的薪水交给他们,仍旧是因为母亲的抱怨。
可他们仍旧觉得少,觉得那些她连看病都舍不得才存下的钱太少。
她到现在仍旧记得毕业第二年的春节回家,父母坐在新装修的房间里算存折上的钱,门没关紧,让站在门外的她听到了那席话。
“你猜我母亲说了什么?她对我父亲说——‘你看,这女儿我也没白生?她可是会下金蛋的母鸡,拿点糙米养着,就有大回报,可以给我们阿弟存点老婆本!’”苏黎歌学着母亲当时洋洋得意的口吻,尖锐开口。
母亲待她好,不是因为爱,是因为她还有那么点利用价值,是因为她长大后可以用母女情份索要她的回报。
步入社会后的苏黎歌,已经不再像在学校时那么单纯,她开始学着分辨自己身边的好与坏,尤其是在她发现父母的想法后,她不愿意再做纯粹的付出。
虽然她的付出还在继续,可父母却隐约察觉到她的疏远,就在那时候,家里告诉她母亲得了重病。
高额的医疗费摆在她面前,那时候小白莲似的她虽然也怨着,心还很柔软,还记着母亲小时候待她的好,所以她心甘情愿地想办法筹这笔钱。
“因为一个玩笑,我和秦先生领了结婚证。为了筹那笔钱,我答应扮演秦太太这个角色。我把秦先生当朋友,当老板,我没想过自己会因为一个玩笑,一份工作而爱上这个男人。后来爱上了,我也认了。”苏黎歌这人从前心宽,想事情特别纯粹,感情上面她爱了就爱了,不会考虑爱情以外的东西,只是一门心思的爱,就像她对自己的母亲。
秦扬风知道她说的这件事。他们最初在一起时,她就说过她需要钱的事,他们就约法三章成了夫妻。其实他只是找个借口保留住那份关系而已,所以在听到她说要筹钱时,才鬼使神差想了这馊主意。
最初的最初,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想留下她,大概就是觉得新奇有趣。那时的苏黎歌白白软软特别可爱,做事有股牛劲,犯二的时候让他想咬她。
她从来都没在他面前表现出哪怕一点点的脆弱,他总觉得神经粗线的她永远都会是笑着的。
“你把我母亲的诊断书扔到我面前,说我以我母亲的病来欺骗你的同情心时,我都不知道应该感谢你让我知道这件事,还是应该悲哀你的不信任,又或者是心疼自己付出的感情。”苏黎歌吸吸鼻子,嘴里全里咸涩的泪,眼泪却已流不出了。
秦扬风不知道从哪里得知她母亲假装重病的事,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因为各种问题开始争执和冷战,她身上本就被他贴了许多标签,这件事的爆发更是让他失望到了极点。
他总认为她应该善良纯真,可事实上她并不是。
“你知道吗?我母亲为了给我弟弟筹出国留学的费用骗我她重病,因为只有这样,我才会心甘情愿想尽一切办法去凑这笔钱。而扮演秦太太,就是我当时想到的最蠢最笨的办法。”她觉得当时的自己真是蠢到无药可救了。
她以为会爱她的亲人,利用了她二十几年;她以为凭着爱和努力就能得到的感情,却在她脸上甩了一记精彩绝伦的巴掌。
秦扬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时年少,沉不下心去善待感情,他心里只有自己,从没用心了解过她。
她掏心挖肺地对一个人好,那是真的好。那种好,不仅仅只是生活里不顾一切的爱与关怀,还有她这辈子所有的勇气与尊严。她踏入他的世界,妄想有一天自己站在他身边能配得上这个男人。
他是她的整个世界,也是她仅存的爱。
她义无反顾地追逐,直到迷失。
时隔四年,秦扬风忽然体会到她当时的痛。
她不停追,他却只给她背影,就像现在。
他也想掏心挖肺地对她好,可她已经不想要了。
“后来,秦氏拿下了我老家村子所在地的拆迁改建项目,秦先生是主要负责人。拆迁并不顺利,因为赔偿的问题总也谈不拢。那时没人知道我和秦先生的关系,我也不知道这项目是秦先生负责的……”苏黎歌说着觉得有些冷,将褪到胸前的衣服抱紧,背上却忽然有东西盖来。
秦扬风将床头的薄被打开披到她背上。她瘦了许多,背上的蝴蝶骨很明显,他不经意间抚过,硌得他心疼。
秦氏的那个拆迁项目,是他们间最后的矛盾。
她回家,遇到他们进村里谈赔偿。赔偿没谈拢,他们被人堵在祠堂前,她不明就里的凑近来,与他站在了对立面上。
那时他们的关系已经到了冰点,他对她的信任已岌岌可危,那件事是压垮他信任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个改建项目的重要文件失窃,落到村里人手中,秦先生不得不向他们妥协,拆迁赔偿比原定计划高了几倍不说,这项目的计划还被他们的竞争对手知道,导致他们损失惨重,秦氏股票接连跌停。”苏黎歌的情绪渐渐平静,出口的话也越来越冷。
秦扬风攥起了拳手。
那时候他年轻气盛,秦氏唐宇国际在他手上受挫严重,他压力大得喘不过气。
而那份文件,是从她弟弟手上流出去的。
信任被彻底打碎,他无法再相信她,甚至阴暗地觉得她与他在一起,图的就是这些利益。
“我告诉秦先生说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他没听我的解释,甩了张离婚协议书给我就消失了。我找了他很久都没找到他……”苏黎歌又想到自己在s城最后的那段日子,每天都在马路上漫无目的的走着,寻找着,直到有一天她晕在路上,被人送进医院。
“后来呢?”他问道。
她一直都在用第三人称指代秦扬风,就好像在对着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说着遥远的故事。
那口吻,带着划清界限的淡漠,刀刃般剜着秦扬风的心。
“后来……后来我和父母彻底断绝关系。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弟告诉我,我父母早就知道我和秦先生的关系,他们也找过秦先生想要点好处,可惜被拒绝了,他们恼羞成怒,唆使我那单纯的弟弟到我的住处,盗走了那份文件。”她耸耸肩,将背上的薄被抖落,双臂一展,把t恤重新穿上。
故事已经到了尾声,没什么好再说的了。
信不信那是秦扬风的事,当初他不愿意听她的解释,四年后她说这番话也不是为了求他信任。她要自己在他面前,堂堂正正。
她一个人什么都没带,孤身去了另一座城市,遇到杜清凡,开始另外一段故事。人生百态,爱情不过其中之一。拥有是幸福,没有是缺憾,人生这么多缺憾,这并不是最让人痛苦的事。
秦扬风和她的过去,就像她背上的这道伤痕,这些伤痕让她成长,她不会抛弃,却也不想回头。
“我和他要走的,注定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他要一个能帮他、扶持他的妻子,可惜我不是。我只想要过苏黎歌的日子,做自己想做的事。当个记者,去很多地方,看很多事,我不想再为任何一个人停留。我和他并不合适,徒有爱情而已。”苏黎歌踢开薄被,转过身,眼眸晶亮地看他,“你说对吗?秦扬风。”
他深深吸了口气。
她说了所有的过去,唯独漏了一个人。
“黎歌,那么……我们的孩子呢?你为什么不提他?”他平静开口。
既然说了,那就说个清楚明白吧。
他真的很想知道,她为什么舍弃了那个孩子,是因为恨他?恨到不愿意留下这个孩子吗?
苏黎歌倏地一僵,眼神出现了几秒的空洞。
眼前似乎还有铺满整张床单的殷红血色,耳边还回荡着医生冰冷的宣告。
那个孩子保不住啊……她花了多少力气,在心里求了多少次神佛,都没能留下他。
为什么不提?
因为每提一次,就是撕心裂肺的痛。被他遗忘的孩子,她连保护的力量都没有。
“秦扬风,永远别跟我提那个孩子。否则,我会恨你,会恨到连你最后一丝好都不再怀念。”
黑夜漫漫,无人再语。
天明来临前,黑暗肆虐。
……
苏黎歌不知道自己昨晚如何睡去的,她只记得昨夜的自己像个失控的精神病人。
睁开酸涩的眼睛时,房间里又是一片明亮。眼皮肿胀沉重,太阳穴刺疼,她揉着眼睛坐起来,觉得四肢都酸疼难当。
身体疲倦到了极点,梦中人却还在没有尽头的黑暗里奔跑,她这一夜睡得格外难受,精神也跟着萎靡不振。
定定神,她听到窗口处有翻动书页的声音,转眼望去,秦扬风正背对着她埋头看斗柜上散放的资料。
“秦扬风?”苏黎歌试探地叫了一声。
她依稀记得昨晚她发泄痛快了埋头躺倒就睡,没理会过秦扬风,他几时睡的,又是如何睡的,她毫无印象。她最后那句话说完后,他就陷入了沉默之中,似乎再也没开口说过话。
昨晚她只顾自己发泄得痛快,不管不顾得说了许多,也不知道有没有哪句话伤到他。人一旦冲动起来,出口的话总是伤人。
他们还要互相面对,这情况很是尴尬。
“醒了?”他没转身,仍旧看着手边的资料。
“昨晚……我有点激动,抱歉,你别放在心上。”她想了想,主动道歉。情绪冷静,理智回归,她觉得自己昨晚有点过分,所谓对错,也都是站在各自的角度所看到的结果而已。
秦扬风抬了头,望向窗外,仍旧没有转身。
“不用道歉。”他淡淡道,手将桌上的资料很快归拢整起,“醒了就下楼吧,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说着弯腰,把资料都放进箱子。
“哦,好。”她掀开被子,挪到床边弯腰穿鞋。
“我先下去了。”他将箱子踢到床底下,简洁道,语气没有起伏。
苏黎歌直起腰看他,他只给她个背影。
从她醒来到现在,他都没看过她一眼。
这是……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