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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上次阿康寄宿的山农家门口,虚竹正带着乐儿玩耍。话说乐儿如此年幼,玄苦虽然答应丐帮副帮主马大元所托,却也是发愁如何照管这个小儿。后来查得寺内第三十六代弟子是个弃婴,自幼由其师父慧伦抚养。便把这师徒二人找来,烦请代为照顾乐儿的衣食住行,算起来,乐儿除了习文练武,其余的时间都可以跟着这师徒俩。顺便让虚竹给乐儿母亲送信过去,好教她知道,少林寺中有僧人是带过小孩子的,大可放心。不想此举却是帮了阿康大忙,当真是无巧不成书。
老书吏赶着马车一过来,就看到了这一大一小两个和尚,原来乐儿竟也刮了个光头。老书吏招呼了一声,“虚竹小师父!”阿康闻声打了一个激灵,叶二娘见阿康如此,一个眼神问过去,阿康望住二娘,点了点头。叶二娘泪水一下子便泉涌了上来,却只得咬紧牙关,再生生咽了下去。
众人下车下马,阿康轻轻拍了拍二娘的手,缓步向前,对虚竹称谢,并介绍二娘是自己的姐姐,因为姐姐的孩子自幼便丢了,一向把乐儿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疼爱,故而同来看望。虚竹对叶二娘道了一声佛号,问了礼。二娘见这年轻和尚二十岁出头,跟自己孩子的年纪倒是相仿;相貌平平,方脸阔嘴塌鼻子,倒有几分像自己早已过世的兄长,心下更是悲摧。虚竹见这女子双目含泪,像是要把自己望进眼睛里,心下觉得奇怪。再一想刚刚康夫人所说,想来这位大娘甚是可怜,也就不去计较。
阿康见叶二娘虽然激动,却并未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也便放下心来。此时想念乐儿的心再也压抑不住,一把抱过孩子搂在怀里,泪水无声的直落在阿康捂住自己口鼻的衣袖上,背却依然挺得直直的,不见一丝颤动。乐儿窝在妈妈的怀里,最是开心不过,搂着阿康的脖子直喊“妈妈”。
阿康收住情绪,稳了稳气息,这才抬起头来,细细端详乐儿,只见乐儿圆圆的小脑袋刮了个光溜溜,衬着亮亮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红红的嘴唇,分外的好看。只是此时天已入秋,阿康担心冻到孩子的头,幸好临来前,把燕北山送的一块虎皮给孩子做了顶蒙古式的小帽,急忙翻出来给乐儿戴上。只是一个月不见,孩子黑了,也壮实了,依然机灵顽皮,但是言行间还是让人感觉长大了不少。阿康虽然不舍,看着孩子长进了,也觉得自己这一决定是对的。
山农夫妇把他们让到屋里坐下叙话,众人谢过落座后,老书吏悄悄跟这老夫妻出去,好方便她们说话。阿康跟虚竹打听了一下乐儿在寺里的饮食起居情况,听后很是放心,也颇为感激虚竹师徒。虚竹听她道谢,忙起身回礼,“女施主莫谢小僧。乐安师叔是玄苦师叔祖的徒弟,算起来是小僧的师叔。二位既是小僧师叔的母亲、姨母,自然也是小僧的长辈。小僧侍奉师长,本就是份内的事,哪有受长辈谢的道理。”
阿康闻言一怔,心想,“这虚竹果然有几分呆,不会是小时候被萧远山抢走,吓坏了脑子吧?”一会儿又琢磨着,这么一来叶二娘不是比虚竹大了两辈了?
放开这些念头,阿康捧出两个包袱,交给虚竹,笑道,“我们不是你们佛门弟子,不跟你算这些辈分。你和你师父对我乐儿好,我自是要谢的。这是我自己做的素馅烧饼,烦请你带给令师,表表我们一番谢意。另有一套僧服,是我亲手给你做的,上次只是匆匆见过一面,也不知是否合身,你过会儿试一下,让乐儿帮你看看,可有不合身的地方,我这就帮你改了。”
虚竹连连摆手,还未及开口,便被阿康抢先说道,“古语有云,‘长者赐,不敢辞’。你若真当我是你长辈,就收下。”虚竹闻言,只得谢过阿康。阿康跟农家打声招呼,便叫乐儿陪虚竹到隔壁换衣服。阿康和二娘与他们仅是薄薄的一面木板门相隔,忽听乐儿叫道,“虚竹哥哥,你背上怎么也被烫上香疤啦?这九个圆点还烫成个大圈,多疼啊?”这厢叶二娘闻言,身子猛地一震,阿康赶紧握住她的手道,“姐姐莫慌!”
此时二娘浑身颤抖,泪如泉涌,死死掐住阿康的手,却是忍着一动未动。虚竹和乐儿一出房门,见此情景,俱是吓了一跳。阿康转头望了望虚竹,道,“你们先过来坐下,”又对乐儿微微笑了一笑,“乐儿莫怕。”
“敢问虚竹小师父今年多大?”
“小僧也不确知,大概二十岁,最小也有十九岁,也可能二十一了。”虚竹说完低头,甚是惭愧。
阿康刚想开口,叶二娘却拦住,自是缓缓说道,“小师父,不瞒你说,我的儿子若在世,也是你这么大。我见到你,就特别想念我那苦命的孩子。你,你能不能,愿不愿认我做个干娘,喊我一声。”说道后来已是哭腔,双眼又落下泪来。
虚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说,“小僧是出家人,出家人四大皆空……”阿康忙截住话头,“可出家人,也应以慈悲为怀。你见她思子成疾,痛不欲生,就不愿度她一度么?”虚竹虽觉得不妥,可道理上好像又是这么回事;再看叶二娘,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那泪好似滴到自己心里去了一般,自己也跟着她心酸不已,便不自禁的叫了声,“娘……”。这一句出口,且不说叶二娘那边是泪如雨下,就连虚竹也莫名的觉得身心一轻,似乎这声呼唤是亘古以来就跟着自己的,只是不知为何而离散了,这一声出口,好似三魂七魄都归了位,一颗心落回肚子里,总之就是个踏实自在。小和尚不禁心里暗想,“师父说的没错,果然度人既是度己。我完成的女施主的心愿,开心的却是我自己。”
叶二娘已是激动得口不能言,只紧紧握住虚竹的手,嘴唇抖抖的,虽未出声,阿康看她唇形,知道她是在喃喃着,“我的孩子。”
阿康既欣慰于他们母子相逢,又担心不知今后该何去何往,搂着乐儿,抚着孩子的小脑袋,暗自鼓励自己,无论如何,都要保全乐儿平安。乐儿见干娘一直流泪,母亲也是愁眉暗锁,不禁有些心慌,往母亲怀里贴了贴,问道,“妈妈,现在虚竹哥哥是干娘的儿子了么?那他就不用叫我师叔了对不对?”
阿康想了想,道,“你干娘是认了虚竹小师父做干儿子,和你一样。不过这是家里的称呼,回到寺里,还是按寺里的规矩来称呼,知道么?不过虚竹小师父年纪比你大,平时又对你多有照顾,你叫他声哥哥,也是应该。”
乐儿点点头,再回头看叶二娘时,二娘已收住泪,乐儿这才开心起来。吃着妈妈做得点心,讲着这些日子的见闻,告诉妈妈自己每天都有什么长进,小孩子快乐的最为单纯。虚竹第一次清楚的体会到母亲和家人的感觉,有些晕滔滔的,却也很是开心。正是陋局之外,绿树葱葱;斗室之内,其乐融融。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易逝,暮鼓敲响前,虚竹是一定要领着乐儿赶回去唱名的。阿康本想和叶二娘送他们到寺门口,虚竹却拦道,“娘,敏姨,人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莫不如你们就此止步,我和乐儿也可以安安心心的回寺。”此时却是叶二娘挽住了阿康的手,停住脚步,笑吟吟的望着他们道,“好,那你们去吧,一路小心。虚竹好好照顾乐儿。”
虚竹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小僧会的。娘和敏姨也要保重。”乐儿也学着虚竹的样子,对阿康和二娘合掌行礼,之后便和虚竹牵着手,大步回寺。
阿康想着虚竹行事,虽是单纯憨直,却也不失为大智若愚的一种,况且刚才短短几句,竟有几分宝相庄严的味道,心下暗自感慨。却不解为何叶二娘没有直接认了儿子,却要拐了个大弯。不想二娘却先开了口,“妹妹觉不觉得虚竹做和尚做得很是开心?”
“这倒是千真万确,虚竹性情天真赤诚,又自小长在寺中,自然是单纯、快活。”阿康点点头。
“妹妹既知有个围绕我们母子的大阴谋,而我已是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你说对虚竹来说,有朝一日,他知道他的母亲曾做过许多恶事,他还会快活么?”叶二娘仍旧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低语。
阿康隐约明白二娘的苦心,却又不大认同,说道,“父母子女,乃是人之大伦。即便父母做了恶事,难道不认父母就能当一切全没发生么?虚竹应该不会这么想。”
“他性子单纯,自不会这么想。但他心里会很苦。为人父母的,哪个不希望孩子过得好。更何况,那孽是我自己造下的,又与孩子何干?我枉为人母,却既不曾养他,也未能给他半点庇护。既如此,还不如撇个干净,何苦给孩子添堵。”叶二娘转过身来,看着阿康,郑重说道,“妹妹,姐姐有件要紧事求你。请你务必答应。若是哪天,我,我已不在这世上,但请妹妹替我对小儿看顾一二。”
阿康闻言大惊,哪曾想叶二娘好好的,这竟是要托孤。忙劝导,“姐姐万不可做轻生的念头。只有人在,万事才可有转机。”
叶二娘淡淡一笑道,“妹妹多心了。我才见到儿子,哪肯那么轻易言死?不过是要妹妹一个承诺,希望给孩子多一份保障,以策万全而已。”
阿康怀疑二娘是遇到什么为难的事,却又不便想问,只能点点头,希望能让她安安心。
当晚再次借宿山农家,第二天一大清早,叶二娘告辞离去,阿康和周老书吏自回洛阳。自此,每月初二,周老书吏都会陪阿康同来少林寺看望乐儿。有时叶二娘也会在山农家和他们会合,来看两个孩子。日子过的倒也安宁。
乐儿在少林寺每日跟着众僧做功课,文为解读佛经,武为入门功夫。只是每课的时间都比别人减半,到时间了就自己悄悄推出来,或找玄苦问解不懂之处,或是一个人休息一下,四处逛逛。转眼已是腊月,这日正是达摩堂首座讲解《金刚经》,听讲的都是刚入门的弟子,悟性尚浅,所以特派了弘法严谨、细致的达摩堂首座。乐儿听了一遍,已是懂了,便坐不住了,悄悄出来,寻往师父玄苦的寝室。这时段除了特别有差事的僧侣外,通常大家都在学经。玄苦是为了教导看顾乐儿,故而可以自行安排作息。乐儿一路不曾见到什么人,只走到僧寝的院落门口,见到一个穿黑色僧袍的高大蓄发男子,所站之处正对着玄苦的窗子,远远隔窗望去,玄苦此时正在打坐。黑袍人听到乐儿的脚步声,猛一转身,对着乐儿的时候已是脸上腾满杀气。乐儿一瞧,“啊!”的一声顿住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