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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4章 第 68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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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84

    祖泉禅师在一旁听见,不由得偏了目光过去看了看朱芜, 见小姑娘脸上眼中都闪烁着明耀的光芒, “呵呵”笑了笑。

    朱芜小姑娘也不知怎么的偏就听见, 转了头倔强地迎上祖泉禅师的目光。

    祖泉禅师并不生气,反又对着她挤眉笑。

    他们一老一小两人的动作并不大, 但随着净涪佛身身影渐渐远去, 旁边的人陆续收回他们的注意力,自然就将这一番往来都看在了眼内。

    泉鸣山上的沙弥、比丘们还好,只是觉得小姑娘趣致可爱而已, 但赵承正和赵立毅两人的心情却比早先时候还要沉重。

    可祖泉禅师并没有理会他们, 见过朱芜两姐妹一面之后, 就独自一人回了他自己的禅院。

    过不多时, 一封书信从他的禅院流出, 迅疾且无声地向着妙音寺纵去。

    净涪佛身知晓祖泉禅师的动作,也约莫能够猜出那封书信的内容, 不过他也没多在意, 仍旧步步向着下一片贝叶所在的地方行去。

    这一走,就又是一月余的时间。

    一个清闲的午后,净涪佛身在一处挤挤攘攘塞了好几户人家的小院前停了下来。

    看见突然在院门前停下,抬眼观察院子的净涪佛身,院前忙活的几个老人相互看了看, 又凑在一起低声嘀咕了几句, 才有一个老妇人放下手上的东西, 上前来跟净涪佛身合掌见礼。

    “小师父, 你找谁啊?”

    净涪佛身回了一礼,抬手指向院子里的某一扇窗户,问道:“婆婆,请问那家人家有人在吗?”

    “那家人家?”老妇人转头向净涪佛身指的那个方向看了看,恍然大悟,“在的在的。”

    她跟净涪佛身说完,回头就高声唤道:“老张头,老张头,有人找你!”

    传完话之后,老妇人回头又看了看净涪佛身,“小师父长得可真俊,老婆子我都没有见过这么俊的人。快,快进来。”

    “谁啊?”

    还没等净涪佛身应答,屋里头就有人从里头掀开门帘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满脸愁苦的老汉。

    老汉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往院子里看了看,一眼就望见了站在院门不远处的净涪佛身。

    那一瞬间,净涪佛身明白看见那双浑浊昏沉的眼睛里炸起了一片亮光。

    像是从无尽黑暗里见到的一线光亮似的。

    老婆婆正待要回答,就见那老张头已经几步蹿到近前,抬手就要去拉净涪佛身。

    老婆婆第一时间就想要拦下。

    不过她的手才将将抬起,老张头自己就将手收回去了。似乎是生怕自己太过激动冒犯了净涪佛身,老张头还将他的手往背后塞了塞。

    “是师父你找我?”

    净涪佛身点头,应道:“是小僧我。”

    老张头一时欢喜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净涪佛身笑了一下,问道:“不知老檀越有没有空暇,我们找个地方说话?”

    “有有有。”老张头不住点头,又将净涪佛身往屋里请。

    净涪佛身偏头对老婆婆点头致谢,就跟在老张头后头往屋里去。

    这一个小院应该是几户人家合租,净涪佛身跟在老张头往他租住的那处厢房走的时候,还看见好几个人从隔断里探出头来打量他。

    不时,这些人还会跟老张头打几声招呼。

    老张头也熟络地一一回应。

    看得出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很好。

    净涪佛身迎着这些看来的目光一一点头,然后就跟着老张头入了厢房。

    厢房不大,南边靠墙的一边还设了一个长长的大炕,炕上坐着几个才刚六七岁的小童。另一边靠墙的地方还摆着几个木柜,柜门掩得严实,但里头放的应该都是些家当之类的。

    炕前则是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堆木头,木头中央是一张木凳子,旁边还摆放着些刀、刨之类的工具。

    显然,老张头刚才就是坐在那里忙活。

    净涪佛身入了屋,略略站了站,目光微不可察地在其中一个小童身上停了停。

    小童很有些瘦小,脸色更是苍白,看着早前应该是受了不少罪。而那双眼睛隐隐流转出来的灵光又证明了他的机灵聪颖。

    曾经受过大罪的、机灵聪颖的小童……

    不容易接近。

    于是净涪佛身只是看了一眼,就将目光收了回来。

    老张头左右看了看,干瘦的脸皮都忍不住开始发红。

    但他家就是这般穷,一时半会儿的,他也没有办法收拾出一处妥当地方来招待净涪佛身。

    想了想,他干脆也不去搬那个木凳子了,直接将净涪佛身往炕上请。

    那些小童见得老张头带着一个光头僧人回来,都已经跳下炕床安安静静地站到一旁去了,倒也不需要老张头再吩咐他们腾地方。

    净涪佛身也不讲究,真就在炕上坐了。

    见在炕上落座的净涪佛身脸色不变,老张头心里又更松了一口气,便催着围拢在他身边的这三四个小童叫人,接着又催人去倒水来。

    一个女童利索应了,转身就出了厢房。过不了一小会儿,她就端着一碗温凉的白开水慢慢地走了过来。

    是真的碗。

    质地粗粝的灰色瓦碗。

    净涪佛身双手接过,谢了一声,又端起瓦碗碰到唇边喝了一半。

    老张头等了等,等到净涪佛身将碗放下之后,他才问道:“小师父,你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还没等净涪佛身回答,他就急急地道,“小师父放心,大件小件的佛龛、木莲……只要你拿出木料,拿出样式,我老张头都能做。”

    “小师父可以去问问,我老张头的字号可也算是响亮的。做出来的东西方圆百里都有赞的,再有,您备下的材料我会统都用在你要做的物件上,多出来的也都会还你,绝对不会亏了你的材料。”

    旁边的几个小童听得,也都一眨不眨地盯着净涪佛身。

    当然,他们也只是盯着而已,并没有开口央求或者催促他。

    净涪佛身静静听着,等到老张头好不容易停住话头,他才说道,“实在对不起,老檀越可能误会了,小僧我没有想要打什么物件……”

    老张头很有些气馁,便连旁边的那几个小童无声对视了几眼,都有些泄气。

    “没,没什么。是我想错了,是我想错了而已……”缓了一小会儿后,老张头勉强打点起精神,问道,“那小师父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净涪佛身答道,“小僧我想跟老檀越你换一样东西。”

    “换东西?”老张头完全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一个答案,他奇怪地看了看净涪佛身,目光在他身上转了又转,忽然想起了什么,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净涪佛身静静地看着他。

    老张头张着嘴,结结巴巴地问道:“小,小师父你……你的法号,是什么……”

    净涪佛身微笑合掌,答道:“小僧法号净涪。”

    老张头又喃喃问:“妙……妙音寺的……净涪……比丘?”

    净涪佛身点点头。

    老张头木木地坐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几个小童不知道老张头为什么这般震骇,看了看老张头,又看看净涪佛身,目光一刻不停地来回转悠。

    小童们滴溜溜地看了一阵,忽然,最先被净涪佛身留意的那个小童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打量净涪佛身。

    半响后,这个小童回头看了看愣神的老张头,想了想,微微用力推了推。

    他这一推就推了好几下,才算是将老张头的心神给带了回来。

    老张头深吸几口气,直愣愣地看着净涪佛身,问道:“净涪师父,你想要换的东西是,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吗?”

    净涪佛身很诚实地点头。

    这本来就是瞒不了的事情。

    老张头愣愣盯着净涪佛身,很快吐出一口长气,却正色道:“如果老张头我这里真有一部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在,甭管是什么东西,净涪师父拿去就是了。”

    净涪佛身坐在原地没有动,直直地看着他。

    老张头却没有改变主意,他尤其补充了一句,“不需要再给我补什么东西。”

    那个特别机灵的小童回过神,很认真地打量了老张头一阵,竟也没有说些什么。

    净涪佛身忽然笑了起来,他问道:“老檀越可是信众?”

    老张头有点奇怪。

    明明他们说的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事情,怎么说着说着,话就赶到这里来了?

    但奇怪归奇怪,净涪佛身问了,他也就很诚实地答道,“是。我从小时候跟着父亲学木工开始,就跟着父亲拜佛。”

    说到这里,老张头还特别自豪地挺了挺胸膛,“我们家几辈人都信佛。”

    就因为他们老张家几代都信佛,都敬佛,所以他们老张家做出来的那些佛龛、木莲等等东西,不管大件还是小件,就是跟别人做出来的不一样。

    他们家做出来的东西,嘿嘿嘿,据贵人说,可是有着一股别人家没有的意!

    什么是意,老张头不知道,但他记得那位贵人就是这样赞的。

    也是因为这个,他们家在全国的匠户里头都是有头有面的那一家。

    但可惜了……

    想起往昔,又想到如今,老张头已经挺起的胸膛又不自觉地往回缩了缩。

    净涪佛身稍稍顿了顿,才道,“老檀越既是我佛门信众,我为佛门弟子,却也不能白白地亏了老檀越的东西不是?所以该给的,小僧我还是希望老檀越你能够收下。”

    老张头听得净涪佛身的话,心中很有些感叹。

    “更何况,”净涪佛身趁机又道,“现如今的世道也不安全,老檀越就是不想着自己,也得想一想这些小檀越们啊……”

    老张头望向了这些因为有客来所以紧挨在他身边的小童们。

    大的,小的,男的,女的……

    老张头叹了一口气。

    这些小家伙都是他近两三年年陆陆续续在外头捡回来的。刚刚捡回来的时候,他们的状况都不怎么好。他仔细着养了这么久,才叫他们脸上添上些血色……

    罢了,老张头叹了一口气。

    “……就照净涪师父你说的办。”他道。

    净涪佛身左右看了一圈,先问老张头道:“老檀越,这屋里的东西,我都可以看看吗?”

    老张头自然答道,“可以的,都可以……”

    净涪佛身点点头,然后他才从炕床上下来,走向那靠近院子的窗户边上,手在那摆放在窗户边上的几个生肖塑像里头拂过,却没有直接拿起那里头中的任何一个,而是转了头回来,询问也似地望向老张头。

    老张头看见净涪佛身身前的那几个生肖塑像,犹疑了一下,道:“净涪师父,那些……那些不是我的东西,我不好……”

    净涪佛身理解地点点头,问道:“那这些生肖的主人是?”

    老张头看向了围坐在他身边的那几个小童。

    才刚给净涪佛身送上茶水的那位小姑娘瑟缩了一下,但自觉自己在兄弟姐妹中年纪最长,是大姐,便鼓足了勇气,看着净涪佛身问道:“净涪师父……”

    她学着老张头称呼净涪佛身。

    “这些生肖,你是想要哪一个?”

    “蛇。”净涪佛身答道,“我想要蛇形生肖。”

    蛇形?

    所有人,包括屋里的孩子和老张头这个大人,都望向了那个身形瘦小的男童。

    净涪佛身也自然而然地跟随着他们的动作,将目光转向了那个男童身上。

    沐浴在所有人目光中的男童先是看了看净涪佛身身前的那个蛇形泥塑生肖,然后抬起目光直直地望入净涪佛身的眼底。

    好半响之后,他才点点头,“可以。”

    净涪佛身第一次听见小童开口说话。他的声音竟不是寻常孩童惯有的童声,而是更沙更哑的嗓音。

    净涪佛身眸光不动,只是笑着微微合掌,算是拜礼,道:“谢谢。”

    然后,净涪佛身才又转过身去,伸手将那个长蛇形的泥塑生肖取了下来。

    老张头始终没有阻拦,就坐在炕床上看着净涪佛身动作。

    见得净涪佛身取出那个蛇形生肖塑像,老张头低头看了小童一眼。

    小童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净涪佛身,看着他手上的那个泥蛇。

    净涪佛身将那长蛇生肖拿在手上看了看,手指微微收拢,便有一缕金色的佛光升起,将一整个长蛇生肖拿在罩在了里头。

    小童定定地看着那个泥塑的长蛇,看着它在金色佛光中拖拽变形,最终变化成一片雪白柔软的纸张。

    可以在上面书写文字的纸张。

    这就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了吗?

    小童在心中问道,然后,又有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响起。

    是的,这就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了。

    净涪佛身将那第三十一片贝叶拿在手里,回过身来向小童一礼,“多谢小檀越。”

    小童抿着唇摇头,却不说话。

    净涪佛身很快将那第三十一片贝叶收起,重新在炕床上落座。

    “我从小檀越这里拿走了长蛇生肖,小檀越你又想要些什么呢?”

    小童沉默半响,忽然开口道,“张行,我叫张行。”

    老张头在旁边听见,不知怎么的,竟笑了起来,甚至笑着笑着,笑出了泪花。

    张行小童回身看见,抿着唇,伸手在老张头那长满厚茧的大手上拍了拍。

    老张头很快抹去眼泪,又将张行小童向净涪佛身的方向推了推。

    边推,他边低声道:“净涪师父问你呢,你好好跟净涪师父说话,啊?”

    小童又看了看老张头,确定他是真的没有问题,才郑重地点头,望向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丝毫不生气,他又笑着将问题跟张行小童重新问了一遍。

    想要些什么?

    张行小童默默地问着自己,又转头往窗台的方向看了看。

    那窗台上还摆有两个生肖塑像,猴的,虎的,但却已经没有了那个蛇形的生肖。

    “想要……”他慢慢地道,“大家都好好的。”

    所有人都知道,张行此时所说的那个“大家”,都包括了谁。

    他的嗓音嘶哑,听着不怎么悦耳,但这一句话却是落到了一旁听着的人的心坎里,叫人心中一酸,就要忍不住掉下泪来。

    老张头又抹了抹眼泪,才看向净涪佛身,解释道,“这孩子是我在路边上捡到的。”

    他将张行的事情全数跟净涪佛身说了出来。

    张行没说话,就静静地听着。

    老张头自己的表情还随着他说的那些话不断变化起伏,但张行这个当事人却一脸平静,就像是听着旁人的、无关紧要的故事一样的。

    平静到让人心惊。

    要知道,张行现如今也不过就是一个六七岁的小童而已。

    净涪佛身忍不住多看了张行一眼。

    净涪魔身此时尚且空闲,不知怎么的也听了一耳朵,竟插话道,‘就张行现在显露出来的心性,如果他有灵根,不如让他走魔道。’

    净涪佛身淡淡回复道,‘如果真的有,他怕也不会愿意。’

    净涪魔身看了看张行身边的老张头,又看了看老张头这处狭窄厢房里处处显示出来的佛门痕迹,再看得张行一眼,叹了一口气,就悄无声息地隐下去了。

    家中忽然被泥石流淹没,只得他一人死里逃生,流落街头如何?流落街头被人相中要卖去那些污七八糟的地方又如何?好不容易逃出人手又昏倒在路边前途未卜如何?

    这样一番折腾,当时年纪不过五六岁的张行不也从绝境中逃了出来,被老张头抚养着?

    有老张头这样的人在旁边指引着,不出意外张行是怎么都不会靠近魔门那边的。

    毕竟,老张头可是个数代拜佛的虔诚佛门信众。

    净涪佛身看着魔身静默,自己仔细地看过张行,竟不顾魔身的隐遁,忽然开口道,‘你说,我们收徒,如何?’

    ‘收徒?’净涪魔身是真的被净涪佛身的突如其来给震了出来,‘你想要收徒?他,张行?’

    净涪佛身点头,‘你不觉得这小子很不错吗?’

    净涪魔身沉默了一下,再次定睛打量那乖乖坐着的张行。

    早先的时候,他还说过这个小子适合走魔道……

    半响之后,净涪魔身收回目光,‘我没有意见。’

    净涪佛身起了念,魔身没有意见,基本上,只要净涪本尊没有反对,就可以开始行事了。

    净涪佛身想了想,叹道,‘还得再问过本尊。’

    其实就净涪佛身来看,净涪本尊反对的可能性不大,不过赞同的可能性也同样不大,也就是说,他可能会反对,也可能不反对。

    处于两可之间。

    净涪佛身自己其实本来没有想过要收徒的,但他今日见到这张行,心里就有些不同。

    张行这前六岁人生所历经的坎坷,真能比得上人家六十年、六百年的人生的了。

    天灾与人祸,人心的善与恶,挣扎、反抗与顺服……

    所有他都经历了一遍。

    也许天灾摧毁过他的家,但老张头又给了他一个;也许人性的恶想要将他拖入深渊,但最终人性的善也将他拖了出来,让他得以安稳享受阳光。

    同时,他亲手塑就的一座生肖塑像又让他站到了净涪佛身的面前,让他可以对净涪佛身说出他的愿望。

    他说,“想要大家都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