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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杨氏一家人是在五月中旬回京的。
吕家在京中没有房舍,便先住进了杨家安顿,待吕放大杨氏在外头置好了宅子再行搬迁,左右杨家身为皇商,不说富可敌国,房舍却是绰绰有余的。
赵敏禾这段时间常常隔几日派方平上一趟杨府,看吕放一家安顿休整过了,便抱着圆圆上了门。
原本她是想等到韶亓箫休沐再与他一起去的,然后这还要好几天,到底那是他的亲姨母,如今的杨家除了杨涛这个韶亓箫的亲舅舅,也就这么一个他的嫡亲长辈了,晚去了大约会被人诟病。
按赵敏禾的想法,最好是韶亓箫调了假,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去。然而她向韶亓箫提及此事时,韶亓箫却道近段时间殿中省走不开,赵敏禾也不在意,只叫他这一日下衙后过去接她们娘俩便是。
她没注意到的是,韶亓箫当时眼中的欲言又止。
韶亓箫对这个杨府的感情基本都集中在了杨涛和杨氏身上,对其他人都是面子情而已。他平日倒极少来杨府,却会常常邀了杨涛出来喝茶吃饭,时而在外头时而入郡王府。
连带着,赵敏禾与圆圆自然也来得很少。
杨府身为皇商,厅堂院落却没有一般人印象中的金碧辉煌之感,反而古朴清朗。院中假石古树林立,厅堂上挂着诸多名家之作,别有一番底蕴。
这一日赵敏禾抱着圆圆进门时,却是杨涛亲自出了院门来迎接的。
她有些无奈。就连她娘家也只是正式的场合才摆个迎接的阵仗,而且长辈也不会出来亲迎,杨涛却每次都是如此,这谨慎的的性子是时刻都不落下。
赵敏禾一边抱着圆圆迈过门槛,一边对杨涛道:“舅父不必如此多礼,我和圆圆都是当小辈的,哪儿好意思叫您每次都出来迎接。”
杨涛先是在圆圆脸上顿了顿,而后才摆手笑道:“舅父知道殿下和王妃的心,只是礼不可废,舅父也只是走几步路出来罢了,就当是活动活动我这副筋骨,王妃无须挂怀。”
厅中只有杨涛的夫人和小女儿在,却不见大杨氏一家人,杨涛一边请了赵敏禾上座一边解释道:“我那妹婿今日不知王妃要来,带着外甥往外头会客去了,二十几年不回京,好些亲友都生疏了,妹婿打算多走动走动。至于妹妹那儿……”
他还没说完,外头就进来一个桂子绿蜀锦暗花缎裙的中年女子:“王妃已经到了?”
前头那人走得很是端庄,速度却很快,刚一进来便屈膝歉意道:“是我的不是,方才小女走到一半时身体不适,她年岁才十三,有些惶恐,倒叫王妃久等了。”身后另有一个梳着妇人妆的年轻女子也匆匆进来,站定在大杨氏身旁。
赵敏禾知道大杨氏有一子一女,儿子已娶妻,想必便是后来的这位年轻女子,而大杨氏的女儿比兄长要小上好几岁。寻常这个年纪的女子会突然不适又会惶恐的,只怕是刚巧来了初潮,只是大杨氏顾及着杨涛一个大男人在场,不好多言。
赵敏禾含笑着将圆圆递给孙嬷嬷先抱着,自己上前扶起大杨氏,正要客套地问一句“表妹可还好”,却在看清大杨氏的容貌时定住了……
她不由自主地转头去看正乖乖待在孙嬷嬷怀中的圆圆,又回过来看看大杨氏——这两个人……一大一下,若说她们是亲生的祖母与孙女,也绝不会有人怀疑!
大杨氏年事渐高,却还可以依稀看出年轻时的美貌,右眼角的一颗殷殷红痣为她添上了几分美人迟暮的风情。而圆圆虽还小,但她这几个月也长开了很多,小婴儿的皮肤白嫩嫩的,左眼角的小红痣也不再非得把眼睛贴上去才看得清,即使远处不明显,面对着面却已能将圆圆的小痣看清。
若是两人年纪相仿的话,这一左一右两颗红痣,加上二人如此相似的容貌,真真像是照镜子似的。
大杨氏显然也发现了圆圆,她有些呆滞地盯着孩子……
杨涛忍了心里的尴尬,从孙嬷嬷手中接过圆圆,走过来清了清嗓子道:“妹妹,快来看看咱们那位殿下外甥的孩子,去年圣寿节生的,陛下如今可喜欢这小孙女了,已经封了福昭郡主之位。”
大杨氏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明白了哥哥话中的提醒之意,揩了揩眼角的泪珠,想要快速收敛起所有的情绪。
“长得真像三妹……”她颤着双唇吐出了这句话语。
她收敛得并不成功,至少赵敏禾从她眼中看出了复杂的意味,还有杨涛抱着圆圆过来时她那一闪而过的惊愕。
赵敏禾疑惑——圆圆难道在他们眼里有什么不对?
脑海中飞速闪过了什么,却还来不及被她抓住,就听杨夫人上前笑道:“都是一家子,坐下来说话吧,这么站着你们不嫌累得孩子也得休息呢。”
圆圆笑了两声,像是回应。
杨涛忍着笑,将圆圆交给了孙嬷嬷,圆圆左右看看,“啊啊”了两声又把小胖手伸给赵敏禾,在赵敏禾顺着她的意抱过来时,小家伙笑得更欢快了,伴随着这叫人心里软软的笑声的同时,又一小口口水溢出了她的小嘴巴。——小家伙最近开始长牙了,便容易流口水,还常常……
眼见圆圆又要抬起自己的小胖手往自己嘴巴里塞,赵敏禾赶紧上前拉住她的小手,又抽出自己的帕子给她擦擦口水,低声哄道:“圆圆,小祖宗,这可不能吃。”
圆圆歪着小脑袋仰头看她,眼里澄澈透明,圆圆的黑瞳里都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像是在问她为什么不能吃。
赵敏禾被萌化了,点了点圆圆的小鼻子。
大杨氏此时也从自己的情绪里完全回复过来,不禁赞赏道:“这孩子真是可爱,小名可是叫圆圆?”
赵敏禾颔首,抱着孩子与众人闲话家常起来。
说着说着,不免提到圆圆与大杨氏这般相近的容貌。不等大杨氏自己说,杨涛便抢着道:“王妃有所不知,我两个妹妹自小就长得像,圆圆像皇贵妃娘娘,自然便是也像我这位大妹的。”
赵敏禾有些恍然地哦了一声。
韶亓箫是下半晌过来接她们娘俩的。
这时候才申时,杨涛自然留他们一家三口用饭。
然而韶亓箫却婉拒了,即使杨涛再三邀约也没改变他的心意。
杨夫人也道:“殿下和王妃今日难得来府里,又恰逢大妹也回京,一家子聚聚也好。”
韶亓箫扯了扯嘴角,揖手道:“舅母相邀本不该推辞,只是圆圆人小脾气却倔,一入夜不回熟悉的地方便会哭闹不休,还请舅母担待一下,下回我一定亲自上门赔罪。”
话到这个份上,杨夫人也不好再多留他们。
赵敏禾却在韶亓箫说出那话时猛地看向了他,圆圆何时有过这么个臭脾气了?!
她抿了抿嘴,终究没有拆他的台。
杨涛、杨夫人与大杨氏送一家三口出来。
圆圆午后睡了一个多时辰,这会儿倒是十分清醒,见到了父王也很兴奋地向他伸手讨抱。
韶亓箫对闺女无有不应,很自然地将小婴儿接过来。
他边上就走着大杨氏,见状便笑道:“小郡主倒是很黏……”
话语戛然而止。大杨氏瞪大了眼睛,不由又靠近一步圆圆。
她见了圆圆,因想到了早逝的妹妹,方才心情激荡之下并没有抱过孩子,也一直没有像这会儿靠得这么近过,自然没有发现圆圆眼角的泪痣。
此刻见了这个,不禁喃喃自语——“难不成这就是他喜欢圆圆的原因……”
她话音如细丝般羸弱,他人都没有听清,只有靠得近的韶亓箫听了个一清二楚!
眼见这位也是他血亲的女性长辈一眼不错地盯着圆圆脸上的泪痣,他不禁冷了面容,声音生硬道:“姨母不必……”他到底吞下了“自作多情”这样伤人的字眼,只道,“不必多想,圆圆的痣可不是与姨母长在一边。我和阿禾做父母的不会将她当成了谁!父皇是英明之主,自然也不会如此。况且,在父皇面前得宠的孙女又不是只有圆圆一个,都是皇家血脉,父皇自然都会疼爱。”
说到底,他即使告诉自己要放下上一辈的纠葛,但他母妃终究无法死而复生了,连他重生都不及重新见到母妃一面……他与这位姨母之间隔着生母之死,恐怕一生都无法与彼此亲近了。
现场有一瞬的寂静无声,大杨氏脸色苍白看着韶亓箫,颤着双唇道:“你、你知道……?”
韶亓箫面容冷硬,没有回答。
杨涛面色惊愕却凄苦,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杨夫人则一脸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方才明明好好的啊。
至于赵敏禾,她怔怔看着对立起来的姨甥俩,脑中又好像醍醐灌顶,又好像被搅得更浑了。
唯一不受影响的,大概只有韶亓箫怀中兀自吃着手指的圆圆。
半响,还是杨夫人率先回过神来,她勉强笑笑道:“殿下是想起皇贵妃娘娘了吗?圆圆确实与娘娘相似,想必娘娘在天有灵,也会十分欣喜看到孙女将来如她自己一般如花似玉。”
韶亓箫收了收下颚,换了口气顺着杨夫人的台阶道:“看到姨母,确实想起了我那早早离去的母妃,有所失礼,还请舅父舅母和……姨母见谅。”他顿了一瞬间,又道,“圆圆虽与母妃相似,但父皇也不是那么糊涂的人,自然不会因容貌与故人相似便成了偏心之人,方才那话还是请姨母以后不要再说。”
大杨氏浑浑噩噩,盯着他一动不动,仿佛要从他眼里看出这话的真实性来。
韶亓箫不想再说,匆匆告辞,带着赵敏禾登上了舆车回了郡王府。
*
从回去的一路上,到晚间上了榻,好几个时辰了赵敏禾一直都反反复复地在想韶亓箫今日的失态之语。
即使他最后似乎圆了回来,但她还是敏锐地感受到了当时韶亓箫对大杨氏那一瞬间的不耐烦和怨恨。
她躺在里侧,外头是已经沐浴完毕的韶亓箫,此刻他一只手枕在自己脑后,闭着双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眼看着二更天已过,本该是他们将将入睡或是干些别的事的时候了,赵敏禾决定不再捂着,索性摊开来说个明白。
她朝韶亓箫靠近了一些,依偎着他一只手臂道:“你今日对姨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韶亓箫依然在为白日里自己的出口懊恼,况且,这到底是上一辈的秘辛,他从前至今,都没有确定过是否要告知与她。
他仍旧闭着双眼,随口道:“没事,你不用多想。”
赵敏禾浑身一僵,缓了口呼吸,从他身上移开了些,幽幽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叫我不用多想的语气,与今天跟姨母说不必多想时的口气,真是相像。”
韶亓箫压下心中的烦闷,告诉自己别将自己的坏情绪撒在她身上,只抿了抿唇道:“阿禾,我很累了,你先别问了。等我想好了,我自然会告诉你。”
赵敏禾咬着唇,终究道:“可这事关我女儿,你叫我如何能忍得住?”她想起来在圆圆身上承元帝的异常,大杨氏的异常,如今看来连他这个做父王的,也不是没有异常!
“圆圆究竟有何不对的地方,父皇这么看重她难道不是因为她那特殊的生辰吗?即使圆圆跟母妃长得像,但她终究还是母妃的孙女,父皇即使爱屋及乌,也是人之常情。为何你的反应就这么大?而且,姨母究竟在这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
韶亓箫心浮气躁,他大口呼吸了一次,怕再一直待下去会将自己所有的躁火发泄在她身上造成不可挽回的裂痕,不等她说完他已倏地起身离开床榻,只穿着寝衣大步走出内间。
“啪——”外间重重的关门声传来时,赵敏禾呆愣在当场,无法相信他竟如此拂袖而去了,连句只言片语都没留下!
这是两人成亲后——不,应该是相识以来——第一次闹出这么大的矛盾。从前有韶亓箫刻意相让,夫妻俩最多就是为晚上吃什么绊个口角,从未吵过架,今日猛地来一次如此严重的冲突,叫赵敏禾先是无所适从了下,而后便是浓浓的委屈。
就像她自己所说的一般,事关圆圆,叫自己如何能安得下心?
问几句又怎么了?他凭什么给自己脸色看?
外头值夜的弄月匆匆进来,喏喏道:“王妃,殿下他……”
她在外头依稀听见了二人说话的声音,却不知为何殿下突然脸色极差地出来了,明明二人没有高声争吵。但不管如何,弄月这会儿只在恨自己嘴笨,不知该说什么劝慰王妃。
赵敏禾勉强笑了笑,道:“无事,我这里用不着你。你去看看圆圆那里,要是她醒着,过来禀我一声。”顿了顿,她又咬了咬唇道,“再有,叫康平跟着他将人照顾好了。晚上冷,别把自己弄出病来。”
哪怕吵架呢,连件衣服都不披,就怎么走了出去,叫她怎么安心。
等弄月走了,她才转了个身,面朝里侧,捂着嘴啜泣出声。
弄月出来时,却见到院子假山旁,她家殿下站在那儿岿然不动,看着背影还有些僵硬。
她想了想,到底自作主张了一次,往隔壁耳房里叫醒还在睡的康平,将事情一说。
“殿下和王妃吵架了?!”康平本迷迷糊糊,听到这话立时一惊。
弄月脸色郑重地点点头,道:“殿下还在院子里没走,但也没进房,你去劝劝,”她凑近了康平一些,压低了声音,“给殿下一个台阶下。”
说完,弄月才往小郡主住的东厢去了。
康平愣愣地应下,火速整了整身上的衣物推门而出,没走几步果真见他家殿下还在院子里呢。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这是为了两个主子办事,是他康平大显身手的时候,只要能劝得了殿下,一会儿被罚被骂都认下了!
然而没等他走近呢,就见他家殿下又募的转身,匆匆回了房。
康平:……说好的大显身手呢?
韶亓箫跨出门口时,被五月夜间的冷风一吹,便清醒了几分。
他懊恼地甩了甩头,唾弃自己跟她置什么气呢……
她什么都不知道,自己好好与她说便是了,就这么走了,她会不会很伤心难过……想到她有可能因此掉泪,韶亓箫就心如刀割。
他静静立了片刻,翻来覆去想着怎么道歉的话。待他想好了,连康平来了都没看见,只匆匆越过了他回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