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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之外,车夫勒马停下。段凌起身:“便是这了。”
兰芷跟着段凌下了马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扇巨大木门,门上封着厚重的铁锁链。这似乎是个大宅院,占地面积甚广,可木门的朱红色已经基本剥落,门外的石梯石墩也古旧残破,两侧的围墙竟是隐隐泛着黑灰色,仿佛曾经遭过大火。
兰芷再扭头四望。放眼看去,围墙尽头是街道,只是已过子时,行人稀少。按照马车的行驶时间估算,他们现下应该在浩天城三十街之外,接近城郊了。
耳边却传来了铁链的落地声,叮叮当当,在安静的子夜,清晰地格外惊人。兰芷朝声响处看去,便见到木门已经打开,而段凌立在黑漆漆的门洞边,静静等待她上前。
车夫不知何时已驾车离开,兰芷犹豫片刻,行到段凌身边。雪依旧在下,男人伸手,抖了抖兰芷斗篷上的雪花,又帮她将兜帽盖去头上,这才抬脚,率先跨入了大门。
斗篷是段凌出门前,硬给兰芷披上的。兰芷穿着太长,下摆都拖去了地上。她跟着段凌进门,轻声问:“段大人,这是什么地方?”
段凌在门后一番摸索,竟是寻出了一个灯笼。男人的声音在雪夜中,显得格外幽远:“数百年前,□□开国之时,曾经封过一位纳兰氏为异姓王。这个地方,便是纳兰家族的祠堂。”
兰芷有些惊讶:她以为这么大的院落,怎么也会是个大家族的宅邸,却不料,竟然只是间祠堂。
黑暗之中,有火光闪过,而后,灯笼亮起。借着光亮,兰芷依稀能看清塌毁的房屋,破碎的青石路。整个祠堂显得破败而死寂,唯独四散的琉璃瓦碎片,隐约昭示着这里曾经的繁华。
兰芷正在打量间,段凌忽然牵住了她的手。他用温柔却不可抗拒的力度抓着她,温声道:“这边走。雪天路滑,小心别摔着。”
我有功夫,不会摔着,兰芷心中闷闷回答。可许是对身世的好奇压过了其他,她并没有反对。子夜寂静,只能听见斗篷扫过雪地的簌簌声,伴随着脚踏积雪声,吱呀,吱呀……
段凌牵着兰芷,一前一后沉默行过一段路,来到了一座大堂。大堂四周墙壁都破损了,风夹着雪花吹入,更显阴寒。堂正中竖着一方巨大石碑,段凌行到石碑前停步,默立片刻,沉沉开口道:“15年前,先皇忌惮纳兰王势力,寻了名目大兴刑狱,将纳兰本家近千人、旁家四千余人,皆数屠杀。之后三年,又将效忠依附于纳兰王的家族共计上万人,陆续诛杀。”
死了近两万人的刑狱么……兰芷微微动容。灯笼微光下,她隐约见到石碑下方空空,上方却刻着许多名字,都是纳兰姓氏。兰芷仰头看段凌:“我也是纳兰家的人?”
段凌将灯笼抬高了些,指着石碑中最后一个名字道:“你是已故纳兰王的女儿。”
兰芷定定看那个名字,心中竟是一片空茫。身世问题,已经困扰了她许久,可待清楚真相时,她竟有些不知所措。她再前行一步,贴近石碑,手指轻缓抚过那个名字,半响才看清那几个字是“纳兰纤”。
纳兰纤。兰芷默念这个名字,低低开口道:“怎么好像是个女人名。”
段凌在她身后道:“纳兰王从来都是女人。”他的声音幽幽:“传说纳兰一族被神灵眷顾,有数千年的悠长历史,可这种眷顾,从来只维系于女子身上。每一代的纳兰王都会生下一个女儿,背上长着尹罗花胎记,这个女儿,便会成为下一代的纳兰王。”
兰芷于石碑前垂首,心中情绪复杂,而那万般心思中,竟还对这传说生出了旁观者一般的质疑。她默立许久,终是放下手,偏头看向段凌:“那你呢?你又是谁?”
她问完这话,却又去看那石碑。段凌便是一声低笑:“别找了。我和我家人的名字,还没有资格出现在那石碑上。”
他停顿片刻:“这石碑上的人,都是纳兰一族的本家。而我和我的家人,是纳兰的旁家。”他环视大堂:“旁家人的地位不比本家。需得是受重视的旁家人,才能在每年的上元节踏入这个地方,一并祭祀先祖。”
他的语气和缓,仿佛并不因此不平,兰芷忍不住转身问:“既如此,旁家又为何还要守着本家?”
段凌看她一眼,轻轻一笑:“自宇元立国后,纳兰家族一直风光无限,即便是做纳兰旁家的人,也能得许多便利,何乐不为?更何况……旁家的男子,还有机会迎娶纳兰王啊。”男人一扯嘴角:“若是能成为纳兰王的夫君,地位、权势、财富皆唾手可得,有什么不好?”
兰芷却是一愣:“旁家的人……不是也姓纳兰么?又怎能同族同姓通婚?”
段凌失笑:“同姓不婚?这是中原人的规矩,兰芷倒也清楚。可宇元人何曾有这许多讲究。加之纳兰家向来自称神族后裔,看重血统纯正,自是要在旁家中挑选最优秀的男子,延续这份尊贵。”
兰芷又被他抓住漏洞,有些尴尬,却不再戒备。她盯着地面,心中有种隐隐的期盼,却也有些莫名的别扭:“所以……我们俩,是血亲么……”
她没有抬头,看不见段凌的神情,只能听见他缓缓道:“我们是纳兰一族仅存的血脉,而你……是我的王。”
——……
兰芷片刻方消化了这句话,抬头怔怔看段凌:他是认真的么?
灯笼烛火给段凌的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兰芷仔细打量他,却无法从他的神色中,辨清他话语的真假。大堂中一时无声,只能听见风夹着雪花,在堂外吹荡。沉默持续,灯笼中的烛火不知烧到了什么,“啪”地一声轻响,晃动了几下。
段凌便在这细微的声响中,缓缓笑了开来。他伸手一敲兰芷的脑门:“或者,虽然血缘关系已不可考,但我虚长你9岁,总是能做你哥哥吧。”
兰芷呼出一口气:这人果然又在逗弄她!她捂住脑袋,别扭退后一步,段凌却再次牵了她的手:“来,我带去你外面看看。”
或许是得知了两人的关系,兰芷不再排斥段凌的这个举动。这段路走得不似之前那般难熬,段凌也不再沉默,而是在风雪之中,轻声说话:“我12岁那年,第一次获得准许,踏入这间祠堂。彼时,我和另外九十九名同龄的旁家男女,在刚刚的大堂里,对你宣誓效忠。你的血被滴入铁水中,然后烙印在我们的身上。”
似乎是忆起了当年的场景,他轻笑起来:“那场面其实盛大庄重,可那时你才3岁,看着还憨憨傻傻,我跪在人群中,只觉这仪式是个笑话。且我在自家里也算出众,心高气傲,偏偏长辈每每耳提面命,总是反反复复教导,不好好奋发,不成为家族中最强的男人,便没资格迎娶纳兰王。被烙上烙印的那刻,我心里暴躁想,这一切……真是蠢透了。”
说到此处,段凌看向兰芷。女子被他牵着,却没了往日戒备与疏离的模样,浅棕色的眸子一瞬不瞬看他。段凌不自觉弯起了嘴角,停步道:“于是,仪式结束后,我领着另外十多名孩子,趁着大人们不备,将你抓了起来,带到了这个地方。”
兰芷跟着停步,缓缓四望,便见到了一块空地。空地上有几墩一人高的石柱,似乎是做练武之用。
她还在扭头看,却感觉腰肢被人搂住,身体突然腾空而起!兰芷本能就想一脚踢去,却生生克制住,任由段凌将她抱起,放去了那石柱上。
石柱直径约半米,兰芷悬着腿坐在上面,索性蜷起了身子,抱膝静静看段凌。段凌环视四周:“这是练武场。纳兰家族每年祭祀后,都会在这里举行比武。那时我心里不舒畅,迁怒于你,却又不敢真对你怎样,于是便把你带到这里,扔去这高高的石柱上,想要吓唬你。”
他终于回头看兰芷,却对上了女子安静的目光。段凌忽然便笑了:“十多年了,你倒是没变呢。当时你也是这样,抱着膝盖坐着,静静看我们张牙舞爪,倒是让我好生挫败。”
男人不着痕迹握住兰芷的手:“当时我便想……”他对上兰芷的眸,眯着眼笑了出来:“将来寻着机会,我定是要……把你欺负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