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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可以说是是黑风军上下自起事以来最为欢天喜地的一日,整个军中,一片喜气洋洋,那种气氛,就好像随时随地如丧家之犬一般的人终于了归属之地一般,喜悦兴奋至极。
莲英里里外外地忙活着,一头组织着仆妇等宰杀牛羊无数,务必要保证前头的筵席上不可缺了肉菜,让军士们吃不饱,另一头,又要令仆从等务要看好各个灶头,这大喜的日子,可千万别走了水,甚至是前头那些喝高了的军老爷,也必要给她看好了,别出什么岔子。
待到更漏已残,夜色浓重,莲英终于得以坐在椅子上,重重喘了口气,那粗使的妇人得她一句下去休息的话,在忙累了一整天之后,忙不迭地歪斜着脚步退下休憩了。
门外依稀传来那些醉酒军汉的隐隐欢闹,却更衬得这后院凄清冷静,本是累极,可在隐隐喧嚷凄寒至极的夜里,这后院中还残留着先前主人一贯奢靡的陈设,莲英的目光却是怔怔落在那个与周遭一切华设格格不入的更漏上,上面刻着的图纹与现今城中流行的样子相比,已经显得落伍了,却泛着一层圆润的光泽,可见主人保管得极好。
这还是新婚不久,夫君在外行军之时,见到之后特意给她寻来的。
那更漏之上,莲蓬鲜嫩、葡萄成串、石榴满桠、花生饱满,谈不上精美别致,但样样纹绘都是吉祥已极。
当日夫君将这礼物递上之时还曾满心歉然地道:“军中如今千头万绪,我行军在外,家中一切都要有劳娘子了,这更漏注了你便可用来看那时辰……便当是我时时刻刻都与娘子陪伴一处罢。”
彼时,夫君少有的甜言蜜语令自幼当男儿养大的莲英都晕红双颊,那精美至极的花纹中的寓意更令她心中如小鹿乱撞,忍着羞意坦荡收了下来。
后来,夫君也确如他自己所说,一时为了应付官府的追击,东躲西藏,一时为了筹集兵士所需之粮,南征北战,细细想来,这数年间,竟是一刻也未得停歇,而自己亦随着他颠沛流离,可再如何仓皇失措,这更漏别说遗失,就是连皮都没有磕破一点。
想到这里,莲英叹了口气,夫君今夜怕又是不会回后院来了吧?刚刚攻下开阳城,本地的那些乡绅之流恐怕要多费些心神安抚妥当,纵是性情疏朗,莲英眉宇间亦是化不开的轻愁。
然后她勉力振作了一下,夫君南征北战再如何危急都未曾将自己抛下,前面的事情已经够他费功夫了,自己怎么还能因着这点小儿女情态给他添麻烦呢?实在是不应该。
而且,往了想,有了这开阳城,黑风军自今而后,便可不用东奔西波,将士们也算真正有了一个落脚之地,夫君不必再为粮草之事殚精竭虑,现下夫君多忙碌些,将一切打理好了,便也有功夫歇上一阵了。
不过,想到今后的事,莲英心中又未免有些忐忑。
黑风军占了这开阳城,依夫君之意,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黑风军在外面也是响当当的一块招牌,万万不可再行那些打家劫舍的勾当,需得笼络民心为己所用才对,如此一来,她身为将军夫人,自然免不了要与这城中贵妇往来应和。
她自幼跟着父亲在乡野间长大,大字识得几个,性情疏朗直率,可学不来那些叽叽歪歪的你来我往,也不知道那些场子中应不应付得来?
可莲英柳眉一挑,却又想到,横竖这开阳城如今都是他们家的,那些夫人再如何小家子气,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定不会太过为难的,只要面子上过得去,谁爱理她们那些歪缠呢。
如此这般思虑妥当之时,纱窗已是隐隐染了一抹白,莲英这思虑重重一夜未睡,竟也没有觉得如何困乏,后院之时还要鸡鸣之后才能开始,夫君今夜没有歇在后院,她也没有什么需要打理之事,于是便干脆铺纸研磨,想给千里之外的老父写些近况。
黑风军从黑风寨开始,便是爹爹一手打理,感情最是深厚不过,只是近年来,官军围攻得厉害,夫君说不忍爹爹一把年纪了还劳苦奔波,便将他老人家妥善安置在了故土,也不知他最近如何,莲英一边相着,打下了开阳城,这等好消息必是要告诉爹爹的,让他也高兴一下的。
莲英自幼失恃,全赖父亲拉扯长大,自幼又因生有异状被同龄人排斥,自然与其父感情加倍深厚,虽然知道当年为着黑风军的领军之事,父亲与夫君之间曾有不愉快,莲英从中调和,却是以父亲退让而终,她心中隐隐有愧,却又觉得,爹爹一把年纪再劳苦奔波,岂非显得夫君这儿婿太过不孝。
父亲那些心思她亦有觉察,她却觉得爹爹未免太过多虑,夫君本就是入赘他们黑家,夫君挣下的一切还不是黑家的,是黑风寨的?何必要分得那么清楚明白?更何况爹爹身体确是大不如前,享享清福远好过似她这般东奔西逃提心吊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现在打下了开阳城,莲英写信,除了让爹爹高兴之外,还有另一重意思,既是有了稳定之处,也可以将爹爹接过来让他们好好尽一尽孝,先前兵荒马乱那是做不到,现下既有了这城池,也是该让爹爹来过过老太爷的日子了。
这一日,莲英设宴招待这城中有头有脸的妇人,虽然再如何多方打听,反复准备,在有心人的挑剔之下,免不了还是闹了些笑话。莲英是个性子大的,当场就笑道:“真是对不起龚太太,我们邰县野俗,倒叫您受委屈了。来人,还不快给龚太太撤下去。”
那不过是一盘鲤鱼。因着未把鱼鳍剔掉便受了这些妇人的讥笑,只是莲英这话一出,当场一寂,这位黑风军将军乃至军中不少将士皆是出自邰县那乡野之地,邰县——那可是黑风军发家之地,讥嘲邰县民俗,岂不是在正面□□风军的脸吗?
这等私宴之上,讥嘲当家太太不懂礼数还可以说是她们这些妇道人家的事情,如果话锋直指邰县,那就波及到军政之事了,前边儿男人们的事情,她们这些妇道人家可绝不是好插手的。
男人们乐见她们在家宴这种小事上挑挑这些乡野泥腿子的不是,可若是事情烧到了前边,那可就不是口角上的小事了。
这些当家太太还是能分得清起码的轻重缓急的,登时,气氛就安静下来。
莲英学着她们的模样,捏着帕子擦了擦嘴角,掩去那一点笑容,真是的,这点小心思还敢同她玩?她年幼的时候,那可是领着同龄男娃一起去闹腾官府乡邻的,鼎鼎大名整个邰县谁人不知,现在这些嘛,还不够一盘菜呢。
只是,看着她们一个个老实下来,莲英又未免觉得无趣,实在是太没有挑战了些。
很快,挑战就来了,那赏花时分,几位夫人就聚到一处说笑,先前那位挑刺的夫人便朗声笑道:“哎哟,你们还真别说,乡野中可还真有那等糊涂不堪之事,听闻啊,有一户人家生了个丫头,逢人便说自己家的丫头出生时便漫天红光,身披云霞,到现在身上还有云霞印记哩,噫,这闺阁私事竟是宣扬得连那等军旅粗汉都尽人皆知,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这几个夫人瞥了莲英一眼,没有明目张胆大笑,却也是掩了面庞背过身去,显是对这等粗鄙之事亦觉滑稽之至。
莲英肩膀都在微微发颤,这等名声关碍之事最是辩驳不得,她自幼确是身有异象,邰县不大,这等奇事自然十里八乡人人皆知,军中又多邰县兵士,当作对将军夫人的夸耀说将出来亦属正常,但莲英万万没有想到,这在她看来稀松平常之事在这些妇人的嘴巴竟会恶毒至此,几句挑拨间便要毁人清誉……
这家宴终是不欢而散,莲英心中郁愤纠结,虽是当场她就抵着那位夫人找回了场子,但那股子憋屈却是久久不散,竟是没能留意门口异状,她迈步入屋之时,才惊讶地看到她这位许久不曾踏足后院的夫君:“夫君!你……你怎么过来了?”
然后她忙道:“可是累了乏了?今日厨里有新进的鱼,你可想尝尝?哎呀,你这衣衫也旧了,该补补了。”
结果她这夫君却是淡淡道:“有劳夫人了。”
莲英听这口气,身形便顿了一顿。
然后她夫君将一封书信推到她面前:“夫人可是想邀岳父大人迁来开阳城?”
莲英点头。
她这书信恐怕未出二门便被截了回来……也不知夫君到底是何意。
这位现任黑风军将军只是淡然道:“岳父大人上了年纪,这年景,路上兵荒马乱的,若有个万一可怎么是好?夫人此举,虽是善心,却难免不当。”
莲英心中既困惑又委屈:“可是爹爹一人在邰县,既无亲朋在旁解闷,又无儿女承欢膝下……我是想着,开阳城既然已经是我黑风军的,把他老人家接过来让咱们尽尽孝,也好让他看看如今黑风军的阵仗,爹爹早年为黑风军那般竭尽心力,若是看到如今这般盛状必是只有欢悦的,这难道不好吗?”
这位将军却只是起身道:“若是岳丈大人路上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可担待得起?夫人,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相持不下之后,便是不欢而散。
莲英知道,二门之外的人手皆在她那位夫君的把控之下,说什么“好自为之”,若真是不想她送出那封书信,她是无论如何也送不出去的。
这一刻,自幼在乡野间长大的莲英再次觉得,这深深后院太过令人喘不过气来。恍惚中她蓦然觉得,也许爹爹当日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
如此这般冷战了些时日,莲英反复纠结之下,终于还是低了头,好好整治了一桌酒席,明面上说是犒劳夫君近日辛苦,其实他二人皆知道,这是莲英在变相承认:放弃想将老父接过来的想法。
将军自然也欣然赴宴。
莲英心中只觉憋闷异常,她自幼虽不说锦衣玉食,可是也从来没人会这般给她这样的委屈,如今这番低头……她看了一眼眉宇间无甚得意之色、仿佛一切不过尽在掌握中的英俊将军,终于还是侧了头,觉得,若是为了这人,便低一回头便也无妨。
二人之间虽不说柔情蜜意,但在月光宴席之间,却也是气氛渐渐缓和,园子外的喧嚷令将军皱了皱眉,莲英亦是唤过下仆:“到底是何事……”
她话音未落,却是看到了满身血迹的王小堂。
莲英怔愣之下道:“小堂,不是让你好好照顾爹爹……爹爹,爹爹怎么了?!”她语声蓦然间急促无比,不敢去想那最为可怕的情形。
王小堂却是哇地一声哭着跪倒在地:“莲英小姐,老寨主、老寨主他去了啊!”
莲英只觉得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王小堂恨恨地看着一旁的入赘将军:“……为着黑风军越来越大的声势,那些官兵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四处搜捕老寨主,我们一同出逃,老寨主身陷官兵之中,我冒死反身回去,就听乡里的百姓说,那些官兵……那些官兵将老寨主明正典刑了,呜呜呜呜……”
莲英眼前黑暗一片,竟是喘不过气来。恍惚间,她只听得那熟悉无比、现在听来却陌生无比的声音道:“来人,王小堂护主不利,给我拖下去,军法处置!”
听着那渐渐远去的脚步,莲英好像灵魂都脱离了这个躯壳一般,游魂般听到自己的身体开口问道:“你……你要去哪里?”
那脚步一顿,随即淡淡的声音道:“岳丈大人乃是我黑风军的草创者,他如今薨于官兵之手,我身为现任黑风军统帅,自是要为他报仇雪恨,向那些倒行逆施戕害他的官兵找回公道。”
明明是义正辞严的话,却仿佛连敷衍都懒得再维系,平平淡淡说完之后,那脚步竟是再次远去。
不知为何,这番解释半点也没能令莲英好受一些,早先夫君那句“若是岳丈大人路上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可担待得起?”又反复在她耳边回响,她连忙摇头想甩掉心中那可怕的想像,却终是在这夜露浓重之中,遍体生寒。
夫妻之间,休戚与共。
三从之中,出嫁从夫。
莲英只是默默将那更漏收了起来,不再每日反复擦拭,日子却终是要过下去的,于外人看来,这对夫妇倒显得更默契了:
将军在外为老寨主计个公道,军中群情激愤,舍生忘死,直将如今这朝廷之军击得连连溃败,甚至其他几支义军看到如今黑风军的气势亦是望洋兴叹,竟有几支主动要求并入黑风军麾下的;
夫人在内亦是温良恭让,安抚将士家属,收割之日她甚至能与开阳城中的众粮店一齐协商供应大军之事,总之,有夫人在开阳城中坐镇,将整个后方打理得井井有条,令黑风军完全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怎么看都是夫唱妇随,好一对恩爱夫妻,只除了一条,后嗣之事。
这点上,就是军中眷属也不免嘀咕,将军打起仗来也未免太拼命了些,这大军一走就数月,独留下夫人一人独守开阳城,怎么生得出娃娃来?
甚至有好心的婶娘还要给莲英传授些“技巧”什么的,她笑得真诚却总让人觉得,这位夫人心底终究是别有心事的。
可是,对一个妇道人家而言,在这乱世之中,有这般显赫出众的夫婿,除了多添几个孩子还能有何所求呢?
就是莲英自己亦觉得奇怪,她现在每日守着那些繁杂的账簿人事,匆匆忙忙,早年时心中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却是彻底淡了下去,就好像不再在意了一般。
官兵虽说节节败退,义军如今占据的城池自然更多了,莲英案头的账簿人事亦是愈加繁杂。
说来也怪,自从义军占领开阳诸城之后,竟是连年风调雨顺,丰年不断,连民间百姓也赞,义军得天心顺民意!莲英默默工作之中,粮草军备如水般运往前线。
如此这般,渐渐地,当义军彻底占领滨江以南之后,天下人皆道,旧朝大势已去,到得这会儿,义风军将军周云天之名已经传遍天下。
哦,对了,黑风军这会儿早就更名为义风军。明面上的说法,大抵是因着为义军,要天下行那正义之风,才换的名。不过,因着早年的名声和军中将领虽说在数次人事更迭、世事变幻之后多有易位的,却终是出身邰县的居多,私下里,这黑风军的叫法没真正变过来。
可要再多打上几声大仗,再过上个几年,也许就没准啦。
如今天下义军皆看向义风军,周云天的忙碌程度比过往有过之而无不及,莲英也是这般,往往守更点蜡,天还未亮,她门外等着禀事的已是能排到二门开外了。
直到自幼看着她长大的方大夫实在看不过意,直拍上门来责备道:“你这是要让你爹爹在泉下不得安生吗?”
莲英一怔,放下纸笔都觉得眼前的方大夫有些重影,她闭了闭眼睛,好半晌才道:“方伯伯,您怎么来啦。”
方大夫道:“这几年腿脚不利索,可跟不动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东奔西跑了,如今军中自有那几个徒弟效劳,才向将军请了退回城中,刚进城就听你几个婶娘数落你。你这年纪也不轻了,尚未生育,就不知惜点福?”
莲英睁了睁眼,看着这位自己真正亲近的长辈,苍白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来:“您说的是。”
方大夫叹了口气,如今年势已高,人就不免有些唠叨:“捡回你这条小命,你爹爹可不容易,当年顶着大风大雷的来拍我屋门,说实话,看到是个刚出生的奶娃娃,脸都发紫了,若不是你爹当初哀求,我是不太愿意管的……”
莲英一怔:“我当初不是方大夫你接生的么?”
方大夫看了一眼莲英,这当年的奶娃娃也早就到了当娘的年纪,老寨主也早已故去,没什么不能说的了:“那是你爹当初用来糊住乡亲们嘴巴的说辞。”
莲英心中隐隐不安,却果然听方大夫说道:“你爹并不是我邰县人氏,当初游历四方,因缘际会捡了你这么个小娃娃才从此安居在彼……”
莲英颤声道:“捡到我?”
方大夫点头,浑浊双目中流露出一种真正的慈和悲悯:“是呀,你爹爹将你一个没有半分亲缘关系的娃娃拉扯长大,当真不易,如今他虽是不在,可他一生所寄皆在你身上,你……可得好好爱惜自个儿,不叫他在泉下伤心难过呀。”
不知为何,蓦然间,许多事情浮上心意,年幼时那些纵横恣意从无忧虑的日子,年少时特意安排自己“巧合”见一见那英俊男子,更年长些时在争执中看到自己时叹息一声后的颓然退让,然后……再然后就是从此天人相隔。
莲英蓦然泪如雨下,这数年来,她一手将整个后方打理得井井有条,整日忙忙碌碌,也已经以为当初伤痛早已愈合,却不知,原来,那伤口只是放在那里,她避开、让开、躲开,不经意间碰到,却是这样的痛彻心扉。
当真正意识到已经失却了这世上也许是最疼你、最宠你、最不计一切爱护你的人,才蓦然发现,原来伶仃一人孑然世间是何等可怕的一件事,令人思之痛不欲生。
莲英似要将这数年间积蓄的泪水倾泻干净一般,哭到声音嘶哑目不视物,方大夫在军中何等棘手的状况没处理过,竟也是急得汗如雨下。
好半天,待莲英渐渐收住哭声之后,才嘶声对方大夫道:“方伯,我没事,真的,没事……”
最痛不过如此,已经无事。
大悲之下,大喜之事传来:前线再次大捷,义军竟是攻下了天下最大的兴峪关。传闻这乃是历朝帝王起兵之后的兴勃之地,得此关者,必得天下。
而周将军亦是在登临此关之后,逸兴勃发,当场宣布:自立为王,自号为义王,统率所有义风之旅,占滨江以南所有城池。
既是在关上向天下公布了此话,自有后续的种种大典要准备,且又一事,将军都封王了,底下的百官是不是也要晋上一晋,是不是也得有相应的册封事宜。
再有,周云天封王,莲英的身份便也得随之动上一动。
这大典之中,不只是要册封义王,也是要册封义王妃的,这个时候,真是显出夫妻一体,夫荣妻贵来了。
当底下仆妇随从跪了一片齐声喊:“拜见王妃。”之时,莲英还是愣了愣,她心中竟然半分真实的感觉都没有。
而方大夫觉得,这消息来得可真好,起码夫婿封王,足以令这位他看着长大的女娃娃别沉浸在过去的悲痛中了。
可奇怪的是,脉象上来看,却依旧沉缓迟滞,他这晚辈竟是一副于世间万物再无什么牵碍、因而也对一切毫无波动的心境了!
可这等心境之事,方大夫虽说是个大夫,却也不是神仙,只能无可奈何,却见莲英正常地叮嘱侍女仆妇收拾东西出发往兴峪关,不知怎地,方大夫心中不安至极,想向莲英叮嘱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
而莲英却只是淡淡笑道:“方伯,你尽管放心吧,这么多年,我也过来了。”
方大夫长叹一声,也随她去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吧。
兴峪关作为即将兴起的王朝看重之地,此时自然一片欣欣向荣,而莲英敏锐地注意到了兴峪关与开阳城的不同,不是说街道,也不是说繁荣程度,而是氛围。
是的,氛围,在关内街道上,随处可见儒生豪言壮语,开口闭口皆是义风军必胜无疑,因为义风王如何顺天意得民心,将来必会大兴圣贤之道云云。
莲英默然,哪怕天下人再如何称呼,在她心中,这支爹爹亲自领兵的军队,就是叫黑风军,永远都是黑风军,他们本就出身阡草野,彼时这些“有识之士”提起他们都是满脸鄙夷,不屑为伍,现在这情形,莫名叫莲英唇边露出一个讽笑。
大概是因着义风王内心的急切,大典时间十分仓促。
莲英坐在榻前,任由这位据称是宫廷中流落出来的前宫女为她细细讲授大典礼节,这位宫女混迹宫廷,自然最是擅于揣摩人心,这样的好日子,在她看来,自然是多恭维女主人几句福好命好就可过关,结果这位准.王妃的模样却是淡淡的,似乎全然未曾将这天下女人最看重的殊荣之一放在心上,这宫女亦不由暗暗纳罕。
然后一位仆妇匆匆推门而入,打断了宫女最后一点讲述。
莲英一见来人,这是她近几年来极为得用的下人,当即一挥手,那宫女便退了下去,在这短短几个瞬间,那仆妇脸上的焦急却是作不得假。
莲英皱眉问道:“何事?”
那仆妇急着想开口,却又副难以启齿的模样,最后却是跺脚道:“您赶紧随我到前厅去看看吧!”
莲英不明就里,这仆妇为人她却是知道的,绝不可能诓她,当即起身尾随,可一路上,所遇者,不论是下人仆妇,还是义风王僚属,都在问候之余,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那眼神中,与其说是冒犯,不如说是怜悯?
怜悯?
莲英心中一笑,她还有什么是舍得怜悯的吗?
这个想法只持续到真正到了前厅为止。
此时前厅的案桌上一片狼籍,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一个略小的女孩儿就那样趴在桌上狼吞虎咽,莫说家教礼仪,看那模样,似乎已经饿了不知多少年了。
莲英微微一讶,才看到旁边一个自己在狼吞虎咽却还不断给两个孩子递着吃饭的妇人,蓬头垢面脏污不堪。
莲英心中更加疑惑,却听一个下人低声道:“这就是咱们家王妃,你们……”
那话音未落,莲英更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噎声,在整整灌下一壶茶之后,那妇人才发出凶狠的哭声:“王妃?天杀的哟,我才是他明媒正娶生儿育女伺候婆婆的那个元配呀!哪里来的王妃?!”
闹剧结束之后许久,久到莲英都佩服自己当场处事时的冷静自若:一切王爷自有安排。然后,严令奴仆僚属,封锁消息,控制事态,一切……她处理得井井有条,就好像事不关己一般。
这临时的王座后院乃是征了先前守城大将的宅子,豪美异常,连后院都奢侈地修了一溜荷塘水色。
莲英临水而立,直到此时夜深人静,才蓦然感觉到一阵彻骨冰寒,原以为早就麻木,却原来还有知觉,也许只是先前冷得不够。
能坚持看到此处,杜子腾都觉得必须佩服自己的耐心,于是,他忍无可忍地猛然一跳:“我擦,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我已经猜到那狗屎的周云天要么是碧月老儿,要么是雪宫神屎,你不是要洗劫的吗?怎么变成咱们一路追着深闺怨妇的剧情走?”
萧辰却是笑道:“你难道就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他这副成竹在胸又故意卖关子的模样让杜子腾恨得牙痒痒,他恨恨地翻了个滚,异样?既然萧辰这么关心这什么莲英,对方身上必是有什么特异之处,但这一路看下来,恕杜子腾直言,信息太多,压根儿来不及发现什么异样好吗?
他苦苦思索间,却看那纤弱身影站在塘边,竟然迈前一步,似在就此消逝在塘边一般!
好歹是看了这么久的剧情,“主角效应”之下,杜子腾情不自禁地站到这女子这边出声道:“我擦,别死啊!就这么死了太便宜那混账了好吗?!”
这声音竟然真的令那个身影止住了脚步,然后缓缓回头朝他们藏身之处看来。
萧辰:……
杜子腾:……
然后他情不自禁小小声地道:“为什么她好像听得见的样子?”
在莲英惊疑不定地迈步过来之时,杜子腾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对方面前,他低头一看自己半透明的手指,不由囧了。
这tmd是什么剧本什么走向,难道接下来不应该开启怨妇剧情了吗?为什么主角会抛开那些想法向自己起来,好奇心这么强的好吗?而且,为什么他突然就能以魂体方式存在了啊摔!
杜子腾想回头追问萧辰,却只见花木摇曳,哪里还有萧辰身影。
倒是莲英已经到了身前。
如果是数年前,莲英想,她定然已经惊叫连连,眼前这半透明的青年已经远远超越了这世间之人理解的极限。
可也许是今天下午那些儒生当场叫嚣的“立妃自当立原配”之类的说法令她已经麻木到不知害怕,方才这位“大人”所说的话她已经听见了,看到对方兴致勃勃地在研究自己的手掌身体,莲英忍不住出声道:“我方才并不是想轻生。”
她没有那么脆弱。
结果这诡异的青年却是抬头翻了个白眼:“没轻生?没有生志,没有思想,活得跟条咸鱼一样得过且过,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杜子腾最看不惯这样的磨磨唧唧,他旁观那么久早就忍无可忍了!
莲英一怔,却听杜子腾滔滔不绝地道:“你要是觉得对不起父亲当初就应该收拾行李包袱去寻他,谁还能拦得住你?你要是觉得你那所谓夫婿阻拦你接老父,心有怨恨你就应该直接说、直接喷过去啊!还有今天那什么冒出来的原配,你纠结个屁啊!该骂就骂,该打就打,叫天下人都知道所谓什么义王不过也只是个重婚的渣渣,什么仁义道德只是他用来揩屁股的草纸!你怕个什么劲儿啊,实在不行还有和离!别老是畏畏缩缩,你小时候爬树捉鱼的勇气呢?拿出点来,活出个人样来!”
对方这样直言不讳的指责中,莲英既也没有反驳,甚至也没有去追究为何对方会无事不知,她只是怔在原地,好半晌,才展颜一笑:“受教了。”
她真是魔障了,竟还不如一个外人,或者外鬼看得清楚。
突然间,她就有些想念邰县中那些荒草漫天小溪横流的自在景象来,年幼时,那方天地处处皆是危险,也许有猛兽,也许是块石子,也是个从来没去过的洞窟,可那个时候,她何曾像现在这般畏缩不前,不也是扬着头一直踏了过去的吗?
那个自己,到底有多远了呢?
重新被抓回某人神识空间中的杜子腾忍不住道:“这难道就是你的主意?用个凡人弱女子去干掉一个化神修士???”
谁知萧辰却开口道:“你觉得凡人弱小?”
杜子腾却是一怔,然后才缓缓道:“若有百转不回之心,凡人亦可强大至有移山倒海之能。”
周云天对这听说自己的声名之后突然找上门来的元配是有些不耐烦的,但却不是很抗拒,如今这节骨眼儿上,若能有个继承人,也于时局有利,在他看来,此事没什么不好处置的。
周云天只用那种淡而无甚语气意味的口气道:“当日,我游学于外,练氏守于庐中,久未联系,我也以为她早已丧于乱兵之中,因而未曾提及,如今这练氏既是找上门来,你我亦无子嗣,你不妨将那一对孩儿视如己出吧。那大典亦按原定举行,你这几日好好跟着习练一二,可莫要误事。”
在周云天看来,王妃之位就是给自己这位夫人的最好酬报,也算是看在她一直兢兢业业在后方劳作的份儿上赏她的,他这位夫人亦是低头敛首应是。
周云天挥袖离去,他身后,他以为温驯的夫人却是抬起一双冷淡至极的眼眸。
大典当日,自然四方来贺,如今这局势已经快要明了,旧朝已经被逼至滨江之北,新兴的势力当中,义风军一马当先,该网罗的人物已经网罗得差不多,只差趁着天时地利人和之便打过滨江直奔都城,就此改朝换代了。
这许多势力趁着这次机会,有的是来打探虚实,有的是直接投奔来的,但看上去,肯定是宾客满座,济济一堂,多么浩大的声势气派。
在这万众瞩目之下,典礼尊贵从容,只将一干泥腿子震在当地,待得昭告天地完毕,便是宣布册封王爷、王妃。然后,紧接着就册封王子、郡主,那位练氏百般不甘,可为一双儿女终是咽下了这口气,只在心中想着,她还有一双儿女可以依靠,那贱人可什么都没有!
而对于热腾腾的周义王而言,这等小事绝不在他挂碍之中,听着耳边那山呼海啸的庆祝之声,北望江山如画,周云天此时心情大好,他知道,只需要一步,他就能够彻底结束在此早已令他感到不耐的一切,从此,不论是道境还是修为都能再上层楼,结束因顿数百年的局面!
便在周义王畅想未来、那昭告已经念到册封王子之际,突然之间,他身旁的王妃竟是开口:“且慢!”
然后伴着这朗声叫停,她一个动作吸引了全部宾朋的注意——一如当日在喜堂之下撕下盖头一般,她竟是将那王妃头冠一把摘下,露出今日显得格外明艳骄人的容颜。
这等举动,令场中安静下来,无数诧异的眼光投了过来。
周云天简直是不高兴到了极点,这样的大典乃是他庆祝重大进境的仪式,竟然被打断?!
这位新上任的王妃却是转头对他嫣然一笑,妩媚若前厅外的姹紫嫣红,分外妖娆:“夫君,这是要册封王子?”
周云天皱眉不语。
王妃却是言笑晏晏地道:“封了王子,便可对整个义风军有承继之权?”
周云天再次一怔,许久已经没有听过他这位夫人以这样柔和的口气说过话了,已经是太久太久,久到他都快记不起来了。可他环视了一下当场众人,几个其他势力的首领俨然有看戏的兴味了,他沉下脸:“不要胡闹,大典之上不论家事!老实些!”
结果王妃却是笑得越发明艳:“此言差矣,这怎么是家事呢?承嗣乃宗族大事,夫君既已封王,这便是家国大事!岂可轻忽?”
周云天已经失了耐心,冰冷地道:“王子一事早就已定,若再胡闹尔便下去给我歇着!”
王妃笑容半点不减:“您当真已定?”
周云天冷哼道:“自然!”
然后这位王妃悠悠地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只好实话实说了。”
王妃随即朗声道:“周云天,你可还记得,你本就是入赘我黑家之人!”
然后这位王妃举起了一张入赘书信,虽然远远地有人看不清,但近处所坐皆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当即就有人道:“哟,真是义王的字迹!”
周云天就像被人正正反反打了几十耳光一样,傻在原地。
“既是你要求入赘,竟然还敢娶妻在先而不告,是为不信!爹爹以黑风军相托,你却妄想以他姓子承继骗产,是为不孝!似你这等不信不孝之徒,你我之间亦无话可说!今日义风军的臂膀胯骨皆在,这封书信你且收好罢!自今而后,我黑风军同你再无瓜葛!”
半空中,一封令化神修士懵逼的书信缓缓飘落,封面上两个大字清清楚楚:“休书。”
凡间民俗,赘婿被休,净身出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