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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402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灵璧之战,燕军俘获南军将领几百人,自此朝廷军元气大伤,再无还手之力,而燕军则士气大振,筹划渡江。
按照历史的走向,接下来朱允炆会派一位公主与朱棣议和,试图割江而治,朱棣胜券在握,当然不会同意。
同年六月,燕王与京城内应里应外合,直入皇宫。
此后便是宫中起火,朱允炆下落不明,朱棣在文武百官的再三奏请下登基称帝。
然而,此时的情况又是怎样?
如今坐在江宅客厅的,是那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身份无比高贵的人么?
前线不是正在打仗么?前几日不是还传来准备议和的消失,可是,事件的主角之一却是明晃晃地坐在他家、他的眼前!
江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朱允炆若是连如此肆无忌惮的打量都发现不了,他根本活不过这危机四伏的四年。虽然面上不喜,可他并未表示。
苏云起重重地咳嗽一声,江逸才稍稍收敛。
苏白生拉着江逸跪在地上,垂着脑袋请罪,“犬子无知,望陛下恕罪。”
朱允炆疲惫地摆摆手,“无妨。”连日来逃亡的日子,再没有人比他感触更深,他离那个位置越来越远了,再也不能以“触犯天颜”给人定罪,从今往后,这样的打量或许只是最轻的。
“谢陛下。”苏白生起身,江逸也跟着站起来。
他看着朱允炆苍白的面色,不声不响地跑到厨房,端了一碗香甜绵软银耳莲子粥出来,温度正好,原本是给小元夕做夜宵的,现在看来,这位爷或许更需要。
“小民手艺不好,陛下权当暖暖胃吧!”江逸恭敬地把碗递到朱允炆面前。
玄一接过去,躬身呈给朱允炆。
朱允炆犹豫了片刻才拿到手里。他看了苏白生一眼,勉强扯出一抹笑,然后便拿起汤匙舀了一勺放进嘴里。
这是他自降生后第一次在没有试毒的情况下吃东西。满嘴的风霜,已尝不出确切的味道了,不过,正如江逸说的,一勺热腾腾的甜粥,让人从喉咙开始一直暖到了胃里。
朱允炆第一次拿正眼看苏白生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儿子。
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身形消瘦,皮肤白晳,面容精质,还透着一股书卷气,单从外形看倒像是苏白生的亲儿子。只是少了些稳重,多了几分赤诚。
是的,朱允炆从江逸眼中看不到同情,看不到嘲弄,唯一看到的只是简单的关心,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了然。
江逸看到朱允炆接连吃了三勺,而且还有继续吃下去的趋势,不由地咧开嘴笑了。
朱允炆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他单纯的笑脸,心情也变得好了些。
在此期间,江池宴把宅子里最好的房间收拾出来,亲自布置了,一切用具都换上新的,又让大海哥几个烧了水、泡上茶,这才回到厅里,邀请皇帝陛下前去休息。
朱允炆旁若无人地拉住苏白生的手,可怜巴巴地说:“小生,你陪我说会儿话罢,我这心里……挺不好受的。”
苏白生无奈地看着他,朱允炆只一味扮无辜、装可怜。
苏白生看向江池宴,江池宴只得点了点头。
苏白生只得牵着那只甩不开的手,领着人进了布置妥当的屋子。
朱允炆背着苏白生,给江池宴甩了个得意的笑。
江池宴好笑地摇摇头,多少年了,这人把他当作假想敌,殊不知江池宴从来没有把他放在心上,他对苏白生有足够的信心,同时也绝对自信。如果说这世上有一个人能打动苏白生的话,必然是他。
玄一交给江逸一封信,朱高炽的亲笔信。
看了这封信,江逸终于明白朱允炆为什么会大半夜出现在他家,还是被玄一送来的。
原来,朱高炽想要保下朱允炆,冒着天大的风险,没有任何好处,只是单纯地想要帮助这个同自己一处长大的堂兄而已。
江逸笑了,这就是他选中的人,或许永远成不了青史留名的千古一帝,却足以胜任守成之君,因为他心肠绵软,有情有义,更重要的是,他上面有位铁血父皇,下面有个进取的儿子,足以支撑他按照自己的心思广施仁义。
“唉,你看刚刚建文帝那样,也挺可怜的。好在还有世子肯帮他,我的眼光就是好,世子真是老朱家为数不多的一个好人。”江逸和苏云起坐在自己卧房的炕沿上,和苏云起说起了悄悄话。
苏云起看着他,眼睛里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光。
江逸眼尖地发现了,追问道:“莫非有什么隐情?”
“你当真想知道?事实或许远没有你想象得那般美好。”苏云起淡淡地说。
江逸来了兴致,“你说说呗。”
苏云起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给他分析起来,“建文帝远没有你想象得那般软弱,世子或许也不像你认为的那般无私。从京城到大宁,即使是一路快马加鞭,少说也得二十日,可见这步棋是一早就布下的。”
苏云起这么一提点,江逸也跟着反应过来了——对啊,燕军如今忙着渡江,朱允炆却在大半个月之前就跑了出来,除了蓄谋已久之外,还能怎么解释?
“莫非……他早就料到了自己的结局?”江逸惊讶地问道。
苏云起点点头,“他在看清形势的情况下在努力让自己的结局变得更好,得到时不手软,失去时不哀叹,这位陛下临到最后反而让人高看一眼。据我所知,他不仅为自己找好了退路,对他那些忠心的手下也早有安排。”
江逸脑子里灵光一闪,猛地抓出一丝关键,“这就是他跟世子的交易?”
苏云起露出一抹赞赏的笑容,“所以,无须可怜他。”
江逸黑线,“所以他刚刚是故意的,为了占小爹便宜?”苦肉计?!不能忍!
看着江逸气呼呼的样子,苏云起笑得开怀,“爹都不介意,你急什么?”
“我爹就是心大,夜深人静,孤男寡男,万一他再使什么不入流的手段……小爹那么单纯!”江逸越说越觉得像那么回事,几乎下一刻就要冲出去阻止。
苏云起无奈地拉住他,安慰道:“好了好了,他对小叔并非那样的心思,否刚小叔根本没机会同爹在一起。”
江逸斜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我爹无能?”
啊哦?!
苏云起脑子里立马亮起一盏危险警报灯,他当机立断结束这个话题,把人往怀里一揽,低沉着声音诱哄道:“早点睡,明天咱家就指着你大显身手招待贵客呢!”
明明知道他在转移话题,可江逸还是老老实实地被顺了毛——低沉的声音神马的,妥妥的作弊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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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逸终归是没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
第二天,江家人陆陆续续从屋里醒来时,没有一个人看见朱允炆的身影。
就连和他同榻而眠的苏白生,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甚至,陪同而来的玄一也不知道。
朱允炆在所有人都没觉察的情况下,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严格来说,他留下了一样东西,是个方方正正的楠木箱子,箱子四面雕着精致的花纹,八个角用金片包着边,或许是被摩挲得多了,箱子显得有些陈旧,然而即使是边边角角都没有一丝灰尘,想来常常被人拿出来擦拭。
满满一箱子东西,苏白生一样一样拿出来相看,身体渐渐变得无力。
这里的第一样他都无比熟悉,无论是文物孤本还是书画墨砚,都是他极喜爱的,朱允炆故意馋着他,引着他答应各种要求,只为了多看看、多摸摸。
一年年过去了,他竟然都存着,放到箱子里给了他,一样都没少。
苏白生险些要哭了。
江池宴使了个眼色,叫江逸把人扶到屋里去。
江逸依言把苏白生扶起来,心疼地劝道:“小爹,回屋睡会儿吧,昨晚就没睡多久吧?万幸的是,他安全无虞。”
苏白生顺着江逸的力道站起来,嘱咐苏云起,“把这个给我带上。”
于是,江逸扶着苏白生,苏云起抱着箱子,一起进子西边的大套间。
厅里只剩了江池宴和玄一。
玄一沉默片刻,开口说道:“我受了世子的吩咐,带着陛下一路行来,隐约觉得有人跟踪,不过他们一直没有出手,想来不是王爷或者其他两位公子的人马——应该是陛下的暗卫。”
想来也是,被太-祖皇帝亲手培养起来的人,怎么能没有一些后手呢?
玄一的神情有几分懊恼,“世子交给我的任务是请陛下在贵府躲上几日,然后再送到他事先安排好的地方,那里王爷和公子们的手都插不进去,可保陛下安全无虞。”
江池宴平静地说道:“这不是你的错,想必世子心里早有准备,陛下既然早有打算,自然会有所安排。这种境况下,他不会把自己的身家押在任何人身上,除了他自己。更何况,他的行踪没有透露给任何人,未尝不是好事。”
寥寥几句话,恰到好处地安抚了玄一的心。此时的他才恍然大悟,正如江池宴说的,建文帝没有按照之前的计划行事对朱高炽和玄一以及江宅所有人来说,反而是一种保护。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稍稍露出马脚便会有性命之危,朱棣从来不会心慈手软。
玄一松了口气,对着江池宴抱拳一拜,“如此,我便回去复命了,告辞!”
话毕,玄一便出了屋门,身形敏捷地跃上墙头,几个纵跳,便失去了踪影。
随着他的身影消失的,还有建文帝的踪迹。
从此,这个在位时间仅有四年却为后人留下千古迷题的帝王彻底消失在了世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