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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再抬起时,脸上已换了一种轻松的笑容:“东哥,你很防备我。”她用的是肯定的语气,没有一丝一毫的疑问和婉转。
这回,我也笑了,直接回答道:“大家彼此彼此,心照不宣。”
阿巴亥的笑容愈加粲烂,这时恰逢葛戴重新捧了茶盏进来,阿巴亥瞥眼瞧见,却突然把笑容收了,端端正正的从她手里接过茶来。
她喝茶时的气度雍容,分明就是一副贵妇人的架子,完完全全再也找不出一丝一毫小女孩的气息,我些微有些吃惊,又有些替她心痛惋惜。她再如何受宠,如何能耐,也不过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若搁在现代,恐怕也就才上初中,正该是和一大帮同学嘻嘻哈哈玩闹的纯美花季。我转眼又瞄了瞄一旁恭身垂立的葛戴,不禁一阵恍惚,这丫头也同样如是啊。
“你先下去吧。”搁下茶,阿巴亥冷冷的对葛戴说。
葛戴抬起头来,固执的将脸转向我,我冲她略一颔首,她才一步三回头的退了下去。
“东哥!”阿巴亥放松下来,脸上再次露出困惑般的神情。
我不吱声,很有耐心的等她开口继续问我,她支起头,迟疑了会,最后很小声的问:“你为什么不肯嫁给爷?”
我冷冷一笑,原来是当说客来的。
“不喜欢。”
她怔住,两眼发直。
“我不愿意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婚姻是建立在两情相悦之上的,没有感情的婚姻对我来说,只是一场悲剧。”
“两……情……相悦?”她的声音开始颤抖。
我忽然醒悟,在她的观念里,这种思想前卫得几近叛逆。可以预见到她接下来肯定会以为我在发疯说疯话,可谁知,一转眼,她竟呆呆的望着我笑了起来。
笑容先是淡淡的,软软的,但慢慢的她脸上的颜色变了,她双肩微颤,嘴角垮下,眼睛里渐渐笑出了泪水,最后,那眼泪就顺着脸颊滚了下来,越落越多。
“阿巴亥……”
“值得吗?东哥,难道你一点也不曾后悔吗?为了这种可笑的理由,你瞧瞧你现在都弄成这么样子了?”她激动的从杌子上站了起来,手指着我,边说边哭,“什么女真第一美女?你已经蹉跎掉了女人最宝贵的光阴,现在的布喜娅玛拉在世人眼中,不过是个嫁不出去的叶赫老女!”
“啪”地声,她将桌上的茶盏一股脑的扫到地上,然后趴在桌上放声大哭起来。
葛戴听到动静,早紧张的跑到门口东张西望,我悄悄向她打个眼色,仍是让她走开。
阿巴亥哭了一阵,忽然用袖子把脸上的眼泪抹了个干净。然后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睛红红的,脸上敷的胭脂水粉也被哭花,但她仍像是只骄傲的雀鸟般高昂着头颅:“我嫉妒你!我打小就嫉妒你!从我三岁懂事起,阿玛就告诉我,我有个额其克被建州的淑勒贝勒抓去了,他是为了你而被抓的。可是阿玛却一点也没有因此而讨厌你,他甚至还不只一次的用充满感性的言语来赞美你,说你是如何惊人的美丽,教人一见之下连性命都可以为你轻易舍弃……我打心底里不服气,这种愚蠢的话也只有我的阿玛才会编得出来。可就是这个从来没真正关心过我,只会对我说这些蠢话的阿玛,却在我七岁那年被我的族人杀死了,叔祖父兴尼牙要夺位,不仅杀了我阿玛,还杀了我的哥哥……我额涅被他们抢了去,我因为才七岁,渺小又不起眼,因而得以侥幸逃过一劫,可终日惶惶不安,度日如年,直到额其克布占泰返回乌拉……他和我阿玛一样,不,甚至比我阿玛更痴狂,他虽然已经有很多妻子了,可是他每日里念念不忘的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你:布喜娅玛拉!”
面对她近乎是发泄的指责,我唯有默然。
每个人都有隐藏在背后不为人所知的一面,阿巴亥之所以有如今这般要强的性格,多半跟她的境遇有关。
“……额其克回来后没多久,便说要把我许人,他说建州的淑勒贝勒是个有作为的大英雄。我不管英雄不英雄,我无论嫁给谁,都好过在乌拉仰人鼻息,看人脸色的活着。我受够那种低人一等的生活了,我要靠我自己去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哪怕是用我的年轻,我的美貌,我的身体……而且,我知道在费阿拉城里有个女真第一美女,我想见识一下你到底是如何的美丽!”
见她说得咬牙切齿的,我淡淡一笑:“这不就见到了么?很失望吧,我并不如你预想的那么风光,美貌带给我的并不是我想要的幸福……”
“为什么你要拒绝可以轻易到手的幸福,而宁愿……”
“那是你的幸福,不是我的。”我打断她,“那是你给自己定义的幸福……却也不见得就是真正的幸福。女人,并不是非得仰息着男人而活,这是我意识里根深蒂固的信念,无法妥协,因为我并不属于这里。”
“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里?”她脸色惨白,喃喃的念着,“是了,你不稀罕待在费阿拉,你也不稀罕做费阿拉的女主人。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回家。”我轻轻的叹息,不管她到底能不能真正听明白我的意思,我也只是任由自己发泄压抑许久的惆怅,“我想要自由……”
窗外的蓝天如此的明媚,空气清新的令人迷醉,可这么广袤的空际,却容纳不了我一颗脆弱的心。
小小的屋子里一片沉寂,静得无声无息,窗外偶尔有小鸟飞过,羽翅扑闪的响声让我倍感无限向往。
“东哥……”
“嗯?”
“你知不知道,爷昨儿个在殿上当众宣布,等他归老之后,将所有的妻妾都归二阿哥所有。”
“啪”地声,飞翔的鸟儿不知何故,竟一头撞在窗棂上,摔落地去。
我倏地转身,愣愣的望定她。
阿巴亥的脸色苍白间透出一层淡淡的,透明的嫣红,眼眸闪亮。
眩晕感随之袭来。
女真人婚配盛行“转房”之俗,即所谓的父死则妻其母,兄死则妻其嫂,叔伯死则径亦如之。所以,努尔哈赤指明今后百年身故,由代善接收妻妾本无可厚非,这原也是我一早就知道会发生的事,可是……为何阿巴亥会有如此柔和的眼神?
这种眼神让我心惊肉跳!
“你……你……”我喃喃的吐出两个音,竟觉如鲠在喉,艰涩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少顷,她脸上神色收起,又恢复成雍容华贵的福晋模样,冲我含蓄一笑:“我回去了。爷交待的事,我也做完了……”她顿了顿,又加了句,“你放心,他问起时,该说的我便说,不该说的绝不会多嘴。”
我嗤地一笑:“福晋也请放宽心,东哥亦是如此。”
她含笑点点头,转身走了。
等她走后,葛戴灵巧的蹭进屋来。我看看她,又抬头看看窗外的天,忽叹:“恐怕要变天了……”
“不会啊。”她困惑的说,“今天天气很好啊,不可能会下雨的。”
“只怕现在无妨,却难免今后……”
“格格在说什么呀?奴才都听不懂了。”
“听不懂才是有福之人……你傻愣着干嘛,我要的点心呢?”
她空着两只手,呆了呆,才叫:“呀!我给忘厨房了……”
第37章 迁都
癸卯年,明万历三十一年正月初一。
昨日除夕夜的晚宴,我照例推辞不去,可是没想到天方蒙蒙亮,竟被人吵醒。一道身披绛红色羽缎斗篷的影子,掀了厚厚的棉帘子直闯了进来,在我跟前一晃:
“还窝在床上做什么?快起来跟了我去。”
我懒懒的只是不动,连眼也懒得睁:“别处玩去吧,我再睡会儿……”
“呵。”他笑,“敢情是把我当成老八那小子了么?快起来看看我是谁?”
“管你是谁。”一股冰凉冰凉的寒气往我捂紧的被角里直钻,嗖地抓住了我的一只脚,我嘶地抽气,拼命蹬腿,尖叫,“搞什么……”
双眼睁开,话却只喊出了一半,床头上坐着眼眉带笑、英姿飒爽的男人竟然是努尔哈赤。
我缩回脚,磨蹭着坐起身,仍是用棉被将身子裹得紧紧的。
“爷怎么来了?”
“快些起来,带你去瞧好东西。”
“狩猎么?没意思,我不想去。”
他今天兴致颇高,竟不在意,扭头对一旁的葛戴吩咐:“去!伺候你主子穿衣。”
葛戴不敢不从,磨磨蹭蹭的过来替我穿衣,我边打哈欠边推被子,瞥眼见他仍是大马金刀的坐在房内,不禁来气:“麻烦爷先回避!”
“架子越发大了。”他站了起来,却没出门,反近身凑了过来,“要不爷替你穿吧。”
这下子倒让我警觉起来,今儿个努尔哈赤实在是反常得太奇怪了。
一会儿穿戴妥当,我自让葛戴替我梳头,他站在我身后,手里抚着我领子上的一团火红色的裘皮,问:“这火狐狸皮子倒是件稀罕物。老大送的还是老二送的?嗯,老大送的你不会穿身上,多半是老二……”
我使劲白了他一眼,拍开他的手:“这是八阿哥孝敬我的。”
打从皇太极五岁起送了我第一张火狐皮毛,以后每年他都会送一张来,都说没有杂色的火狐狸难找,可要活捉而不损及皮毛更是难得。于是我格外珍惜,藏了这些年,凑了五张整皮子,去年冬见葛戴会裁衣,便让她给我制了件短皮上衣,但衣样子却按着我的意思做得极具现代感,竟有些类似于男人穿的马褂子,幸而是在家穿,外人想瞧也瞧不着,也免去不少麻烦。
“皇太极这小子也算是真有孝心了。”努尔哈赤站在我身后,惊羡的打量着我,随口道,“这几日孟古姐姐病了,他日夜守在榻前,不眠不休,端茶奉水……我的儿子里,也就属他最有孝心,心最诚。”
“姑姑病了么?”我诧异的回头。
“不是什么大病,女人家动不动就爱头疼腰酸的,她身子又弱,往年一到冬天总也容易得病。”他没在意的随口回答,一把将我从凳子上拖起,“走!走!带你出去透透气!”
我百般不愿:“我要去瞧姑姑。”
“一会儿去,一会儿回来后再去……”不由分说,将我生拉硬拽的拖出门。
只精略的带了正黄旗下的十余名小兵随扈,努尔哈赤便带着我离开费阿拉城,纵马驰骋。我因骑术不佳,平时就很少独骑,现如今更是只能坐在努尔哈赤身前,抓着马鬃闭气。
刺骨寒风刮在我脸上,痛得犹如刀割,甚至眼睛也只能眯成一道缝,完全无法领略到骑乘的乐趣,这种滋味真好比大冬天骑摩托车不戴头盔,岂是一个“冷”字可以说得。
努尔哈赤却是兴奋得不住大笑,时不时还吼上一嗓子。
到最后我只能弯腰低头,双臂紧紧搂住马脖子,任它颠得我头晕眼花,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约莫熬了两个多时辰,只听身后“吁”地声勒马,然后我身子猛地腾空,稳稳的被人抱下马背。脚踩在实地上好一会,我只是捧着头茫然的找不着北。
“看——”忽听身旁努尔哈赤带着万分骄傲的对我喊了声。
我踉踉跄跄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转身,然后……惊呆。
碧波蓝天下,一座巍巍古城坦承在我脚下,灰瓦白墙,依山傍水,风景独美。百余万平米的占地面积,着实令人咋舌……
“紫……紫禁城?”明知道不可能,但我仍是颤颤的问了个白痴问题。
“哈!你见过紫禁城么?那是大明皇帝住的宫殿,不过……我努尔哈赤住的也不赖!”他俯首指着远处山脚下的城堡,细细述说,“这是给你的礼物,从你去年生日那天起,我命人在这里垒下第一块砖……这是给你,叶赫那拉布喜娅玛拉的生日礼物——赫图阿拉城!”
“砰噔!”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道是刚才骑马的眩晕感没有消退,还是被他的豪言壮语给吓的,总之,我彻底傻眼了。
“东哥!东哥!”他赶忙抱我起来,“怎么了?”
“这份礼……”我脸孔抽搐,尴尬的笑,“未免太大了,我能不能不要?”
“东哥!”他警告的瞪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