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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人命无差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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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忧一回到无假关舍就被候在外间的剧连逮了个正着。

    “阿忧。”剧连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目光最后落在她右侧的衣缘上,“近前来。”

    解忧听话地走近前,一边低头打量自己的衣衫,玄色的绲边处有一块暗色,摸上去有些硬,微微一丝濡湿,移开手后才发觉指尖沾上了一丝浅淡的血色。

    “吾妹何以被伤?”剧连在她面前蹲下,挽起她的衣袖,仔细检查她是否有何处受伤。

    “非也。”解忧摇头,暗暗感叹他眼力太好,连这一小块血渍都能一眼发觉,“此乃荧惑之血。”

    “荧惑?”剧连动作一顿,拧着浓眉瞅她,“何谓‘荧惑’也?”

    荧惑是赤星(火星)的名字,以其荧荧似火,行踪捉摸不定而得名,但解忧说的,肯定不是那一颗远在天上的星辰。

    解忧微笑,“此所谓荧惑,乃火狐荧惑也,此狐毛皮艳若赤火,性情狡黠,难以捉摸,故名荧惑。”

    这个名字正是解忧所取。

    先前医沉在集市上买下它放生不过随手为之,并无收养之意,更不会为它取名,这一回也仅仅只是打算救治后仍将它放归荒野。

    但解忧觉得火狐还怀着崽,后腿又有伤口,坚持将它带回驯养。

    医沉懒于与她相争,又念在解忧年幼,驯养一头狡黠的大狐在身边,或许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护她安全,也就答应了下来。

    靠近舍馆的时候,医沉吩咐她独自一人从正门进去,他则带着火狐回到安置患儿的地方,一为交割药草,二为火狐包扎伤口。

    不过解忧现在才明白,他是一早就知道剧连会等在这里,才故意遣自己从大门走的。

    剧连听闻解忧在路上捡了只受伤的火狐回来,不是碰到意外受了伤,面色渐渐缓和一些,但仍是一脸的严肃与担心,拽着解忧数落不休。

    毕竟这一次是向人求救的火狐,却难保下一次杀出的不是一匹饿狼,就凭解忧这娇小的身子,别说与野兽相斗,只怕连一头温顺的麋鹿都很难制服。

    解忧硬着头皮听了半个时辰的数落,好不容易恰有墨侠来寻剧连议事,这才寻到机会溜到安置患儿的地方。

    昨夜天色昏暗,视物不清,解忧今日才看清那处墨医居住的院落挂着一块匾额,镂着两个勾画古朴的篆字“桐君”。

    桐君传说是上古时期的药学家,与黄帝同时,结庐炼丹于桐庐富春江畔,悬壶济世,分文不收,或问其姓名,其人不答,指桐为名,遂称其为“桐君老人”。

    桐庐位于吴越之地,与无假关相距不远,关于桐君的传说在这一带很盛,因此医者的住处以此为名,以示与桐君一般的救人济世之心。

    解忧半只脚踏入院门,荧惑便如一团火般蹭了上来,长长的狐狸脸蹭着她的脖颈,低低鸣叫。

    “还疼吗?”解忧看向它的后腿,那里已经用干净的素布裹起。

    荧惑低头嗅了一下受伤的后退,又抬起身子用额心的绒毛蹭她的面颊,以示感谢。

    “医女来矣。”医缓立在廊下,袖着手看院中那个娇小的女孩,她怀里抱着只比她还大的火狐,却是一点都不害怕,这胆量果然与普通人不同。

    医缓昨日向剧连打听过解忧的身世,得知她一介亡族幼女,孤身一人漂泊至楚,惊讶的同时生出几分怜惜,几分钦敬。他已答应剧连,只待这次疫病结束,他便引荐这个小姑娘正式加入墨家。

    解忧乖巧地向医缓问过好,提着略长的衣袂挪到阶下,荧惑也摆着毛绒绒的大尾,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忧可入内乎?”她很想知道那个高热的女孩病情可有缓解。

    “可。”医缓察觉到她医药上的造诣看得很高,这女孩又是极会自我保护的,因此放宽了对她行动的限制,准许她自幼出入安置患儿的地方。

    里面的情形比昨夜好些,人体体温本就会随着时间变化,一日之中,清晨体温会较正午低些,这种情况在高热的患儿身上尤为明显。

    所以,现在几个孩子的热度都退了下来,他们已经服过汤药,有的孩子窝在薄被中呼呼大睡,有的则倚在竹枕上,眨巴着带些泪光的眼,打量这个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小医女。

    解忧绕了一圈儿,当值的医弦正用一只陶泥罐子煎药,其他医者回到自己屋中暂歇。

    医弦一边煎药,一边噙了片树叶吹奏。

    调子欢快活泼,宛转悠扬,似乎是楚地的山歌一类。

    解忧歪着脑袋倾听,小手轻轻抚摩着身畔火狐柔软的皮毛,忍不住轻轻叹息。

    “医女心有忧虞。”医弦停了吹奏,侧头看着她埋在火狐背上的侧脸,她面色本就偏白,被火红的狐狸毛皮一衬,越发显得莹白如雪,清润如玉。

    “然。”解忧微微抬起眸子,瞬也不瞬地看着他。

    自从昨夜那孩子死后,她的心里一直不好受,这一点没有什么好否认的。

    “死生乃天命,非人力得以更改。”医弦面色平淡,转着手中那枚青翠的树叶,“彼弃置者,天数奇也,非以罪忧。”

    生生死死的事情本就是天数注定,并非人力可以妄自更改,那个死去的人是自己的命数坎坷,而不能够怪罪你。

    解忧霎了霎眼,随后摇头,“忧非以他人死而罪己。”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因为没能救活那个孩子而自责,但事实并非如此。

    她确实为那孩子死感到难过,但真正令她心绪纠结的,是她明知那男孩的情况最为危急,却还是选择先为女童退热。

    她在心里衡量过,救治女童她有八分的把握,而那麻毒攻喉的男孩只有三分。

    现在一切如她预计,女童活了下来,男孩死了,可她高兴不起来。

    “以医弦之见,人命有差等乎?”解忧抿着唇,扬起下巴看着长天,“活一儿,死一儿,忧岂非以其人命贱于旁人乎?”

    “忧非以贱人命,而以幼女之易救也。”医弦拍拍她单薄的肩,以示安慰。

    当时的情形他们都看得很清楚,高热的女童若是不得解忧救治,极有可能诱发惊风而死,而那个男孩的症状过于复杂,身体又太过虚弱,与为女童退热相比,更难于救治。

    在这种情况下,若是只有精力先救一个,定然是选容易存活的那个,这个道理人人都懂。

    解忧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这样的取舍在无关者是便宜行事,在死去的那人来说,却是彻头彻尾的功利主义。

    医者救人性命,并不是可以用多少和难易来衡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