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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春季暖风拂过院中盛放的藤树时,任知节正坐在檐下的摇椅上慢悠悠地摇着,她目不能视,但感知力却极为强大,耳廓稍稍一动,便捕捉到了风带着树叶的细微娑娑声,以及鞋底轻轻擦过石砖小道的声音,然后又掩盖在院外小孩子在巷子中奔跑的大小声中。
只是这些声音,便能在她脑中织出一幅绮丽而生动的绘卷,院中绿植正带着充满生机的翠绿,院门是新刷的朱漆,那些小孩子的手中还提着竹编的鸟笼,笼子里面是他们上树掏的杜鹃雏鸟。
她手指在摇椅扶手上慢慢敲动着,想着想着,便笑了起来。
暖风吹乱了她额前碎发,她正要伸手去捋,一双手已经按在了她的额头,将她的额发全都网上撩了去。
她愣了愣,便听见郭嘉含笑道:“表妹想到了什么?”
“想到这个时候,表哥也该回来了。”任知节笑着说道。
郭嘉笑了一声,用手指点了点她双眉中间:“看不出来表妹额头真大。”
“天庭饱满,福气好。”任知节哼了一声。
两表兄妹正在斗嘴之时,传来一串脚步声,刘二没好气地说:“饭菜都做好了,少爷,表小姐,快来用饭吧。”
任知节应了一声,用双手撑着摇椅扶手,正要起身时,却感觉到一只臂膀自她右侧,横过后背,将她的双肩揽于怀中,她身体僵了僵,便先感觉到郭嘉温热的鼻息喷薄于耳廓,她耳朵抖了抖,便听见郭嘉笑着说:“表妹腿脚不便,便由表兄代劳?”
任知节面无表情:“郭奉孝,我瞎了眼睛,可没断腿。”
“那就姑且便当作表兄特别想代劳吧。”郭嘉说着,便弯下身,另一手弯自任知节膝窝,将她打横抱了起来,任知节长这么大,还没享受过此等待遇,一时间竟有些慌乱,她反射性地伸手紧紧地抓住了郭嘉的衣襟,郭嘉低低笑了几声,掂了掂她,道:“表妹似乎瘦了许多。”
任知节还是一脸懵逼,又听郭嘉说着:“我还以为抱着表妹会闪着我的腰呢,毕竟当年表妹可是能一把将表哥我扛起来呢。”
任知节抽了抽嘴角:“到了翻旧账的时候了?”
“若是翻旧账,那应该是把表妹扛在肩膀上才对。”郭嘉笑着,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然后便向前方迈开了步子。
他步伐极稳,倒不像是一个沉疴缠身多年之人,任知节将脸埋在他怀中,嗅到他衣襟之中淡淡的墨香,竟感觉到了有那么一丝丝的心安,这是正是暮春时节,连空气中都带着芳草复苏的清香,所有她所能感知到的一切,都美得如同描写在古卷中的一般。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一声,若让朱参军知道她这个当年天策府中最爱逃学的任知节的脑子里忽然有了古卷这么一个东西,估计连门牙都得笑掉了。
刘二在两人身旁还调侃着笑了一句:“这下我可知道了,表小姐连路都不会走了。”
任知节嘴角剧烈抽搐,然后手一把抹在脸上,自觉当年知节将军威名已经飞走了。
这日饭菜倒是十分丰盛,除了那几样饭桌常见的小菜,还有炖得浓郁的鱼汤,任知节隔得老远便已经闻着味儿了,郭嘉似乎能看清她心中所想,笑着将她从怀中放下,任知节双脚沾了地儿,便按着记忆中的路线,慢腾腾地摸了过去。
好歹这一路过去也没出什么状况,等到她摸到椅子坐下,郭嘉已经把筷子递到了她的手中,她拿着筷子,还未去探席上饭菜,郭嘉已经笑着说道:“喏,就知道你想吃鱼,都给你夹好了,送进碗里。”
任知节又抖着手将筷子伸进自己的碗里,果然戳中了软软的鱼肉。
她将鱼肉夹进嘴里,肉质鲜嫩可口,品得出来,刘二是花费了一番功夫的。
郭嘉看她吃得满足,便又替她夹了不少菜,她只管埋头吃菜,时不时听听郭嘉说说如今许都城中的趣事,有夏侯渊跟许褚又以口粮为注在校武场打了一架,有曹彰那小破孩儿竟然在比武中打败了诸多武将,很是风光了一下,顺带着连着他的师父任知节大名又在营中传颂了一边。
任知节听得心花怒放,还得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点了点头,道:“这个年纪,应该谦虚谦虚嘛。”
郭嘉笑道:“我倒觉得有其师必有其徒,三公子如今这性子,跟表妹当年可是一模一样呢。”
任知节心虚地咳了两声,闷头吃鱼。
郭嘉又替她夹了些青菜,然后道:“正月刘玄德与董承合谋害明公一事被揭露之后,他率军逃往下邳,占据沛县,已派人与袁绍联系,袁刘联合,应当是对许都有所图。为免腹背受敌,明公已决定亲自率军东征。”
任知节吃鱼的动作一僵,然后抬起头来,有些机械地嚼着嘴里的鱼肉,语气平淡地说:“亲自率军东征?不怕袁绍乘机南下?”
“今日相府议事之时,也有人这么说。”郭嘉笑道。
“那么表哥怎么看?”任知节问。
“从一开始,我便已对袁本初此人有了定论。”郭嘉笑着,又给任知节碗里夹了一块鱼头。
任知节用筷子戳着鱼头,想了想,当年郭嘉受同门之邀,曾去往冀州袁绍帐下待过一阵子,然而没过多久,便驱车回了阳翟,再转而投向东郡曹操处。那时,提起袁绍,他脸上带着微微嘲讽的笑意,道此人多端寡要,好谋无决,绝非成大事之人。
简单来说,便是反应慢。
在袁绍回过神之前,先以速攻,拿下徐州。
她侧头望向郭嘉那边,虽然眼睛看不见,却极为肯定此时郭嘉一定是带着当年那般的笑容,有条不紊地喝着鱼汤。
“你主张明公东征?”任知节问道。
郭嘉慢悠悠道:“明公对于袁本初此人的了解,不在我之下。”他顿了顿,然后沉声道,“我将随军东征,这段日子表妹独自在家,可要好好吃饭睡觉。”
任知节一愣,然后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可是表妹,却比小孩子还要任性许多。”
任知节还要反驳,郭嘉已经一只手掌按在了她的额头上,另一手隔着她蒙在眼部的白色绷带轻轻地抚摸着她干瘪的眼眶,良久,才道:“等我回来。”
任知节感受着他轻轻的触碰,含糊着“嗯”了一声。
“这次,表妹可要信守承诺。”郭嘉道。
任知节笑了笑,道:“什么时候我在表哥眼中竟成了不守诺言之人。”
当年征讨宛城之时,她答应了郭嘉,会活着回来。
她信守了承诺,虽然少了些东西,但也好歹是回来了,战场之上刀枪无眼,她能保住这条命,也不知道是受了多少苦。她喜欢跟别人吹嘘自己当年如何一杆锈枪大杀四方,却从未向别人透露她差点死在冰冷的淯水之中。
反正,活着回来,便证明了一切。
任知节啜了一口鱼汤,道:“等你回来请你喝酒。”
郭嘉笑道:“你如今如何请我喝酒?”
任知节扬起嘴角,道:“明公一次性给我的饷银,我全买了酒,就存在我常去的那家酒肆!”
郭嘉沉默半晌,随即在她脑门儿上弹了个崩儿,笑骂道:“败家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