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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钧将纸接过,呈给楚豫。
楚豫打开纸,江明月也一同看过去。
是一张几乎可以说是鬼画符的纸,江明月曾看过小楚豫学画画,这纸上的东西比小楚颖画的好不了多少。
纸上的东西一共有两部分,上面先画了一个偏长的方形,上面横七竖八画了一团黑,像乌云盖顶的方形一样。下面也是几个试图画方的形状,挨在一起,然后其中一个方形里又涂了黑黑的一团。
石芝说:“民女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可民女相信这一定有什么意思,要不然我爹不会把它交给我,他可是从来不拿纸不动笔的,有这些钱他早就拿去买酒了!”
“你说,这是你爹给你的?什么时候给的,给你时,他怎么说的?”楚豫问。
石芝回答:“他没多说,就说让我把这东西拿着,别扔了,如果他有什么事,就拿出来,没事就算了。就一直交待别扔了,所以民女到现在都没扔。给民女的时候,差不多是一年前。”
“他告诉你,他有什么事就拿出来,可后来他意外落水,你没拿出来?”楚豫问。
石芝立刻道:“民女拿出来了,民女拿着这纸交给进门问话的官差,那官差看了看,问民女是什么意思,民女也答不上来,官差生气,说民女戏弄他,就走了。”
“你可以拿着这纸去报官。”楚豫说。
石芝低下头去,好一会儿才小声开口:“民女当时没有,因为……因为那时老爷要去外面跑几个月生意,又不知道发了什么昏,说要带民女去,民女实在碰不到这样的机会,就……就去了……”
“所以你没有留下来为你父亲与弟弟喊冤,而是出去,几个月之后回来,此案已结?”楚豫问。
石芝点点头,再也不敢抬起头来。
江明月看了看楚豫,开口问:“你爹和你弟弟都不识字吧?”
石芝回答:“是的。”
江明月连忙去翻之前官差问话所作的记录,找到里面一个落魄书生说的话:三年前,石金突然说想学认几个字,找他问字,书生拿出《千字文》来教他,可他问了几个字就像没什么兴趣了,但最后他把书生那本《千字文》买走了。
事实证明,石金从来没想过要认字,他的爱好恐怕就是喝酒,玩乐。
但很多时候,他似乎对字、或留在纸上的东西是有兴趣的,比如他会找书生问字,还会留给女儿一张画——尽管那张画谁也不明白画的什么。
半年前官府也去石家搜查过,没找到什么值得怀疑的东西,也没有哪个地方提起一本《千字文》。但是,那本《千字文》哪里去了?石金究竟用它来做了什么,学认字吗?
楚豫让石芝暂且回去了,坐在桌前久久地看那张纸。
楚豫问江明月:“你觉得这是什么?”
“应该是石金自己画的一幅画吧,可是他不知道,他画的并不像。”江明月说着看上面那张图,“画什么东西,会要画一个方形呢?桌子?盒子?书?”
她皱眉想着,然后就看到了眼前的窗子,“难道是窗……”话未完,她突然停了下来。
从面前窗内,可以看见客栈对面的房子,小小一间砖屋,下面是方形的墙体,上面是青瓦的屋顶。
“我知道了,他画的是他的家,那个茅屋,下面这张图是茅屋里面的房间,他们有三个房间,所以这上面画了三个方形,其中一个他涂了黑点,也许是要说这间屋子里有东西,这看上去是……石金的房间!”
楚豫很快带人到了石家茅屋前。
对于普通人来说,最安全的地方也就是地底,而很多情况下都是如此,比如石家茅屋里面空空如也,但这地下却没人动过。
几名衙役开始在屋子里挖。
没一会儿就挖到了东西,从地底搬出一只木箱子来。
箱子并没有锁,要开箱时,护卫杨掀让楚豫站在了后面,自己持刀挡在前面,而江明月由楚豫拉着,更在他后面。
两名官差将箱子小心翼翼打开,但并没有什么凶险的东西冒出来,然而再往里面细一看,却不得不吃惊。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两把钢刀。
江明月想到了柳氏灭门案中的两个持刀的凶手。
是石氏父子,真的是的……
官差隔着布巾拿出了那两把钢刀,随后奇怪道:“还有一本书。”
官差拿起了书,翻动时,一张纸片从书中掉落下来。他们立刻弯腰去捡,江明月却已经分辨出那纸上似乎有一个“江”字。
再次看到自己的姓,她心中不由一紧。
楚豫似乎也看到了,开口道:“拿过来。”
杨欣接过纸张递到他手中,哪怕江明月再不愿意,也还是看到了那“江”字后面另一个字“安”。
江安,之前查清的,爹在定州的名字。
上面的字她也看到了,用笔十分生涩地写着的“由江安指使,杀柳明全家,拿柳家财产。”
几个字歪歪斜斜,然而那内容看在眼里,却是触目惊心。
那边官差在低声说:“是《千字文》”
“里面有字被圈出来了。”
“就是这纸上的几个字,写这字的人应该不识字。”
“等等,这书里还夹了一张纸。”
楚豫拿来看,是一副画像,似乎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上面写着两个字“柳横。”
……
江明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客栈的,她在床上躺着,楚豫就在她身旁。
很累很累,她开始想,自己为什么要查这些……
娘说的对,知道真相,对她半点好处都没有。
从那个剑客开始,一切都变得不同。
她生在江都,是富商江云泰的独女,爹娘只有她一个女儿,将她视为掌上明珠。
此生何幸,她有这样一对父母。
可那个剑客告诉她,她不能相信身边每个人,包括她的父母。
她一路到定州,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了自己真正的名字,也知道了自己的仇人。
江安。
江安就是江云泰,自己的父亲。
大概一切都是梦吧……只是不知何时梦才醒。
她闭眼,仿佛睡着,又仿佛没睡着,好一会儿,头都开始睡得发疼,她试着坐起来一些,撑着头。
楚豫在身旁轻声问她,“要让人带江安与段氏回定州吗归案吗?”
她一时没有回答。
那是正常的做法吧……既然是逍遥法外的命案真凶,自然就要捉拿归案。
可是为什么,她仍然觉得那是她的爹娘?
很久之后,她说:“王爷,我不想理这些了,我想回江都,我想回江都,我们回去好不好?”
“我好累,在这里待着的每天都好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力气撑到他们被带来定州,我想回去,还有……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呢?他们不是我爹娘,到少是对我有恩的养父母吧,可是……可是现在却说他们是我的灭门仇人……王爷,你说怎么会这样?”
楚豫抚着她头顶的发丝,“要完全定案,必须要犯人认罪,动机、犯案详情一一审核,完全合理才算定案,现在连他们的人都没见到,所以也不能确定这就是事实。”
“对,不能就这样定案,他们根本就没有承认!”江明月一下子转过身来,“也许有什么误会,也许事实不是这样的。既然都没有认定凶手真的是他们,又为什么要将他们像犯人一样带到定州来?王爷,不如我们回江都,我们回江都亲自去问他们!”
楚豫点点头,“好。”
江明月的心里再次升起希望。
只是那希望,她自己都觉得渺茫。
在石家找到重要证据的第三天,江明月就随同楚豫回往江都。
回去时,天已经很冷了,树木凋敝,寒风凛冽,路途上的辛苦比来时更要难受一些,可她却甘之如饴。
因为他们是回江都啊!
那是那样美好一个地方,是她的家,是她所有记忆发生的地方,也许,回到江都一切都会好起来。
如果证实爹娘是被冤枉的,她一定谢天谢地,且再也不去查自己的过往了。
如此,就很好,很好……
回到江都时,正逢江都第一场雪。
漫天雪花飘着,地上积雪有好几寸厚,城门口原来如同片片绿云的垂柳只剩下一条条枯枝,城内行人稀少,倒是街旁酒肆歌坊传来阵阵欢声笑语。
哪怕如此,江明月心里也是觉得温暖的。
王府门口,一群管家仆妇早已迎了出来,江明月看见他们就像看到亲人一样,被风吹红的脸上不由露出笑容。
两个多月前石家茅屋内看到的那一切像是过了好几年一样遥远,王府中下人仍然以为他们是去了京城,讶异并未过完年,他们为何回来,而她也真的以为自己是去京城拜见皇帝太后了。
穿得像一团粽子似的小楚颖跑出院子来,大喊着“娘”,重重扑进她怀中。
江明月笑着抱起他,“呀,颖颖,你长高了,也重了,娘都要抱不动你了。”
“娘,你们骗人,还说很快就回来,结果你们出去了这么久!”小楚颖说着,十分委屈。
“好了,以后父王和娘再不出门了,一直在家陪你,直到你长大了,自己不愿在家待。”
“我要在家,娘你才不要说话不算话。”
“自然说话算话。”楚豫说着,伸手过来摸着他的小脑袋,“头发似乎也长长了。”
“父王……”小楚颖说着,又去将楚豫的腿紧紧抱住,头埋在他腿缝中。
面对楚豫,他没有像对着江明月那么多话,那么明显的依恋,但其中的感情却仍然深沉。
楚豫低头笑着,伸手将他抱起来。
……
一日下来,沐浴,用饭,烤火,玩乐……满屋欢笑。
第二日也仍然如此,江明月与楚豫两人还被小楚颖拉出去堆雪人,楚豫并不乐意,但不成想他却有一副堆雪人的好手艺,她与小楚颖半天弄不好的形状,他一下子就弄好了。
如果可以,她愿意一直这样下去,当自己从未去过定州。
可是第三日,江云泰却带着江夫人过来了,楚豫远道归来,他们前来探望拜访。
楚豫问江明月的意思。
尽管难受,可江明月知道,自己不可能真的当事情没发生过。
她是柳珂,她是柳家唯一确定活下来的女儿,她该弄清一切真相,替柳家讨回公道——尽管,这过程是那样痛苦。
但好在她不用自己出面,她只用坐在旁边看着,由楚豫来替她完成这一切。
楚豫将在定州查到的疑点一并放在了江云泰面前。
江明月注意着他的样子,他,竟真的露出了莫名的表情。
随后,江云泰看到了那张由石金所写,揭露自己是幕后凶手的纸,顿时神色大变。
当他再看到江安户籍卷宗时,脸上更是惨白。
楚豫终于开口:“我与王妃并没有去京城,而是去了定州。查王妃身世,却意外得知定州一桩旧案,柳氏灭门案。”
江云泰身形猛然一震。
楚豫问:“你们有什么想说的吗?”
江云泰从椅子上起身,跪在了他面前,“草民以前的确叫江安,柳明是草民好友,他家中遭祸后,草民将他女儿带到了江都,改名江明月。草民自知欺瞒王爷,罪该万死,可……可草民也只是不愿毁去月儿后半生啊……
她身世凄苦,到江都后才好了一些,草民一直希望她能觅得一份好姻缘,可没成想……她却与王爷情投意合,草民思前想后,最后才斗胆隐瞒真相……欺瞒王爷一事,草名承认罪无可恕——”
最后他说道:“但这杀柳明一家的控告,草民却是死也不会承认!”
“你的意思是,你的确名为江安,也的确带走柳珂,找大夫替其施针抹去其记忆,但柳氏一案,与你无关?”楚豫问。
江云泰字字有力,“不错,草民完全不知!”
“但这张纸,是柳氏灭门案凶手之一石金所写。所以你的意思是,凶手石金死前并不是想着若有人杀自己灭口就吐露真相,而是冤枉另外一个与此毫不相关的人,让凶手逍遥法外?”
江云泰脸上一白,连忙道:“但草民真没做过这样的事,也实在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停了停,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刻道:“王爷,如果草民就是凶手,那月儿不就是草民的眼中钉?既然这样,草民为什么还要将她留在身边?”
“所以你抹去了她的记忆。”楚豫回答:“如果任她当初神智不清,她有可能出事,有可能也会突然记起来,指出真凶,可你找人将她记忆抹去,那她就永远不会记起了。”
江云泰立刻申辩:“王爷,既然草民都能做到这一步,为什么不直接杀人灭口?找个机会杀了她,不是更有用吗?”
他的话,很有道理。
楚豫却一动不动看着他,缓缓回道:“因为你怕一个人,一个也许会出现找你复仇的人,柳横。
你把柳珂握在手上,让她信你如亲生父亲,她便不会相信任何一个人。但若有一日柳横出现,你完全有把握用他的姐姐来威胁他。”
江云泰愣住,一时沉默下去,很久他才无力道:“不,不是这样,王爷,这样的确说得通,但草民确实是冤枉的……”
楚豫也不再作声。
江明月紧紧握拳,深吸一口气从凳子上起身,独自一人来到另一个房间。
另一个房间里,坐着的是江夫人。
见她进来,江夫人立刻站起身来,“月儿,怎么了,你和王爷在做什么,你爹呢?”
江明月努力让自己镇静着,一步一步走到前方的坐榻上坐下,平静道:“其实我和王爷这一次并非去京城,而是去了定州。我不相信我是那个和书生私奔的小姐,所以求王爷带我去了定州,我们在那里查到江安,查到柳珂,查到柳明,还查到制造柳氏灭门案的其中两名凶手,石金与石大胆。”
江夫人目光怔怔,低着头一声不吭,她不说话,泪水却从她脸上一道一道往下淌。
江明月看得心疼。
很多事她都不那么相信,但她相信爹娘是真心对她的,至于原由,也许是把她当成了他们那个女儿,江彩云。
任江夫人哭了很久,她又说道:“王爷在问爹的话,但爹那个人,王爷并不信他说的话,所以让我过来问您。”
江夫人继续抽泣。
江明月说:“娘,我知道您并不是我娘,甚至还有可能是我的仇人,可我知道您对我的感情是真的,如果……如果可以,我也许会求王爷放过你们……柳珂已经一无所有了,她没有爹娘,连拥有爹娘的记忆都没有,而我,现在的江明月,至少还有你们……我并不那么想报仇,我甚至依然觉得你们是我爹娘,哪怕你们杀了柳家满门。”
江夫人猛然抬头看向她。
“是他做的?真的是他……他终于还是……”
江夫人的泪水更汹涌澎湃,江明月一句话也没说。
可她心里却早已涌起千丈浪潮。
娘她这是……这是承认了吗?承认爹派人杀了自己全家?
就算没有承认,至少在她看来他是有动机的,他们是夫妻,依娘的性格,应该是没参与,但她却不可能一无所知。可能她知道爹与柳明有罅隙,知道爹有杀柳明的动机,只是她并不知道那件事是不是爹做的。
江明月突然反应过来,柳明才是自己的父亲,江云泰或者江安,只是一个凶手,一个处心积虑、将她圈在谎言中的人。
江夫人终于开口,“我怀疑过,可他说那不是他做的,但柳家出事后,他很慌,说下一个就是他,所以他很快就搬来江都了……我不知道,他什么都不和我说……”
“他为什么说下一个就是他?”江明月立刻问,直觉这里面还另有隐情。
江夫人摇头,“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他和柳大人以前一起做过一件什么事,他后来和柳大人关系不好,也是因为这件事,他怕柳大人对付他,可是后来柳大人自己出了事,他就觉得是有什么人来寻仇了,认定下一个就是自己……”
说到后面,她突然道:“月儿,你们真的查出柳大人一家是你爹杀的吗?会不会弄错了?柳大人死后他是真的很怕,还请了好几个护院,如果是他自己,他为什么那么怕呢?”
……
……
江夫人比江云泰好说话许多,只是她知道的却也有限。
而江云泰那一边,任楚豫怎么问,他始终不承认柳氏灭门案是自己所为,也不承认江夫人所说他与柳明有恩怨的事。
此事,一时无法结局。
其实若是判案,也许有那些证据就够了,江云泰不过是狡辩而已,但江明月就是无法这样给江云泰定罪,她想有转机,告诉她柳氏灭门案真的与他们无关。
……
……
腊八节,江都城几家歌舞坊联合举办一场“花月会”,楚豫带了江明月去看热闹。
所谓“花月会”,就是几家歌舞坊不分彼此,聚在一起献艺,歌舞伎们在这里一分高下,歌舞坊则联合了造名气,让自己坊内的姑娘被所有人知晓。
歌舞坊江明月自然不曾去过,但好曲好舞,谁也愿意一赏,所以去观看她是十分开心的——如果自己身上没有发生那些事。
此时心中有事,她只能努力让自己暂时忘记。
秋兰坊琴姬的琴,梨棠轩莫九娘的扇舞,以及玉人楼彩衣姑娘的柔婉嗓子,果真是见之惊艳。四方酒楼的二楼雅座内,江明月不由朝着楚豫笑,“难怪男人们爱去这些地方,的确是赏心悦目,流连忘返。”
楚豫回答:“所以你得好好待我,别人有如花姬妾,歌舞伎女,而我除了你,什么都没有了。”
江明月只是笑,却觉得自己才是除了他,什么都没有了。
连爹娘都没有,记忆都没有。
杨欣过来,朝楚豫道:“王爷,外面有个人,自称是定州官员,要过来向王爷请安。”
江明月并不想见其他人,而且这是酒楼,虽然此时也有其他富贵女子在赏舞,但对一个王妃来说,其实不太适合来这里,她看看房内,想避到屏风后去。
楚豫却拦住她,轻声道:“自定州回来还没同他们见过,我出去一趟,你在这里。”
江明月没想到他对自己如此照顾,心中感动地点点头。
楚豫离开后,她继续看下面的歌舞,可看着看着,想到心事,脸上的笑意不由自主就淡了下来。
歌舞在楼下中间的空地上,周围是一层又一层围观的人群,而二楼不挤不吵,有幸临窗而坐的都是江都非富即贵的人,也是下面那些人所羡慕的对象。
江明月坐在最好的位置里,却并没有那么想看舞,她将目光在所有人脸上转了一圈,发现他们所有人都笑得开心。
所有人都开心,而她该如何熬过这一关……
起身走到房间后面,她将后面的窗子打开,顿时一股带着雪团的凉风吹进来。
迎着这雪,这北风,俯瞰江都之夜,她觉得脑子清醒了不少,却还是想不透要怎么办才好。
相信爹娘,或是判爹娘死罪,她都做不到。但这样僵持下去,她常常都会想起在记忆中消失的亲生爹娘来,还有……
石金茅屋内,写有“柳横”二字的画像。
江明月静静看着眼前的寒夜,脑中浮现出一个年轻的面孔来。
她一直没有说,那个少年她曾见过,连她自己都不相信,那少年的模样,竟是那位剑客的模样。
那个剑客,是他找到自己,说她竟然不认识他,说让她不要相信身边的人,不要相信自己的爹娘。
那是柳横吗?自己的弟弟……
为什么他不再出现,他知道的,似乎比自己多得多。
江明月觉得,自己似乎该告诉楚豫了,告诉他自己曾见过一个剑客,是他让自己怀疑一切,而他就是画像上柳横的样子。
剑客让她不要相信任何一个人,但她觉得他说错了,她就算不相信全世界,也不该瞒着楚豫,相比起剑客,她自然更应该相信楚豫。
就在她心中作决定时,黑夜中却闪过一抹身影。
她心中一惊,下意识就要后退,可还没等她身体有所反应,那身影就闪到了她面前。
她张嘴要叫,但话音才落,她就停下了,一动不动看着眼前的人。
是他,那个年轻的剑客。
他头上依然戴着斗笠,低着头,看不清脸,身子比以往似乎更为瘦削,那穿着单薄衣服的肩膀上,还有未融的积雪。
他伸手,朝她递出一张信封来。
她怔怔接过了信封,才要说话,面前却一阵凉风,待回过神来时,那单薄的身影已经跃出窗外。
“等等,你……”
剑客的身影消失在寒夜,她的话语也消失在了寒夜中。
盯着夜空看了好久,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你怎么在那里?”身后传来楚豫的声音,她回过头去,只见楚豫立刻过来将她身后的窗子关上。
“怎么了?你怎么在这里吹风?”楚豫紧张地问。
江明月将手上的信封拿出来,“一个人,给了我这个。”
楚豫接过信封,前后看了看,然后将信封打开。里面不再是看不懂的鬼画符,也不再是歪歪斜斜的字,而是一封长长的信。
却不是某人对某人说的话,而是关于一件事,毫无修饰毫无累赘的叙述。
十多年前,定州城外某村子两个村民,一人名为柳四,一人名为江平。某一日外面,到达一处荒野时,偶遇一个犯心疾的商人。那商人向他们求救,告诉他们如果能将他送到附近的镇子找大夫,他会给他们每人十两银子。
柳四和江平发现商人的包袱里真的有钱,而且不只二十两银子。
柳四想去找大夫,江平不从,后来柳四眼睁睁看着江平扯下商人的包袱,以及他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然后将他推下了悬崖。
江平说,事已至此,不如就将钱分了。
柳四无奈,接下了他递来的钱财。
后来两人到定州城,改名换姓,用这些钱财各自生活,一人成了当地富户,而另一人则成了一方官员。
但江平屡屡要求有官职在身的柳四为自己行方便,收揽钱财。柳四为此在错误的官路上越走越偏。
终于,柳四忍无可忍,决定自首,告发江平之前的罪恶。此事被江平知晓,江平先发制人,买通凶徒杀害柳四一家。
来到定州后的柳四改名柳明,江平改名江安,江安之后又改名江云泰。
“这是谁给你的?”楚豫问。
“一个……”江明月深吸了口气,缓缓道:“一个年轻的剑客,可能……可能就是我弟弟,柳横。”
“柳横?你怎么知道?他说的?”楚豫立刻问。
江明月摇头,“不是……我……王爷,我之前见过他,他来找过几次,让我不要相信我爹娘,包括那次在方家,王爷以为我去见了顾飞序,其实是因为见到了他……”
她说了几次剑客找上她的情形,最后低头道:“对不起,我之前没有和你说,我……我不记得以前的事,所以总怕自己一时失误,做错了什么……”
楚豫拉住她的手,“不用说对不起,那时我们成亲不久,而你的确不记得以前的事,没有将所有事情告诉我,也是理所应当。”
她低头不语,他也撇开这话题,马上问:“所以你相信这信上所说的吗?”
如果相信,那这就是江云泰杀人的动机。
江明月沉默很久,最后才轻轻道:“我想,我怕是相信的……娘说过,爹……不,江云泰和我爹之间有恩怨,他初时怕爹要杀他,后来又想杀爹……他们的关系,符合这上面所说的。可是……”
可是江云泰口中的仇人又是谁?是与那名商人有关联的人么?
楚豫却没有她这么多的猜测,直接道:“我们这便回去,找来江云泰对质。”
江明月心底已经认同了柳横就是自己的弟弟,因为从最初相见,她就觉得他是特殊的,一定是和自己有所关系的。既然是他送来的东西,她似乎从潜意识里就已经相信了。这种相信,甚至比过了对爹娘的感情。
她以为江云泰这一次该会承认了,可他却并没有。
江云泰跪了下来。
“王爷,十三年前之事,我认罪,但此事是我和柳明两人一齐做的,所以我r后虽对他不满,但却不至于要杀了他……柳门一案真的不是我做的,但我知道是谁,是那个商人的儿子,一定是他!”
“商人的儿子?”楚豫问。
江云泰立刻回答:“那个商人有个儿子,那年我们杀害商人后离去时隐约听到一声响动,但我们那时心慌不已,没细想就逃走了,后来想起,才觉得是被人看到了。因为不安,我特意偷偷去查了那商人,得知他那时离乡,身边的确带着个小儿子,那时不过五岁……柳家的案子,一定是他做的,他先杀了柳明……也就是柳四报仇,现在又处心积虑制造假证据,就是为了借王爷之手杀掉我!”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柳氏一案是那孩子做下的?当时他不过十五岁吧?”
“我……”江云泰愣了半晌,最终摇摇头:“我没有证据,但柳氏一案,的确不是我所犯,我迁家江都,也只是为逃命而已……至于王妃,我真的是当她为亲生女儿对待的……”
……
晚上,江明月坐在床边,静静看着手上的画像。
如果她信剑客的话,那他就是柳横,自己的弟弟。
如果她信爹的话,那他自然不是柳横,且很有可能,他就是当年那个商人的儿子,如今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设置了一个大阴谋,指引她去查出爹是自己的仇人。
那她该相信谁?
看着画像,脑海中浮起的,却是那个少年英俊的脸庞。
他的心里似乎藏了很多事,他似乎为什么事而执着着,又为什么事而伤痛着。
他曾对她说:我不会伤害你。
她相信他们是有关系的,甚至她觉得,他就是她的弟弟。
很久,她轻轻开口道:“我好像要相信了……相信我现在的爹娘,其实是我的杀父仇人。”
她说得很轻,带着疲惫,带着无力,但楚豫就在她身旁,能听得一清二楚。
“因为这画像里的人吗?”他问。
她没有回话,他却开口道:“你相信他,他与江云泰各执一词,你选择相信他,他屡次出现在你面前,你也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你就是相信他,哪怕……连你自己也不知道因由。”
江明月侧过头去。
她隐约觉得,楚豫似乎有些失落,他的语气竟然像有些悲哀的样子。
可她去看他的脸,却发现昏黄烛光下,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再细看,又似乎他的表情是正常的,好像她刚才的感觉只是错觉。
“王爷,你怎么了?”她起身走到他身旁。
他的神情已经十分正常,回头平静道:“我在想,这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似乎并不寻常。至少,他有着不一般的心智。”
江明月看着他。
“他想尽办法出现在你面前,让你对自己的爹娘生疑,后来,你果真发现问题。然后为查身世,你去了定州,却查出杀父仇人就是自己的养父。
-本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