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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府陵寝下,水晶阁沉浸在湖底,内中一片雪亮,映不出一点阴翳。
秋叶一人站在阁子里,看着外面沉沉湖水,重复着终年不变的修炼,静心清思。他摒弃杂念站了许久,广开耳目之能,照例未捕捉到一丝动静。
此处是修炼、练武的绝佳胜地,清冷如雪,与世隔绝。当他逐渐习惯了寒冷与孤寂后,万事万物在他眼里已然没有区别。
如果说,从长长的龛画廊道吹来的,仍有一丝清风,那么他必然会感受到。
但他没有回头。
因风拂过,再无缥缈发香,冷沁入药,疗人神伤。
外公靡耗重金修筑的水晶阁讲究巧力,以此来训习闻名于天下的绝技“一点惊鸿”。
秋叶需将力道运聚在指间,从阳池穴走向中冲穴,不可懈怠,然后弹指一激,刺向他人的周身要害。
多年练习,指法力道方能拿捏得当,正因过于霸道的杀伐力度,使得他自持身份定了一个规矩,若取人性命,必留珠玉珍宝抵作赎命的酬金。
冷双成离府那晚,来向他请安。他站在垂幔后,透过重重障碍看着她的脸。
她去意已决,沉静的脸抑制不了微微飞扬的眉。
他多留她三日,即是研磨自己的内心。若不放,即为不舍;若不舍,痴念未央;若痴妄,十九载修行又何其皇皇。
想得通透了,他便立刻有了决定。
他从垂幔后弹出三枚金叶子,片片贯入力道,飞扑过冷双成的鬓角眉边。她站着没动,恭顺请安,任由一片叶子滑过她的白冠,斩落掉一缕发丝。
“五天查探清楚,她死或是你活。”这句命令说出来时,已是往日的雪清语声。
一点惊鸿弹出了金叶子,尤其最后一片让她见了血,她突然懂了他的意思。
她的性命已被他判定了,她与鱼小姐,只能留一个。
秋叶已经忘记冷双成转身离去的样子,她应是没有擦去脸边血,就这样不发一语走出了门。
他遽然记起,若她就这样死了,他还不曾知道她的名字。
水晶阁门口掠来一阵风。
秋叶听到风声,走向了廊道,径直来到寝居里。
熏香渺渺,垂幔静寂,如同水晶阁里一样,不会再有一道悄无声息跟随的身影。
秋叶走向了窗边的长榻,坐下来问:“什么事?”
门外徘徊许久的银光,心怀忐忑走进来。他接到公子的成令,出了异况时才能禀告,平日里哨羽回传的消息,均由他自己一手处理。
银光知晓,初一在府里,便是第二个冷琦。冷琦所需经受的教导、管束、磨砺、惩罚,让初一再经历一次,本也是无可厚非之事。
但自初一离府后,观公子意态,悉数置身事外,且颜色冷漠,与往日严督初一的惯例竟是不一致。
因而进得门来后,银光斟酌一下,才拣出紧要的一处说了说:“初一站在四夷馆前半日,不动也不言语,不知是什么意思?”
秋叶听后端坐在榻边,漠然不应。
既然没听到吩咐,银光本着关怀同侪之心,也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初一去过盐池馆、杂街客栈、福源赌坊、汤池、医庐,均是停留一段时刻就离开,绝没有踌躇不前的时候。今早他在城东面食铺用过早膳后,就走到四夷馆前,再也不动作,令哨羽好生疑惑。”
银光说完就了一眼秋叶,尔后恭敬垂下眼帘,等待公子的论断。
许久,秋叶回过神来,冷淡说了一句:“她进不去。”
银光讶然,复又抬头看了一眼。
秋叶稍稍提点:“城东用早膳,是因为可刺探鱼府动静,她应是打听到了鱼鸣北在四夷馆里,才走去了馆前。”
随后却因身份低微,无法进得门去。
银光见到秋叶答话,内心稍宽慰,想着公子既然明白了初一的难处,总不至于不管他。可随后秋叶径直去了书房,没留下只字片语的帮衬命令,使得银光怔忡站在当地,过了很久才知道给哨羽下令:“继续盯着吧,别走溜了人。”——看来初一之事,仍需他来处理。
书房里燃着安神香,余味缱绻。秋叶翻阅完一册兵书,香炉已冷。骤然熄灭的安神静心之功力,拂了他的性子,使得他照例唤了一声:“初一。”
回头看时,才明白身后已经没了添香的人。
秋叶站起身来,走到冷双成常驻足的位置,面向书橱而立。顺势看过去,他看到了一本篆字“天残”棋谱。
或许在整座府里,这是唯一能引起她兴趣的东西。
秋叶抽出棋谱,随手翻阅一遍,已然记住了内中的布局。他取过棋盘,摆出最负盛名的玲珑珍局,持子参研起来。
廊上急急走来阿碧,快要到门前时,她便提着裙裾小趋进来,持重行礼:“禀公子,灵慧公主惠驾叶府。”
外院金钟敲响,应和着阿碧的传报声。
秋叶不抬眼眸,将白子放进天元旁,置若罔闻。
阿碧福了福身子,悄声退向一旁,依照惯例扬袖轻轻一挥,书房外值守的侍从均躬身后退,退向了走廊之外,留给即将到来的客人一片清净的场合。
灵慧从垂花门后缓缓行来,穿着绫纱外衫与锦绣百褶裙,衣装既典雅又不失华丽。她知秋叶习性,特意摘除了叮咚环佩,只挽着淡紫色披帛飘然而至,风拂过时,仿似为她托举起一层缥缈的云彩,将她身形衬得极为灵动而美丽。
她见秋叶,淡扫蛾眉,薄施脂粉,弃了凤钗华胜,收拾出素雅的容颜来。
秋叶在解局,沉稳若定,她笑吟吟地观摩,并不觉沉闷。稍稍走动间,她的云鬓侧出了一束璀璨的梅花簪花光彩,衣衫肌肤下又隐隐透出了暗香,已是极大妆点了冷清的书房。
待秋叶放下一子后,灵慧借机问:“看公子破弈,似乎沉着在胸,就是不知这局棋有什么名目?”
秋叶答:“玲珑。”
这名字显然能触动灵慧的联想。她笑着说:“可巧了,先前我有个伴游,也叫玲珑,心思拐拐弯弯的,和这局棋一样,摸不着边际。”
秋叶不抬头问:“所以你将她送进我府里?”
灵慧抿了抿唇,未曾料到秋叶的直接。他向来不开尊口,又处处给她留有情面,连父王都知道,只有她才能在他面前说上话儿。
“公子已知我心,不会怪罪我吧?”她微微垂着秀颈,轻声说,“想见公子一面难于登天,我只盼玲珑能伶俐些,将公子的动静递出府来,让我找机会能见到公子。”
果然,她直爽说出心意后,秋叶就不会再为难她,甚至还抬头看了她一眼。
灵慧的粉腮透着微红,容颜委实羞愧。她本想自持端庄,不必急着抛露女儿心事,可秋叶与她□□的机会太少,在前番的书束投递而毫无回音后,她只能放开矜持亲自表示了。
更何况,她还有一个心病。
灵慧的到访并非全因私情,她的肩上还担着宫里的托付。辽使来朝,力求缓和燕云十六州的紧张局势,使得她的父王龙颜大悦,父王当即下令鸿胪寺盛礼待遇辽使。寺卿持节传赞,引导使者参加典礼,期间的华筵宴飨不在话下。辽使尝遍宫廷美食赏遍莞囿美景后,提议去都城最负盛名的四夷馆游乐。
四夷馆谐音四艺馆,内设四重高楼,各司文赋、丹青、音律、舞乐之雅事,非俊采学士无以能见到声色真谛。馆名“四夷”,取四海夷族兼爱如一之意,不仅如此,连坊门高悬的赤金牌匾,也暗暗道出馆主身份不寻常的隐情。
馆内来宾只限为显贵,对开的八扇朱红门,庭院设立的十对金凤衔口灯架,层层垂落的紫金幡帘,悉数采用宫廷排场,与礼待外宾的鸿胪寺形成遥相辉映之势。
凡此种种,不得不让灵慧先打听馆主来历,以及馆内的底细。
宫里的老人指点她:“能撑起这种书华典雅气的排场,绝不是俗人。公主可问问长平主子。”
长平即是她义姐,由父王封赏的民间公主。既然提到了长平公主程香,随后的事情也会变得简单。
程香向灵慧爽快承认了,四夷馆的幕后台主就是她。只是靡费钱银修筑华馆时,还参与了几名东家,由他们源源不断输送银两、美人、华服、美食等,牢牢把持着馆里的营生,因而这种势态发展下去,最后将她架空为傀儡主人,只打着皇家第二礼馆的旗号,让实权旁落在他人手里。
都城内,掌有四艺考核本领的权主,便是鱼鸣北。
传闻鱼鸣北痴恋世子府侍从冷琦未果,悲愤之余,将名讳改为“鸣悲”,从此坐镇四夷馆内,用严苛技法对阵进馆求乐的客人,不将他们奚落出去不罢休。
灵慧也是为了此事前来。她对秋叶说:“使臣大人进馆,无非是瞧瞧百舞之乐,若她端起架子,将使臣大人羞辱出去,这便有悖朝廷颜面。求公子陪使臣大人前往一次,镇压住台场。有公子在,鱼小姐必然不敢怫然。”
其实区区一名贵家女,哪怕声名浮嚣而上,也不至于让当今天子宠爱的公主束手无策。她之所以来求,只怕还是想借他手来挫挫鱼鸣北的锐气。
秋叶明白这个道理。他转而想起初一还站在了四夷馆外,心里蓦地一动,应道:“好。”
赴程中,灵慧坐在骅龙马车里,温声软语地说:“我知公子不喜出行,此次为了国事请动公子,还望公子恕罪。”
秋叶淡然应道:“无妨。”
灵慧抿了抿唇,又道:“去年庆典,鱼小姐远远瞧见了一眼公子,被公子气度折服,便擅作主张画了公子绣像,可她偏生又画了他人的脸容,做下无稽之事来,辱没了公子风采。”
秋叶看了她一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灵慧把心一横,照直说了:“公子不可与鱼小姐太过接近,鱼小姐近日因情生变而魔心深种,我怕她待公子不利。”
秋叶叩击车门,车夫得令,突然勒住了马头,大有调转方向回府之势。
灵慧看懂了这个动作,微微花容失色,扑过来持住了秋叶的手臂,央求道:“我知道请公子出来不易,所以才心里难安,多说了几句闲话。公子若是不喜,我收回就是,千万不可弃国事不顾,任由使臣一人前往四夷馆去!”
她并非故意编排鱼鸣北着魔之事,只是使了点小性子,好在秋叶也未为难她,轻振衣袖,用软力拂落她的手后,就对车外随行的骑兵说道:“拆了四夷馆大门。”
马车继续朝四夷馆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