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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长舟号”的船头挂上了红色缎带,简易餐桌再次支起来,摆满各种丰盛的贡品。
大厨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一尊妈祖像,小小的木雕,细节十分精致。放在船头显眼的位置,前面还供着个香炉。
以王航为首的高级船员排成队,先后作揖敬香,剩下的船员再一个接一个地跟上去,向妈祖祈求航行顺利。
许衡作为整场仪式的重头戏,被刻意留在了最后。
大厨首先端出一大盆水,浸泡成捆的柚子叶。示意许衡近身后,又合着口令的节奏喷喷洒洒,直到把她淋了个透湿。
甘甜的柚子香味混着清水,洒在身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湿衣服紧贴皮肤,令许衡颇为不适。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也只能忍住脾气,任由大厨唱念做打,自我麻痹地安心当个道具。
扫尘之后,她又被引到祭坛前,三叩九拜行大礼。每次跪下前,还要遵照先例念一声“妈祖保佑,出入平安”。
额发上滴着水,许衡在心中暗暗叫苦:妈祖啊,如果神佛真有灵验,还是让人少受点折腾,开开心心地信仰着你吧。
最后,大厨将长长的一串鞭炮挂在船头,又找王航借了火,纵手一扔,将其点燃在干舷上。
噼里啪啦的爆竹随着船舶引擎的轰鸣声作响,震得许衡头皮发麻,连带着被海风吹拂的寒意,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王航递过来一张纸巾,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角,目光里有丝安慰的含义。
想起昨晚在浴缸里的那番荒唐,最后把整池水都洗冷了,还迟迟不肯散场。许衡怀疑自己厄运没被驱散,感冒倒是会先得上身。
鞭炮声渐弱,大厨引着她到船尾抛洒纸钱。外锚地周围没有其他船只,海面上干干净净的,许衡有些下不去手:“这……环保部门不会罚款吗?”
大厨瞪她一眼,有些不怒而威的架势。许衡连忙乖乖接过纸钱,闭着眼睛向外一扔——做戏做全套,就算罚款也怪不到她头上。
大大小小的纸钱随风飘洒,散落在蔚蓝色的海面上,寥落得星星点点。一个浪头打过来,纸钱被压进深深的海底,就像神灵张开大嘴,吃进了人间的供奉。
许衡莫名地打了个哆嗦。
几乎就在那一瞬,云开雾散却晴霁,清风淅淅无纤尘,海天之间顿时一片空明。冥冥之中,好像真有神明听到了人间的祈求,用这种方式肯定信众的虔诚。
大厨当场就差点跪下,连忙说了几声“妈祖显灵”,将剩下的纸钱全扔进大海里,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坚持无神论的许衡咽了咽口水,终于不再出声。
中午时分,货物到港,码头雇请了驳船和一批帮工,负责将化肥从“长舟号”上卸下来。
这里的工头是本地人,跟东南亚其他地方一样,长得黑黑瘦瘦看不清眉眼。他带着手下的十来个工人,到了码头没有急着开工,反而找了块空地围成圈,又唱又跳地一通忙活。
许衡在驾驶室里举着望远镜端看,这才发现他们竟然也是在办法事。
王航站在她身后,见女孩一脸惊愕,耐心解释道:“泰国95%的人口信教,家家户户供奉神龛,和尚、作法都很常见。”
“他们这是在求什么呢?”听到男人的话,许衡的好奇心又被勾起来,远远地看着那工头燃香、烧纸、点鞭炮,有模有样、一丝不苟,显得很是熟练。
“卸货顺利……”王航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想了想又补充道:“人畜平安。”
“你才畜,你全家都畜。”许衡斜睨着对方,眼神凶狠地回敬道。
王航忍住笑转身,不再回应。
或许是因为两场法事已向神明表达了足够的敬意,“长舟号”接下来的装卸工作十分顺利。
这一点确实很让人意外,因为泰国工人干活都非常散漫。他们甚至会一手拿着可乐喝,一手操纵吊杆,急得水手长大呼小叫。
从始至终,许衡发现这些人都是慢悠悠的,永远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那态度中,颇有几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洒脱。
或许真是因为得到神灵庇佑,所以才能这样有恃无恐。
真是不服不行。
又或许,这就是信仰的力量:反正无论干得好坏,都有神灵撑腰,跟自己的懒惰勤奋没有关系。
王航昨晚告诉过她,给走霉运的人做法事,只是船上的一项传统。大厨的提议,并非针对许衡个人。事实上,航海界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忌讳:鱼不能翻过来,只能从上吃到下;盛饭要叫添饭,因为“盛”与“沉”同音;筷子不能搁在碗沿上,否则船舶就会搁浅……
由于航海所面临的特殊环境,船员需要迎接恶劣的天气、海盗的侵袭、意想不到的灾难等等挑战。这些行为貌似封建迷信,实则寄托了他们对大自然的敬畏、祈祷平安回航的美好心愿。
“你信吗?”许衡当时就问。
男人刮了刮她的鼻子,哄小孩似的回道:“哪有那么多‘信不信’?就当是体验某种特殊的航海文化吧。”
许衡偏执地认为,王航其实什么都不信——这样顶天立地的男人,唯一只应该相信他自己。
曼谷港需要卸载的货物不多,午饭后,“长舟号”按时起锚,再次扬帆远航,直向深蓝大海而去。
凭海临风,许衡只觉得神清气爽,风尖拂过发梢,彻底带走了那一身晦气。
出港后,王航便不再当班。他昨天从早忙到晚,精力体力耗尽,安排好各项事宜后,便直接回去房间里休息了。
许衡选择继续留在驾驶室里,饶有兴致地看宋巍设计航线。
泰国的东西两岸被马来半岛的分隔,经印度洋往来东亚的船只必须通过马六甲海峡。“长舟号”的下一站在普吉岛,重走新加坡和马来西亚航道需要多花一周的时间。
歪着脑袋研究海图,许衡心中渐渐有了困惑,特别是发现去普吉岛要向南绕一大圈的时候,忍不住皱紧眉头,质疑道:“必须这样沿路返回吗?”
“是啊,”宋巍咬着铅笔,心不在焉地回应:“泰国虽然地势狭长,但在南部跟马来接壤,从海路通不过去的。”
负责掌舵的张建新也凑过来,插话道:“这段线路上的大部分货主都会选择多式联运。不然必须是像我们这样的大船,多走量才能摊薄运费和燃料成本。”
许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船舶大型化趋势近年来已经很明显,不止矿砂、石油等大宗货物,新建集装箱船的体量也在一次次地刷新着纪录。
她想起在马尼拉与淡水河谷转运中心负责人的那番谈话,愈发为赵秉承的未雨绸缪所折服:或许是因为学术功底扎实,赵老师把握行业趋势总是快人一步,能够争取到各种最大化的利益,无愧为华海所的金字招牌。
跟着赵秉承的这些年,许衡学到不少东西,在海商法领域都是扎扎实实的干货。按照她目前的水平,去到别的小所里已经足以独当一面了。但这也正是她愿意委屈自己,继续跟在华海所里当助理的原因——尽管赵老师有时候未免太过精明——比如说特意安排她上“长舟号”这件事。毕竟,相对于律师职业来说,经营算计其实也是本分之一。
也许是大海带给人广阔的胸怀,以前迈不过去的那些坎,如今看来只是斤斤计较,许衡庆幸于自己的成长。
普吉岛位于泰国西南,被誉为“安达曼海上的一颗明珠”,以其迷人的热带风光和丰富的旅游资源著称于世,是很多中国人第一次出国的主要目的地。
岛上植被丰富,盛产橡胶,“长舟号”此次靠泊,就是为了装载一批当地生产的乳胶垫。
天然乳胶垫的生产对季节和气候的要求非常严格,十月是普吉岛的雨季,船到港前这里已经连着下了三天的雨,空气中的湿度很大,乳胶垫的生产进度也因此受到了影响。
接到候港等货通知的时候,船员们都乐开了花——尽管船舶滞期很常见,但能在风景如此秀丽的度假胜地滞期,绝对是可遇不可求的幸事。
“长舟号”上当晚便有人申请下地,想要充分利用这意外的惊喜,体验一把海滩度假的难得享受。
因为之前的一系列遭遇,许衡打定了主意不再离船。反正在她看来东南亚风光大同小异,见多了也没什么稀奇。
她想趁着船上人少,跟王航多相处些时间。
剩下的行程还有一个月,她走之后“长舟号”要继续亚欧航线。即便船员合同到期,王航上岸休假,两人也不一定有机会这样朝夕相处。
他从未主动提过将来,许衡自己也很少去想。海上的环境过于封闭,感情和思维都被无限放大,没人能够预测以后会发生什么,唯一能够把握的只有当下。
晚饭前,许衡的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是常娟。
“小衡?”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很激动,一如既往地热情过度,对任何人都没有防备。
扶住舷杆,许衡试图借助外力保持平衡——无论别人眼中的常娟如何,对她来说都是师母——比赵秉承这个老师更值得尊敬的师母。
许衡尽量轻松地回应道:“娟姐,是我。”
“你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我还担心出了什么事。秉承说你跟船去了?”
“嗯,之前都在海上漂,没有信号。刚到普吉岛。”
常娟那边传出一声惊呼:“什么?!你也在普吉岛?!”
许衡的心重重往下一沉,嘴上却还得装成没事的样子:“刚到。”
“好巧,我和朋友出来玩,在这边住了一周,正准备明天走。你跟的是货船吗?是靠近攀牙湾的奥马坎码头吧?”常娟兴奋道,“我就住在攀瓦角,去你那边很方便!”
普吉岛只有一个货运码头,常娟很容易便能找到她。
考虑到对方的精神状态,许衡连忙截住了话头:“别,娟姐,还是我去找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