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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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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卷子蓝封旧书自远远一架子书旁飒飒飞来,裹着刀含着剑一般,委实有一股子不把天地万物放在眼中一往无前的气势。

    到活似要将李寻欢斩于刀光剑下!

    李寻欢笑笑,手腕轻抬,结结实实平平稳稳的接下。

    抬眼一看,却是一本旧朝词集。

    “今朝怎么看起词话来了?”

    自那架子书旁绕出一个人来,身形细瘦高挑若女子,细眉凤目,高鼻朱唇,本生就一副雌雄难辨的漂亮相貌,犹是少年,眉宇间却天生带一股子尖锐戾气,棉絮里立了细针花瓣中藏了暗刺一般,让人过目不忘心生忐忑。

    来人冷笑一声,回李寻欢道:“想看就看,与你何干?”

    李寻欢闻言不恼不怒,随手一掷,将这本前朝词话摞进书架子顶层。

    “你做什么?”

    来人问道。

    李寻欢笑道:“想做就做,与你何干?”

    “你若有心了解旧朝,此间不过你我,不若看看旧史。”

    他前一句犹带笑意,后一句却已然生出不容拒绝的诚恳亲切之意。

    来人一愣,轻哼一声,不再言语,自寻了一处离李寻欢不远之地依言翻了一本旧史似模似样的看起来。

    李寻欢也不再理他。

    有酒有书,偷得浮生半日闲。

    那人看了几页,忽然道:“你可知前朝为何灭亡?”

    这话问来却是不自觉已昭显出来人对于李寻欢的信任之情亲近之意,竟是对李寻欢所言所行无半点怀疑。

    浑似相交多年两小无猜的知己好友一般。

    李寻欢抬起头,道:“无论哪个民族,什么人,被欺辱久了,总会冒出些许胆气来,胆气多了,这世上很多难事也就不再难。”

    那人放下书,扬眉看向李寻欢。

    “前是豺狼,后是虎豹,行也是死,不行也是死,倒不如前进一步,兴许还有生机?”

    他道:“我却觉得必是因为前朝上下酒囊饭袋无用之人太多。”

    “若是君王雄才大略,臣子心怀天下,莫说这天下万万草民起义者不过十之三四,便是系数心怀胆气披甲上阵,也不过拦路草芥,不值一提。”

    “杀得多了,天下间自然再无人敢站起身。”

    “再施以恩德抚恤,几百年后,那还有什么民族血统之分?”

    “自是,天生地下,唯我独尊!”

    这人言语如刀,眉眼间戾气越发深重,竟是生生冒出些许势不可挡的血腥杀气,浑似天生的妖魔转世的煞星,偏又酣畅恣意,活气神现,自有一番慑人魅力。

    李寻欢道。

    “你既然已经心有定论,为何还要看旧史?”

    “当是看一看废物是如何模样!”

    “看到了呢?”

    “看到了,自是杀尽天下酒囊饭袋误事之徒!”

    “你的命是命,旁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你杀他们,他们自也会杀你。”

    “那就让他们来,生死有命,何必拘泥。”

    李寻欢忽一叹。

    “那你可知,真到了那一日,朝野一乱,百姓动荡,我必杀你。”

    我必杀你。

    他向来如此,言语简短有力,又诚恳亲切,不带半分怒气杀意,却已如遥遥大漠吹来的一丝干燥的轻风,自成一派苍茫坚定,干脆利落。

    来人漂亮的面容骤然一白,随即一双透黑的眸子里火光闪电般的燃起,灼热到了极处竟是渗出了几分冰冷的阴森可怖。

    他扯了扯唇,凉凉笑道:“我等着你。”

    李寻欢道:“你又何必?”

    这话他说的温柔和缓,却并无可惜干涉之意。

    那人闻言一腔邪火反倒遇了冰雪一般,骤然熄灭,沉默半响,方淡淡道:“人活一世,想做便做,谁也不能拦我。”

    声音淡淡,却任谁都能听得出话语中百折不悔不装南墙不回头的意味。

    李寻欢手执酒壶,眼眸中闪过一丝追忆萧瑟,竟是想起了早该忘却的前尘旧影。

    似乎在遥远的记忆深处,也曾经有一人如眼前之人一般偏执锋锐,一往无前。

    来人也径自低头看向手中旧书。

    室内一时无话。

    待秦儒久不见李寻欢归来,心存疑惑,寻到书库来,便见李寻欢与一人一坐一立,虽静默无言,却也格外融洽。

    听到响动,站立之人抬目望来,一张雌雄莫辩的漂亮面容被秦儒看了个分明。

    秦儒心中骤然一惊,浑似被千年冰棱穿了个透心凉,一颗心瞬间七上八下。

    那站立之人,分明是汪直!

    汪直是何人?

    朝野内外市井街巷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本为广西大藤峡叛乱中瑶民后代,幼童之时被俘入宫,合该命如草芥生死由人,偏此人容貌俊秀心思深沉竟是设法得了万娘娘的青眼,不禁宠信有加,更是央求着当今陛下赏了个御马监掌印太监的官职。

    年方十五,便已是当朝一等一权势人物帝妃心中的可信之人,又因深恨旁人称公公二字,如今朝野众人何人见了不是笑眯眯和气气的道上一声“汪大人”!

    年少得志,少不得性子乖戾,一双稚嫩手上不知染了多少内宫鲜血,翰林清流向来心中厌憎耻与为伍。

    若是心思端正之人看见,也便招惹些许闲话。

    若是诡秘小人见了,一个谄媚奸佞的脏名怕是就要兜头栽下来。

    心中惊跳,秦儒面上却不含糊,笑道:“汪大人也在?”

    汪直瞥了李寻欢一眼,凉凉勾了勾嘴角,一转身,竟是不搭理秦儒,抬脚就步出了书库。

    秦儒等了半晌,方长长出了口气。

    李寻欢见此,一笑。

    “何必做如此样子?”

    秦儒方放下心来,闻言忍不住道:“你怎么和他有交情?”

    “相遇便是缘份,何人不能有交情?”

    李寻欢道。

    秦儒听来以为李寻欢今日方同汪直遇见,心中妥帖了些。

    他一笑,酒窝浅浅,道:“你这性子做翰林编修到真不如做了江湖侠客,天南地北,荒漠沧海,有缘相聚,共饮美酒,缘尽一笑,扬鞭陌路,何不快哉?”

    “何等快哉。”

    李寻欢闻言笑道:“你倒似知我,我却知,我若是策马江湖,你必是不肯同我去的。”

    “你是恨不在这朝堂之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天下若不清平和乐,你是万万不肯让自己懈怠一分。”

    “心之所向,唯死而已。”

    秦儒笑道。

    李寻欢站起来,合上手中旧书,随手放入书架。

    “死之前,先同我喝上一席。”

    “如此甚好。”

    待翰林编修公事一了,方散值,李寻欢便寻了秦儒,二人一道出了翰林院。

    二人初见之时那赶车的俊俏童子早已遥遥的候着了。

    不紧不慢的行上几步,二人一同踏上马车。

    “去朝阳楼。”

    那童子脆生生的应了一声,手起鞭落,不过多时,便到了酒家。

    楼非楼,只一层。

    更非雕梁画柱,只寻常人家。

    李寻欢方踏下马车,里面便有人清笑一声:“便知今日这探花郎必忍不住腹中馋虫,来我这朝阳楼。”

    酒家里步出来一位美貌女子来,眉目如画,身姿如柳,粗衣布衫也掩不住肌肤光辉。

    她很美。

    尤其当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看着你的时候,更加美。

    因为她看着你,就像是看着这世间的一切。

    她看着李寻欢,李寻欢就是活似她世间的一切。

    下一刻,她看着秦儒,秦儒也活似她世间的一切。

    她年纪已经不轻,却并未婚嫁,抛头露面,当炉卖酒,虽追求侠客众多,未曾有一人入眼。

    只因她已经嫁给了这天下间最吸引人的东西,

    银子。

    她的眼睛看谁,谁在她的眼里便是银子。

    甚至连名字,她都让人唤她公孙银子。

    她的眼里已没有男人女人,又何必谈婚论嫁?

    李寻欢笑道:“公孙姑娘果然聪敏过人,不出门已知天下事,我却是已经等不及吃一碗苦酒了。”

    三人谈笑间踏入门内。

    酒家内并不大,但是向来很干净,空气中甚至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混合着浓郁的酒香,未饮,人已醉。

    堂上坐了十之七八的客人,带刀侠客,折扇公子,在这无一不是雅客。

    无呼朋,无唤友,只静静的品尝桌前一碗苦酒。

    滋味难明。

    李寻欢二人径自寻了空位坐下,公孙银子取了一小坛老酒,轻轻的放在桌子上。

    进了屋子里,她似乎也自然而然的生出一种神秘之感来,走路的样子既轻盈又小心,姿态曼妙的浑似跳舞。

    她不言不语,复又去迎接新客。

    李寻欢除了封泥,琥珀般澄清的酒液缓缓倾入粗瓷碗中。

    朝阳楼从不用杯,无论来者何人,粗瓷碗一只,再公平不过。

    秦儒同李寻欢相视一笑,对坐喝酒。

    酒要品。

    若是塞北的烧刀子,那必要一口气灌下去,烈火燎原红烧烧火辣辣才够滋味。

    若是上好的竹叶青,那必是要对着满园的傲雪寒梅,取红泥小灶温上一温,才不失韵味。

    若是二十年以上的女儿红,那便要有一双红酥手袅袅娜娜的倒入杯中,方最美。

    蒲萄美酒配夜光杯,雄黄酒配毒蛇儿胆,最妙。

    苦酒却不必品,也不能品。

    酒方入口,不管雪夜孤独人还是堂上富贵客,不管是江湖豪侠浪子还是闺中娇柔女儿,个个都觉苦。

    苦到深处,已然忘了品。

    又愁。

    愁断了肠。

    酒入断肠,反生出甜来。

    甜得心肺都像是蜜糖里滚了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