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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知节初入行伍之时,远不是如今拍着胸脯扬言要成为战神的样子,那时她每每听见对面盔甲沉重的摩擦之声,便觉得背后汗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想捋都捋不回去。
那时对方玄甲犹如一片一片逼近的黑云,带着山雨欲来之势,她抱紧了头上的铁盔,蹲在队伍后方,不断地发抖,牙齿相撞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尽管知道死了大不了就是读档重来,但她只要想到冰冷的铁器刺入自己血肉的痛觉,便忍不住地心生畏惧。
耳边传来箭矢嗖嗖的破空之音,身前的同袍们一个个倒下,对面的冲杀声越来越近,几乎震碎她的耳膜,她只感觉到身体越来越冰凉,脑中一片混沌。
直到身后一个人粗鲁地抓住她的衣领,毫不费力地将她拎了起来,说道:“怎么吓得尿裤子了?”
她恢复了些知觉,抖抖索索地转过头,只看见一头惨白的及肩长发,她先是以为是个老人,然而在看见对方白发间那张英武俊朗的面孔后,才发觉,此人是个极为可怜的少年白头。
那人见她转头,皱着眉头呿了一声,说:“怎么是个丫头?”说着他将任知节丢到自己身后,一身幽蓝鲜红交织的铠甲顶在了她的眼前,“没办法了,你跟在我后面吧,这场仗赢了,我请你喝酒。”
那人的面孔如今在她脑中已然模糊,但她却依旧能清晰地记得那身铠甲,如深海般幽蓝,如火焰般鲜红,两种矛盾的颜色在铠甲之上相撞,却又极为和谐地将那人一身悍勇之气显现出来。
那是任知节第一次了解到,对于一名悍将来说,一套拉风的盔甲,是多么的重要。
果然表兄还是一个小天使。
……
远在军中的表兄赠送了一副崭新的铠甲,任知节的回礼,便是十分认真地将他院子中那些用她眼泪悉心浇灌的花花草草画了下来,再留下一行仿佛狗爬的字:
“表兄,你的珍宝一切安好,勿念。”
刘二在旁观看了她作画的整个过程,顺便帮忙磨了墨,待任知节作画完毕,吹了吹纸上的墨迹之后,皱着眉忧心道:“知节姑娘,你确定,你真的要这么回信给公子吗?”
“当然。”任知节将狼毫搁在了笔架上,“表兄作为文士送了我一套盔甲,而我作为武将,当送他一幅丹青。”
她在“丹青”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刘二学她抽了抽嘴角,然后叹了口气:“知节姑娘,你开心就好。”
而这日她换好衣服去太守府找那俩学生时,自然也比往日迟了许久,她拐过长长回廊,看见曹彰正蹲在院子里一边拔草,一边数蚂蚁,曹丕坐在石凳上仔细地擦着什么,她姿势潇洒地跃过朱栏,跳到院子里,曹彰听见响动,抬起头来,任知节逆光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挑着眉笑道:“三公子好兴致。”
曹彰站起身来,一把将手中的杂草摔了出去:“你来迟了!”
任知节揉了揉他的头发:“不好意思,有事耽搁了。”
她话音刚落,那边坐在石凳上的曹丕已经侧过头来看她,冷着脸说道:“什么事。”
“哦,我表兄捎了信回来。”任知节顺手捏了捏曹彰肉肉的脸,便走到了曹丕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她这才看见石桌上放着两柄利剑,剑刃上干干净净,几乎能映出她整张脸,看来之前曹丕擦的东西正是这两柄剑。
“你想练剑法?”她伸手握住其中一柄,这剑是好剑,入手颇沉,她不擅短兵,把玩了一番,也就将其放回原处。
而曹丕却并未答话,只是埋头看了两柄剑一会儿,道:“知节师父跟奉孝先生感情很好吗?”
任知节冷不丁听他问这个,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日卞氏一句调侃他还是听到的,她只有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然后道:“我们是表兄妹,感情自然很好。”
“哦。”曹丕只点了点头,然后道,“那我们开始吧。”
任知节:“……啊?”
曹丕站起身,看向她:“今天的练习。”
任知节:“……”
二公子思维跳跃太快,她有点跟不上。
因为这日晚了些,任知节便没有带着曹丕曹彰到城外骑马,只在院内练习了会儿射靶。
此时绚烂了一春的桃花已经谢了大半,少了桃红装点,院内的景致逊色不少,任知节坐在石凳上,一手支着下巴,看着两个小孩子拉弓射箭。箭矢一支支钉入靶子,发出轻微声响,一声连着一声,竟如同催眠一般,她起得早了些,看着看着,便觉得有些困倦,一双眼皮合了又睁,睁了又闭,那睁眼时所看见的景象也逐渐模糊了起来。
她做了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第一次身着铠甲,脚跨战马,手执长/枪,于战场之上与人厮杀,号角与鼓声交叠响起,纷乱的马蹄踏过焦土,与敌方兵士的身躯。
她梦里虽是金戈铁马,然而身周却是春光明媚,树叶间几点绯红妆点其间,阳光轻轻柔柔地抚过她的脸颊,除了箭矢之声,此时此处,倒平和得不像一个乱世。
她醒来时,已经是午后,太阳稍稍西斜,不远处的箭靶上插满了箭矢,曹彰那熊孩子已经消失不见,曹丕坐在她对面,正在仔细地擦着那双利剑。
石桌上一只食盒,饭菜香味从食盒拼接的缝儿里飘了出来,任知节吸了吸鼻子,然后叹了一口气。
作为一名合格的园丁,她居然睡着了。
曹丕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然后说:“母亲让我带给你的。”
“哦,替我谢谢你母亲。”任知节点点头,随即迫不及待地将食盒打开,饭菜尚还温热,她嗅了嗅,竖起了大拇指,“三公子常常在我面前显摆卞夫人厨艺了得,今日一闻,名不虚传!”
曹丕头也不抬:“伙夫做的。”
任知节:“……”
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她在空气中嗅到了几丝尴尬的味道,只得灰溜溜地开始用饭,曹丕仍在擦着那双剑,认真的程度让她想到了当时在雨中看见他不断地弯弓射箭,连衣服湿透也恍若未觉。
曹丕向来一丝不苟。
任知节扒了一口饭,问道:“你想学双剑?”
曹丕点了点头。
她叹了一口气,说:“可惜我不擅短兵,要不然必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曹丕抬头看她,面无表情:“就是因为你不擅长,所以我才学的。”
任知节:“……”
她受到了成吨伤害。
那日起,曹家二公子便开始学习剑术,任知节不擅短兵,自有擅短兵的将士教授曹丕剑术入门,看着曹丕挥着有他一半长的双剑作最基础的劈刺,她总有种自己的学生被人挖了墙角的郁郁之情,特别在这位学生天资聪颖十分好学的情况下。
太守府的院子花开又花落,阳光之中也逐渐带上了夏日特有的炎热,天一热,倦意也滚滚袭来,任知节称之为夏乏,她时不时会趴在院子的石桌上小睡,耳边还能隐隐听见一声声蝉鸣。
任知节每次醒来,都能看见正在练剑的曹丕,只是最基础的劈刺,他也不厌其烦地练习了一遍又一遍。
曹丕此人,明明还只是十来岁小屁孩,却一脸的阴沉,话也少,性格远不似他弟弟曹彰一般讨人喜欢,以至于与亲生母亲相处气氛也十分尴尬。
她看着曹丕练剑,便忽然想到了郭嘉临走前跟她说过的,二公子不是好惹的。
这么想着,她便出声问道:“二公子将来想做什么?”
曹丕挥剑的手一顿,然后沉声说道:“做一个像父亲那样人。”
男孩子小时候大约都是有这样的理想的吧。
此时曹操率军与青州黄巾贼交战已经有半年之久,前几月济北相鲍信为救曹操战死沙场,且尸骨无存,军中有人用木头雕刻出鲍信的雕像,曹操洒泪祭奠,自此咬牙猛攻,军队无往而不胜,连连收复前一年失陷的兖州郡县。
这些任知节都是听太守府中守卫说的,郭嘉每次来信内容都极为简短,行军沿途风景一句带过,当地风土人情只三个字“无伎馆”便可概括,军中生活一句“无酒”道尽心酸,中原常年兵祸,百姓逃难还来不及,自然无心生产,触目所及,大片大片田地荒芜,那风景当然是不会好到哪儿去。
至于战事,他从来不提,无论是兵败还是凯旋。
任知节听守卫说了些,偶尔遇见来去匆匆的荀彧,荀彧也会跟她说一些。
“奉孝信中不曾向知节提过战事?”荀彧问。
任知节点点头:“大约是怕我听了觉得手痒吧。”
难得在乱世之中偷得半年的悠闲日子,她每每想到濮阳之外不远处便是金戈铁马高声厮杀,便越觉得这百花飞舞的日子越过越不舒坦。
荀彧笑笑,摇着头道:“虽奉孝说过知节不似一般女子一样每日忙于闺阁琐事,但还是希望知节能平平静静过日子的吧。”
任知节大手一挥:“我的表兄绝不会那么甜的。”
事实上,郭嘉在收到任知节寄出的那幅画了他满院子宝贝的画后,没隔多久便回了一封信,信上洋洋洒洒千余字,用华丽而委婉的词语毫不留情地嘲讽了她的画工,并附上一句:“表兄真想看见表妹身披铠甲冲入敌阵万军之中取敌将头颅,然而,唉。”
任知节当时就掀桌了。
对此,她给刘二的解释是:“因为手痒。”
濮阳入了冬后,任知节每日窝在被子里,起床变得十分地艰难,这被她称之为冬眠。往往刘二端热粥在门外敲了许久,她才能摸索着从被子里爬出来,披上外衣,然后将热粥咽下肚里去。
刘二看着她喝下热粥,然后再喜滋滋地出门买菜,准备等郭嘉回来时做上一顿丰盛的饭菜。
前方已经传来捷报,曹操率军大败青州黄巾贼,获降卒三十余万,人口百余万。从年初到入冬,出征近一年,如今大胜,整个濮阳城都在做着准备,迎接凯旋而归的将士。
任知节把粥碗放回厨房,回了房间缓了件厚实的衣服,便准备去太守府将两位公子从被子里捞出来继续进行练习骑射,冬日骑马,那样的感觉光是想想,冬眠的感觉就将不翼而飞了。
她刚拉开院门,便见门前站着一个人,她愣了愣,才发觉是曹丕,曹丕似乎起得较早,头上还有些露气,身穿玄黑袄子,正抬手想要敲门,见院门拉开,手上动作顿了顿,任知节与他对视片刻,正要开口,忽然听见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传来:“哎呀呀,这不是二公子吗,这么早来寒舍,是想来迎接在下吗?”
任知节乍一听这声音还觉得有些陌生感,然而一个身形高瘦的年轻文士慢慢走到门前时,她呆了呆,然后一拍大腿:“表哥!”
郭嘉笑意盈盈地回道:“表妹。”
郭嘉并无多大变化,只是因舟车劳顿,眼中多了些倦色,他畏寒,裹着厚厚的袄子,面上有些苍白。将近一年未见,任知节只恨不得上去紧紧拥抱住这位表哥,然后拉着他去最近的伎馆叫上几坛子好酒,一边泡妞喝酒,一边叙叙旧,然而考虑到身边还有个十来岁的脆弱花朵曹丕,她还是忍下了这个冲动,然后咳了几声,道:“……表哥,我们去茶楼……”
“我可不知道表妹什么时候去过茶楼了。”郭嘉笑着说,“许久不见,我们就去摘月楼吧。”
任知节:“……二公子……”
“二公子大了,该见见世面了。”郭嘉看向曹丕,笑得跟狐狸似的,“对吗,二公子?”
曹丕:“……”
任知节:“……表兄,你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