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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街道上滚动着早起谋生的板车轱辘,旅馆不是什么高档旅馆,窗户薄得很,外面一苏醒,董知瑜便也醒了。
揉了揉眼睛,却见怀瑾端坐在床边,一粒一粒慢慢扣着她的上装纽扣,董知瑜看着她的侧影,端秀中透着丝肃穆,正纳闷,见她将头稍稍偏了偏,“醒了?”
本想在被窝里赖上一会儿,听了这一声,董知瑜下意识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不知为何,怀瑾像是忽而没了温度,她的声音、她的仪态、她的动作……处处都是冷峻。
董知瑜回想起昨夜的种种,那个脆弱的怀瑾、错乱的怀瑾、逆来顺受的怀瑾,和那个予取予求的自己,她不高兴了吗?董知瑜复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放在怀瑾的后颈上,稍稍带了点力,引导她转向自己,“怀瑾……”
怀瑾转过头,直直看进她的眼睛,也不说话,仿佛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只是眼眸中满是不容置疑。
她必是打定了什么主意,董知瑜心下了然,眼中柔软起来,她不忍怀瑾独自承担什么艰难的决定,抬起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睡得好吗?饿了没?”
怀瑾挤出一个笑容,算作回答,“起来吧,还得去赶火车。”
“到了玄武……”
“到了玄武,我就得收拾家当了。”
“你?”
“我。你留在玄武。”
董知瑜明白了,一夜过来,她不再是那个允许自己恣意失态的怀瑾。
她低下头,将一眸的悲怆也收敛起来,只是轻描淡写道:“我都想好了的。”
怀瑾淡淡笑了笑,笑得颇有些酸涩,“哪里就能想好了,别傻了,”又顿了顿,“我不能让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做那些事,我终究做不到。”
董知瑜久久不能出声,这若是一件寻常事体,她大可将对方昨夜的字字句句拿出来质问,你瞧,多么显而易见的矛盾,多么不加掩饰的出尔反尔,可她偏偏无法反驳,亦无法坚持。
“瑜儿,我……对不起,昨夜的状况不会再发生,你我也不会再挣扎于这个决定,这是最后的决定。”怀瑾声音小了,气势却更加坚定了。
董知瑜抬起眸,冲怀瑾一笑,“起来了,我都饿了。”她说得轻巧巧,眼泪却不争气地滑落下来。
火车抵达玄武已至临晨,董知瑜特意买了大包小包的特产礼物作掩饰,出了车站便由徐根宝接回了家。怀瑾也回到白龙巷的家中,梳洗一番,天已大亮,这便赶去了陈彦及在玄武的新府邸。
陈彦及刚刚写完一副字,这是他新近养成的习惯,每天早晨起来后必先屏气凝神写一副字,这才开始一天的活动。
听见怀瑾来了,他乐呵呵地搁下笔,将字幅拿起,伸长了手臂,略一端详,“瑾儿,父亲老了,眼睛也越来越花。”
“父亲永远都不老。”怀瑾轻声笑道,凑上去一看,身子却微微一僵。
“过尽潮来……”她下意识念了出来。
“怎么样,瑾儿?”
“父亲的字依旧行云流水,只是这四个字……当年影佐祯昭的会客室里,常年挂着这么四个字。”
陈彦及从字幅中抬起头,将怀瑾细细看了看,“那些年,苦了你了。”
“为党国效命,万死不辞。”
话音刚落,女佣端了茶水进来,陈彦及招呼怀瑾坐下,“听说你去了趟北平?”
“再去看看故里。”怀瑾端起茶,抿了一小口。
“怎么样?家中的墓园子可都妥当?”
“雇了人守着,一切都妥当,等女儿去了渝陪,再想去趟北平扫墓,可就难了。”
陈彦及点了点头,沉吟片刻,“瑾儿,可是心中委屈,去向爹娘诉说了?”
“爹就在眼前,若是有委屈,何苦舍近求远,去北平诉说?”怀瑾叹了口气,“若说委屈,确是甚感不孝,前些年一直在玄武,如今父亲来了,我又要去渝陪,终不得留在父亲身边尽孝。”
“莫要担心我,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缺人照料,好得很。对了,你莲妹妹来了家信,也向你问候。”
怀瑾放下茶盏,“莲妹妹在西南联大怎么样?”
“她向来主意很大,对我也是报喜不报忧,家信里都说好,不过,她在那边处了个男朋友,我倒真有点不放心了。”
“这是好事啊,莲妹妹看中的人,定是很优秀的。”
陈彦及摇着头,“说到这里,父亲实在对不住你,更是愧对你的亲生爹娘,如今你也三十有一了,这些年为了党国事业颠沛流离,刀尖上行走,个人事体生生耽误了!”
“父亲莫要这么说,女儿这样的人,有了家庭反而不能尽责,如今这样是最好的,”怀瑾生怕养父就此话题拓展下去,“父亲,女儿不日就要离开玄武,有些话想同父亲一吐为快,若是父亲也能觉得有道理,将这些话带给委座,女儿也就无憾了。”
“你说。”
“大战在即,我虽非主战派,但大势不可逆,唯有祈愿党国早日完胜,早日结束百姓的苦难,也早日放战士们解甲归田。战略上我们需要给将士们打气,军心不可动,这些我自然理解,可是,拥有指挥权的人万不可盲目自信,不可看不见自己的短板啊。”
“你认为,和赤空相比,我们的短板在哪里?”
“我军无论是装备质量还是兵员数量都占有绝对的优势,但这只是表面光,以我国军之庞大,凝聚力却未必赶得上赤空这个边角料组成的‘绿林军’,我军将士因其‘正统’而养成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习性,打起仗来缺乏创造力,反观赤空的军队,我和他们短兵相接过数次,他们灵活、狡猾,有野性,效率极高,这也是他们凭着‘小米加步.枪’就能敢打晦国人的原因。另外,我军虽号称四百三十万兵力,可别人不知道,我们军中摸打滚爬的还不晓得吗?多少是那些长官们拥兵自重的私军?军心不齐,这是致命的。赤空的兵呢?我不信他们个个都秉持什么‘进步而崇高’的信仰,但只凭一条:打赢了他们就是‘爷’了!底层农民‘亡亦死,举大计亦死’,不如拼命打,他们都敢拼命,我们的兵有多少愿意拼命的?”
陈彦及背着手,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听到这里重重叹了口气,怀瑾不知不觉已站起身,她用标准的军姿立于陈彦及面前,在她看来,这已不是一场简单的父女之间的聊天,而是在向最高统帅身边的人进谏。
“除去军队的短板,作为曾在玄武潜伏了五年的‘阙’,我曾在抗战期间与不少赤空的地下组织打过交道,如果说段雨农的谍报组织是铜墙铁壁,赤空的谍报组织则是一张无形的、疏而不漏的网,以无形克有形,这才是最可怕的,我必须提醒您,提醒委座,赤空的密保和情报工作就像武林高手修炼出的剑气,我们自认手持‘干将莫邪’,可对方凭借一手无形剑气就能置我们于死地。赤空的谍者无孔不入,很多甚至是二十年代苏联放出的长线,多少人渗透进了我们的高层,多少人一直潜伏在我们最重要人物的身边,恐怕难以想象。”
陈彦及停止了踱步,在屋中站定,怀瑾抬头看向他,“以上,就是女儿分别从‘军’和‘谍’两个方面看到的短板。”
墙上的钟突然敲响了,陈彦及复又重重叹了口气,“我该去上班了。”
“父亲……”怀瑾不由向前一步。
陈彦及摆了摆手,“你说的都有道理,我会找机会提醒委座,可是……我恐怕这个时候委座不想听见这些啊。”
怀瑾眸中闪出泪花来,“父亲,您是敢于进谏的臣子,对吗?”
“对,可是在这样的关头,这样的提醒终究过于笼统,指向谁?有什么解决方案?没有如是具体的信息,谁又敢贸然进谏?老头子现在巴不得人人额头上都写着四个字:党国必胜!”他看着怀瑾,“孩子,父亲答应你,找个机会与他说一说。”
“谢谢父亲。”
“不要谢,这不是为你。你啊,去渝陪也是好的,段雨农死了之后,玄统司三分天下,郑、毛、唐斗得不可开交,如今保密局就要成立了,也算是尘埃落定,你的性子,还是过于清高,论谋略你不输给他们,可你是个做事的人,不是个玩政治的人,所以啊,远离这些纠纷也是对你的一种保护。”
怀瑾莞尔一笑,类似的话董知瑜也说过,可这些对于她来说并不重要。
“父亲,这幅字可以赠与我吗?”
“你若不嫌弃就拿去,”陈彦及动手将字幅卷了起来,递给怀瑾,“瑾儿,动身去渝陪之前多来看看父亲。”
“一定。”
两日之后,董知瑜收到了南云的消息,她果然效率很高,刚刚回到晦国便理出了些头绪。
怀瑾家中在慢慢打包、搬迁,不打算带走的物什或赠予刘妈,或捐了出去,带去渝陪的东西不算多,估计要装三四只木箱,随身再带个箱子装些换洗衣物。家里乱糟糟的,她便住进了董知瑜家里。
天热了起来,墙上的风扇“呼呼”转着,董知瑜、怀瑾、周碧青、徐根宝四人坐在桌边,董知瑜将大家召集在这里,目的是讨论刚刚得到的南云发来的情报。
“怀参谋,”周碧青不解地看向她,“你是不是已经秘密加入了我党?”
话音刚落,在场的三人均是一愣,同样不解地看向她。
“你看,我们都带你开会了,”周碧青转了转眼珠子,“你是不是一个特别大的地下党?我们都不能知道你的身份?”
怀瑾“呵呵”笑了起来,带着一丝自嘲。
“周碧青!”董知瑜小声呵斥道,“严肃一点。”
“我……我哪有不严肃了?不这样的话我反正是想不通的,要是老徐不跟我一条道儿,甚至还知道我的身份,我可不知这戏怎么演下去……”
“你瞎扯什么呢?”不知内情的徐根宝埋怨道,“怎么能跟我俩一样呢!”
“噢……噢……喔……这不是……”周碧青自觉说漏了嘴,脸胀成了熟透的李子。
董知瑜和怀瑾对视了一眼,各自脸上亦不动声色。
“她们俩……咱们俩……”周碧青见她们这一交换眼色,更加语无伦次起来,差点就要哭出来了,“反正她都来跟咱们一起开会了!”
“怀参谋一起参加这场讨论,”董知瑜缓缓开口,“是因为我们共同参与了‘阿波罗行动’,这项行动的目标是消灭晦国余孽以及摧毁其策划的反韬阴谋,周碧青,至于你说的那些‘党’、‘身份’,我听不懂。”
周碧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缩在椅子上不吱声了。
“晦国发来的情报是怎样的?”怀瑾切入正题。
“我们离开石洼子镇两天后,晦国京都大学医学部的教授犬养良平,剖腹自杀了,”董知瑜将三个人逐一看过来,最后落在了怀瑾脸上,“犬养良平是一个医学天才,43年到45年间,犬养在晦国关东军驻满洲第731防疫给水部队从事秘密研究。”
怀瑾盯着董知瑜的眼睛,脑中飞速重组着种种可能。
“用于‘雏菊’计划的能够改变人类基因的药物,就是犬养的杰作。”
“他才是幸子背后的老板。”怀瑾终于确认了。
“确切地说,犬养和幸子是情人关系。”
“哦?”怀瑾抱起双臂,“犬养想拿‘雏菊’的目的是什么?”
“这也许随着他俩的死亡而成了一个迷,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犬养不是为了军部做这件事,更不是我们的人,我们只能猜测,他是一个对自己的研究成果执着到疯魔的人,不惜铤而走险,先窃取军部的情报,然后让自己的情fu化装成BlackC,到韬国东北去取回他的宝贝。”
怀瑾愣了愣神,这才开口:“似乎没有更好的解释,731的研究人员都是些恶魔,就算这个恶魔战后良心发现,不愿意发生有悖人类的事情,他也完全可以求助美国,求助晦国的左翼团体,他应该清楚,作为当事人,只要他能够站出来道出这个秘密,‘雏菊’计划就会夭折。而他选择私人行动,我想,这项研究成果就像他的孩子,他只是一个想拿回孩子的偏执狂……”她又偏着头想了想,“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我一直感觉幸子不是一个专业特工,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子,但在我眼里破绽多多,美方不会派出这样的特工。”
“你的分析和南云社长的基本一致,这件事情也就定音了。”董知瑜叹了口气。
“东北那具女尸……”
“哦,差点忘了,”董知瑜轻轻一敲桌子,“那具女尸的事,我汇报给南云社长了,她确定军部和BlackC就在报纸上登出的女尸被害的时间前后失联了,你的猜想极有可能是真的,幸子杀了她,拿走了她的东西,去和三浦接头。”
“那现在,对于这整件事情,军部怎么说?”
“原本军部还在调查这件事,犬养一自杀,军部也猜出了七七八八,如此一来犬养和幸子就成了我们的掩护。”
“随它去吧,军部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军部了,”怀瑾向椅背靠去,“有南云在东京潜伏着真是好,如果将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不要客气。”
周碧青坐在一旁,像在茶馆里听先生说书似的,唏嘘不已。徐根宝挠了挠头,“这么复杂呢……”
“真纪怎么样?”怀瑾问道。
“南云说她很好,很安全。”
“那就好。”
这会儿周碧青又像听到了什么八卦,一双眼睛一会儿转到董知瑜脸上,一会儿转到怀瑾脸上,早先她俩为了真纪闹翻的事儿,她周碧青后来可是反应过来了。
“碧青,”董知瑜冷不防唤了她一声,“你有什么看法吗?”
周碧青做贼心虚,又犯起了结巴症,“我……噢……真纪挺……挺和善的……安……安全就好……”
“问你对‘阿波罗行动’有什么看法。”董知瑜有些无奈。
怀瑾朝周碧青看去,挑起了一侧眉来。
“噢!‘阿波罗行动’!大家都安全回来了!狗日的三浦也被我们干掉了!我觉得这次行动很成功!”
董知瑜摇了摇头,“碧青,你现在越来越不像个小姐了。”
“近墨者黑嘛!”周碧青指着徐根宝。
徐根宝见周碧青这晚上连连失态,也就随她指摘,心想等会儿回房间可要好好批评她。
“老徐呢?有什么感想?”董知瑜又问。
“这次行动有几次都是虎口脱险,尤其是住到那旅馆后,谁知道能半路杀出个幸子!不过最后的成果基本上是让人满意的,很荣幸能加入这次行动,也感谢怀参谋的鼎力相助。”
怀瑾点了点头,“谈不上吧,这是身为韬国人的责任。”
“好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我们今天就讨论到这里,大家一定注意安全。”董知瑜对周、徐二人说道。
周碧青赶紧拉着徐根宝下楼去了。
怀瑾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缓缓开口,“她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谁知道呢,这小妮子,看来我们得小心一些了。”
怀瑾莞尔,“等我走了,她自然也发现不了什么了。”
“怀瑾……别这样。”
“喜怒都在脸上,你用她,恐怕不太安全。”
“我会注意的,”董知瑜想避开这个话题,“刘妈安置妥了吗?”
“她不愿去别家做了,我给了她一笔钱,够她几年吃用,过两年她家虎子也该成家了,后半辈子就享享天伦之乐吧。”
董知瑜点点头,“她能找到你这样的东家,也是福分。”
“她帮了我那么多忙,也该是个有福的人,”怀瑾说到这里,右眼皮突然激烈地跳了起来,她很不喜欢这感觉,从椅背上坐直起来,“去歇息吧。”
一周之后,周碧青不知什么原因从机要处被调到了总务科,薪水涨了,差事闲了,别人不知晓,董知瑜想,这大概是怀瑾临走前送给大家的“礼物”了。
这一天怀瑾在明故宫机场与大家辞别,对于这名抗战时期当风秉烛、九死一生的功臣,蒋经纬特批了专机,将“发配边疆”做成了“加官进爵”,可笑的是,即便是当初潜伏在汪伪时,前来给她送机的人都比眼下要多,做了这许多年的谍人,她没有热乎乎的同僚,有的只是同样被打入了“冷宫”的伙伴傅秋生和来自对立阵营的董知瑜,前者已在渝陪等着她,后者呢,从此将要相隔山山水水、日升日落……
“瑜儿,我会常来看你,”怀瑾将太阳镜戴上,她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泛红的眼眶,“我不求别的,只希望你太太平平地熬过大战。”
“你放心……到了渝陪给我报个平安。”
“嗯。”怀瑾应着,揽过她,轻轻抱了抱。
“我爱你。”董知瑜在她耳边轻声说。
“我也爱你。”
飞机起飞了,怀瑾闭着眼睛,她终是没能带走她的瑜儿。
手边箱子里放着养父的那幅字,当年在影佐的会客间里,那四个字总像有一种魔力,每次看见,她都无端生出一腔悲凉。
如今她懂了,那可不就是对自己事业和爱情的一语成箴。
烟水茫茫去路遥,暮寒彻骨酒全消。瞢腾一枕蓬窗梦,过尽潮来十二桥。
(卷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