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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你,公主殿下。”卜邑看清了弯腰进入马车之人——自称是北禺国公主的虞琊——定定地道。
马车在疾行了将近一个时辰之后才终于停下来,卜邑虽是面色苍白,却在马车停下后便迅速镇定下来,他不知道此时身在何处,马车的帘子掀开的刹那间功夫,并不够他看清楚外面是何情形。
“您用了‘果然’,难道,大宗伯早知是我?”虞琊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从初见时便挂在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还是那张亲和力十足的娃娃脸,可眼底却仿佛结了一层厚得化不开的冰,一直以来显得柔和的眼神此时竟如刀刃般锋利,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恨意,她的嗓音深沉了几分,听来就如同剔除掉了所有多余的感情一般,先前所有属于“公主”的气质已寻不到一丝一毫,这不禁让身为大宗伯的卜邑暗自感到吃惊,但一想到自一开始恐怕就是眼前之人所设的计谋,更对人的死亡无动于衷,能有如此巨大的变化也不足为奇。
“见到那幅图时,我便知道是你。”卜邑道。
“哦?”虞琊淡淡挑高了眉,静待下文。
“城舆图是你让箴恒画上去的吧?真是让我吃惊,何时连箴恒都成了你的人?”虽是问句,但卜邑的语调波澜不惊,甚至还有几分赞叹之意。
虞琊分明还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她只是看着卜邑,似是想听听看他究竟能猜到多少。
“好吧,既然如此,我们便从头说起。”卜邑不以为意,又道。
虞琊此时露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像个乖乖女一样坐在卜邑面前。
卜邑已知她的面貌多变,但一眨眼之间就能变换整体气质却再一次让他深感此女不凡,这也正是他想要深入了解的,究竟她是何目的,卜邑想借由这次的谈话将之挖掘出来,他迅速思考着,口中已道,“丹阳城出现的人首鸟身图,其实是一则口信,因为不知道要带给谁,因此便将图画在了丹阳城中最显眼之处,让所有人都能看到,而其中只有一个人,才知道这则口信究竟代表了什么意义。”
“哦,原来是这样吗?”虞琊像是初次听说,显得兴致勃勃。
卜邑不接话,只是继续说道,“而那个知情者,便是捎口信之人想要找到的人,至于为何要找他,我们暂且搁置一旁,先说之后出现的其他图腾。”
“嗯,那段时期陆续出现了好多,害得我在集市里都坐立不安起来。”虞琊配合地道。
“这正是因为那则口信太过醒目的缘故,当被无数往来的人都看见之后,捎口信之人想要找的那个人自然也知道了图案的存在。”卜邑缓缓道来,“但也是因此,知情的人怕被别人知道,为了掩饰这背后的目的,他反而将这幅图弄得到处都是,迷惑众人的视线,让这件事看起来匪夷所思,可是若从另外一方面来看,对于捎口信之人,这却成了一条重大的线索,只因能够如此大规模办到这件事的人,地位必定无比崇高,现在看来,这个计划着实相当巧妙。”
“怎么说?”
“将图画在所有人都看得见的地方这个方法也不是寻常人能够想得到的,就算想得到,也要有本事做到,难道不是吗?”卜邑反问。
“那么,那人又是如何做到的呢?”虞琊笑着问。
“这个嘛,世上可能存在一种特制的灰白色颜料,这种颜料遇水即能变黑,那么,那幅图的忽然出现就不足为奇了吧。”卜邑道。
“世上真有如此神奇的颜料吗?”虞琊问。
“请问公主,实际上又是如何呢?”卜邑忽地问虞琊。
“这嘛……只有那个画图的人才知道了吧。”虞琊云淡风轻地笑道,又问卜邑,“这是小事,然后呢?”
“捎口信的人成功地找到了突破口,这也代表了那幅图里必定藏有某种秘密,引得对方不得不有所回应,而这都出自最开始那个绝妙的主意,使得对方的回应一下子就暴露了对方所在的位置。”说到这里,卜邑顿了一顿,注视虞琊的双眼道,“——楚国的王宫。”
虞琊注视卜邑,并不言语,笑容却多了一分。
卜邑见她未有开口的打算,又道,“刚才我已说了,地位不崇高的人,根本办不到这样的事,现在既然有了突破口,那么之后的目的,便是去到楚国王宫,找出那个人是谁了。”
这时,虞琊才点头抚掌,随后道,“大宗伯的这个推论,听来似乎有理有据,可是,就算进到楚国王宫,难道就能找到那个人了?况且,楚国王宫应该也不是那么容易进入的地方吧?”
她不仅完全不回应方才的试探,也没有承认的打算,但只是如此,卜邑也能预料到一件事,那就是眼前的虞琊亦想了解他究竟知道多少,为了引出她真正的目的,卜邑便又道,“即是如此,那么,容我借用公主之例,可否?”
“哦,怎样借用?”虞琊明知故问。
“例如身份。”卜邑道,“公主这样的身份,便能轻易入得王宫,若是再打上诸如联姻或招选驸马的名头,那么所能接触的人便多得多了。”
“唔、唔。”虞琊听后连连点头,亦道,“这个办法倒的确不算太差。”
“公主也赞同?”卜邑问。
“大宗伯既说的有理,我自然赞同。”虞琊道。
卜邑遂又道,“虽是招选驸马,但因有几轮的测试,再者,除了王宫这一项范围之外,实际上捎口信之人另外也圈定了几条线索。”
“例如?”虞琊好奇地问。
“首先,能看懂那幅图的人必定习过巫术,也只有习过巫术之人才可能在相关的巫书上见到过类似的人首鸟身的神明形象,虽然丹阳城中所出现的图有所不同,可显然也不普通,否则,所有人也就都能看懂了。”卜邑接着道,“当然,也有可以证明这一点的事实,那就是在招选驸马最终所留下来的人,都是巫师这一点,便能很容易证明此事了。”
“唔嗯,这本就显而易见。”虞琊随口附和道。
“但问题其实并不在这些人身上。”卜邑又道。
“大宗伯这是何意?”
“再如何选,驸马的年龄也局限了搜索范围,可幸而王宫和巫师这两点便已将目标圈定在了巫宗府之内,因此,最终只需要确认巫宗府里有谁的权力能够大到轻而易举办到在丹阳城任何一处画上图腾一事即可。”卜邑注视虞琊,一字一句地道。
“所以,目标人物能够锁定吗?”虞琊忽地问。
卜邑却摇头道,“我的推断是,光凭此点,目标人物还不能完全被锁定,必须再借助另外一点,两厢重合之人,才是她真正想要寻找之人。”
“哦,这是为何?”
卜邑看着虞琊的眼睛回答,“原本,她便应有足够的理由才会这样找上门来,自然,在确定目标的时候,也必须跟她最初的理由相对应,难道不是吗,公主?”
虞琊闻言,不禁笑开了,道,“大宗伯说得很对,可是,究竟是什么理由,大宗伯知道吗?”
卜邑这时不由摇头,苦笑道,“若是知晓,那么我不就成了那个捎口信之人了吗?”
虞琊也摇头,道,“非也。”
“哦?公主是何意?”
“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必然知晓这是为何。”公主道。
“何人?”
“那个害怕被找到之人,大宗伯,您说是吗?”虞琊盯着卜邑的眼睛,悠悠地道。
卜邑并未逃避她的视线,而是直直看进去问,“那么公主,现在您确定了吗?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虞琊闻言不由笑了起来道,“事到如今,该是由我来问大宗伯您肯不肯承认,当年那件事究竟是不是由您主导的吧?”她说着又道,“不过,不承认也没有用,大宗伯能将事情说到这样的地步,那么那个人若不是您,又会是谁呢?”
“看来,我是百口莫辩了。”卜邑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唇角的苦笑却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大宗伯这是肯承认了?”虞琊单刀直入,问。
卜邑却道,“不是我做的,我该如何承认?”
虞琊收起脸上的笑容,忽地从腰间拔出一把极为精巧的匕首,对准卜邑的脖颈道,“看来,大宗伯您死到临头,还不忘记要保护您这名不符其实而得来的名声……”她说着“啧”了两声,又道,“不过,也难怪,若非如此,您又怎么可能成为楚国里地位如此尊崇的大宗伯呢?”
“公主,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卜邑仍是道。
这句话让虞琊顿时变了脸色,她紧紧盯住卜邑的眼睛,握匕首的手忍不住向前用力,匕首的尖刃已刺入脖颈几分,鲜红色的血瞬间溢出皮肤,“你敢说你不知道?我们一整个氏族因你而灭亡,你敢说你不知道?”
卜邑脸色不变,却道,“我知道,但那不是我所为!”
“你知道!光凭这一点,就已经足够证明是你所为!”虞琊的情绪初次表现得激动起来,她再也不愿听卜邑狡辩下去,顿时抬高手臂,将匕首的尖端对准卜邑的脖颈,用力刺了下去。
但,就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马车竟猛地被一股惊人的力量给抬了起来,让虞琊一时刺偏,卜邑眼疾手快,已一把抓住虞琊握匕首的那只手,哪知虞琊力气大到超乎他的想象,但幸而马车摇晃的厉害,两人已连坐都坐不稳,只能紧紧抓住马车两边的扶手,随即,这股力量又忽地消失,马车砰然落地,尚未回过神来的虞琊只觉眼前一花,已有另外一人冲入马车,将卜邑带了出去,虞琊甩甩头连忙追赶出去,随后却不由吃了一惊,只因那抓着卜邑的人并没有要逃走的意思,只是长身立在马车外,似是等着虞琊从马车里追出来。
“应、应皇天?”虞琊有些吃惊,又觉得见到此人似乎并不用那么吃惊,但无论如何,眼看大功就要告成,却被眼前的人所破坏,愤恨气恼的心情一时也无法平复。
“你不能杀他。”应皇天面对虞琊,淡淡地道。
“他是灭我族的仇人,为何我不能杀他?”虞琊大声问。
“因为我不准。”应皇天将这句话说得理所当然。
“你——”虞琊睁大眼睛盯着应皇天,像是不知该对这样一句话作何反应,随即才道,“你、你有什么资格说不准?”
“人在我手上,我自然有资格。”应皇天淡淡道。
他这个人,似是说任何话,做任何事,都是如此天经地义一样,虞琊却不服,她举着匕首向前,显然是打算要用武力跟应皇天抢夺卜邑。
“等一等。”应皇天身后的卜邑忽地道。
虞琊稍稍一顿,正要向前,卜邑便又道,“你可知观言是谁的孩子?”
“这种事跟我无关!”
“他便是你们氏族的遗孤!”
卜邑的话音落下,虞琊猛地一怔。
她盯着卜邑,脑子还没转过弯来,一时间像是听不明白卜邑说的是什么。
过了好半晌,她怔怔地问,“你是说……”
“他就是那个婴儿。”卜邑点头,对虞琊道。
虞琊半信半疑,卜邑又道,“你当他的医术是从何得来?”
“难道,是那本书册?”虞琊不禁问,“那一年多前……”
“人是我杀的,我不希望有人知道言儿真正的身世。”卜邑对虞琊坦白,又道,“但,是你的话,你既是那族的后人的话,那么……你跟言儿之间,便早有所关联,不是吗?”
虞琊压根未料事情竟会有如此的变化,然而就在这时,远处传来熟悉的呼唤声:
“义父!义父!您在哪里?”
是观言!
虞琊猛然回过神来,应皇天此时与卜邑稍一对视,后者微一点头,应皇天便抓着卜邑翻身上马,二人策马离去,剩下虞琊举步不前,而当观言的声音越来越近之时,虞琊也瞬间反应过来,匆忙往反方向逃离而去,等观言到来之时,看见的只有马车的残骸,那其中空无一人,观言不禁着急地四处找寻,这时的虞琊却躲在树丛之后,不可思议地看着观言,却又不敢与之相见,兴许是还不敢相信,又或许是不知该如何相信,隐约中,她似是想起了什么来,但对于那个婴儿的记忆,时隔久远,和眼前的观言压根对应不起来,恍恍惚惚之中,观言早已消失在山林的另一端,但不时仍有细微的呼声传来,虞琊的脚步却像是钉住了似的一动都不能动,此时,夜色早已深沉,漆黑而偏僻的山野中,忽闻一声动静,随后便是那声低沉而平板的嗓音响起,“想要知道的话,就跟我来吧。”
虞琊闻声转过头去,就见应皇天提着一盏灯笼站在不远处,幽幽的火光笼罩着他,似是照亮了脚下的路,引诱着虞琊前往。
【前编】禺疆之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