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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说来,倒是实打实的带着些讳莫如深,便若书里故事的开头,若是旁人于庄周身侧,必是忍不住接下去,纵使不问上一问,也必会做出一番洗耳恭听的模样。
白愁飞却不。
“它是你的,改了名又有何不可?”
他站在苏梦枕身后,修长的手指握着木椅的把手,分明是做着侍候人的事情,却浑不像是一个奴仆,倒像是这世间的主人这土地的帝王,言语间带着天经地义的鹤立鸡群狂傲霸烈。
苏梦枕笑了笑,他本不常笑,余谨之事过后却笑得多了些,倒像是当年独属于庄周的魂魄在苏梦枕身上慢慢抽了根发了芽,缓慢而艰难的从重重黑暗层层面具中挣扎出来一寸小小的缝隙。
“它是我的,却不会永远是我的。”
“我是金风细雨楼,金风细雨楼却不能永远是我。”
白愁飞的手指动了一动,犹带半分柔软之意的眼眸骤然冰封,他一双眼又冷又利的望向苏梦枕。
苏梦枕咳了两声,似乎未曾察觉白老二的眼神。
“昔日,我父不忍辽军肆虐,意图反辽归宋,不想小人泄密,我苏家上下除我父子二人系数罹难,我方年幼,便知,我之一生,报仇雪恨,国家兴亡,再难逃干系。”
“我却甘之如饴。”
他继续说道,甚至带着些愉快,带着些高兴:“金风细雨楼创立十数载,自我父在时,外御国辱,内诛奸佞,锄强扶弱,广纳天下豪杰,未曾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于我执掌之时,虽不言自身功过是非,却已做到无愧于心。”
“昔日年盛,言,金风细雨楼便是我,我便是金风细雨楼。”
“如今再看来,我是金风细雨楼,金风细雨楼却不能独独是我。”
“我幼年罹难,身患绝症,于此人世间挣扎求存,虽坚信,天若有命,我之生死,也必敢不从,却也知,人事反复,情谊难测,神魔尚可烟消云散,我又如何长存世间?”
“原以为人死如雪融灯灭,江流入海,洪水滔天,楼倒塔倾,也半点无甚干系。”
“现今却如优柔女子,日日琢磨,我去后,金风细雨楼如何?开封城如何?这泱泱国土又将如何?”
“你与王小石,杨无邪,这楼子里的兄弟又会如何?”
苏梦枕说到这里,长喘了一口气,话说得有些多了,他得歇上一歇。
白愁飞早已不再他身后,他就站在他的面前,直直的盯着他,看着他笑,看着他咳嗽,看着他长长的喘出一口气。
“你说,她能治你的病。”
他缓缓,慢条斯理的,一字一顿的说道。
苏梦枕又笑了一下,便是线条逼仄,骨瘦形销,依旧好看。
“骗你的。”
最后一丝温度被生生的剥离心脏,白愁飞一腔心扉直如大雪漫地黄河逆流,活生生的被浇铸成一片冰雪银川。
他总是这样。
总是这样!
一丝一毫的情爱,一厘一粟的温柔,终不知是镜中花水中月,又或是那火中栗冰中酒。
让人如此憎恨,恨的整颗心都酸涩的炸裂开来。
“你可知,我为何将金风细雨楼改名为象鼻塔?”
苏梦枕复言道。
“我不知!”
白愁飞倾身下去,盯着苏梦枕的眼眸,眼里的恨意简直漂亮的让人心惊。
“我就知,你要死就赶紧死,你死了,我就炸了这天泉山给你陪葬!”
苏梦枕却依旧是一副苍白如纸,淡定从容的模样,似乎眼前的白愁飞不过是一个小孩子。
一个因为得不到糖果就要毁掉的小孩子。
“我在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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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个人?
等一个人。
这天下间有很多人都在等一个人,可能不知道面目,不知道年龄,甚至不知道姓甚名谁,他们心甘情愿的端着一种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笃定的姿态默默的等待,也许在下一个刹那,也许就是一生一世,或者生生世世。
这是天下人。
而苏梦枕不是天下人。
这世间有谁能被苏梦枕苏楼主等待?谁又配被苏梦枕等待?
莫不是九重宫阙中帝王将相?
又或者干脆就是九天之上碧落之下的神魔?
白愁飞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个人必定不是他。
可能是王小石,可能杨无邪,甚至可能是那个薛姑娘,但是就是不会是他!
苏梦枕信他,用他,欣赏他,却也疑他,束他,憎恶他。
生不自量,寸寸挽强弓的白愁飞却在这一刻有了可憎可恶的自知之明,情仇爱恨,狠毒凶残,心机手段,事事不如人,事事受人掌控,万般情绪千般思绪在他面前便如雄鹰断翅蝴蝶束茧,活生生脆生生的,了无用处。
怎能让人不恨?
恨这世间怎么会有情爱这件事情,恨白愁飞怎么会也有情爱这件事,恨白愁飞怎么会遇上苏梦枕!
又怎么不让人自卑?
自卑这世间怎么有一个苏梦枕,情爱不能打动他,强权不能屈服他,武力不能震慑他,甚至连疾病生死都不能让他软弱,怎么有这样一个几乎没有任何弱点的人!
他是人,还是神?
是神,为什么……还会死?
白愁飞没有问那个人是谁。
他不想问,不愿问,甚至不敢问。
他怕。
怕自己忍不住一指结果了苏梦枕,怕自己炸了金风细雨楼,炸了天泉山,炸了整个开封!
他却不能。
苏梦枕要死,也只能死在他的手里,但不是现在,不是在这众人瞩目之下,不是在身边只有他一个白愁飞的情况下;金风细雨楼要炸,更不能在不属于他的时候炸。
不朽不枯不死不熄,白愁飞想飞之心,白愁飞之抱负,挣扎苦痛激越渴望,白愁飞情之所钟,白愁飞爱之所向,蛛丝套索一般缠绕在白愁飞的脖颈上,白愁飞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他调节心情时总会做一个深呼吸。
这世界有很多事情,在一个深呼吸的瞬间,就会变成截然不同的样子。
可惜,这一次,却是白愁飞最不想见到的样子。
“我一直在等一个人。”
”或者说两个人。”
苏梦枕慢条斯理,甚至带着点笃定意味的说道:“一个人为我的坟墓添砖加瓦,一个人与我的金风细雨楼生死与共。”
“当日茶花身死,我见到你和王小石,便知道,我等的人到了。”
“前者是你,后者是王小石。”
这话在白愁飞听来简直绝情到了极点,古往今来,任何花团锦簇的文章,任何能言善辩的言官,任何妙笔生花的画师,都不能写出说出绘出这样一句寒冷无情的话语来。
哪里有比这还戳心窝子的话!
谁还能说出这样捣碎心脏的话来!
除了苏梦枕,谁又能戳碎捣烂白愁飞的心脏!
倒宁愿这个人不是他!
白愁飞狂笑一声,一双月光映刀锋,冬色连海漠的眼眸生生被逼出了血丝,远远望去,竟像是被欺负惨了的孩子委委屈屈的红了眼圈。
居然,分外可怜。
白愁飞用这双泛红的眼眸死死的盯着苏梦枕,饥饿了十天十夜的猛兽盯着陷阱中猎物,深渊中从未见过日光的恶鬼盯着灼烫的阳光,也不过如是罢了。
“你居然从未信过我,你居然从一开始就打是这个主意!”
他冷笑一声,极北之处的冰雪都未曾及得上的冷,一时间,只觉得心中从未有过的日出东方般明透月升中天般清澈。
这明透,这清澈,简直让他恨不得捅上自己一刀!
“苏公子,苏楼主,苏梦枕!你又何苦这般待我?你有杨无邪王小石温柔雷纯金风细雨楼数千帮众,你武艺高强实力强大声名远播,又何必与我称兄道弟饮酒执棋生死与共同同榻而眠以身相许,你若一声令下,莫不是寻人为你的坟墓上添砖加瓦,便是一刀砍下你的头颅,也必是有无数人心甘情愿生死相随的。”
苏梦枕微微垂了垂眼,苍白盛纸,瘦的轮廓锋利的面容莫名的透露出一种是万物为空洞的冷漠,玉石的雕像,庙里的神佛,丁点人气也无。
“我总觉得师兄,越发的没有人气了。”
温柔的话从时间这条该死的一直奔腾不息的河流中穿过重重光影浮现在白愁飞的脑海中,直如一柄携风雷闪电势不可挡万斤之重的巨锤狠狠的敲下来。
“我竟不如一女子看得清楚!”
白愁飞现在不仅仅是想捅自己一刀,他简直想捅自己十刀八刀,然后再把苏梦枕一同捅死!
苏梦枕却极为淡然,白愁飞的言语愤怒恨意爱恋似乎半点都传达不到他的眼里心里,他很是耐心的回答了白愁飞的问题。
“因为他们没有资格。”
“这世上只有你白愁飞有资格。”
“我的死亡由我决定,而动手的人,除了我,就只能是你。”
白愁飞呆了一呆。
他本是冷静潇洒、桀骜难驯的人物,今日,在苏梦枕的面前,竟是将自己从未出现过情态都用尽了。
他也本是心思缜密、精于算计的人物,如今,却实在不知道,苏梦枕待他究竟是何种心思。
“杀了我,”苏梦枕抬眼看向他,寒光鬼火,刀林剑海,金戈铁马都在他的眼里,星河般灼亮,鲜血般惑人,情爱般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