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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书走到书桌前面,果然看到一张简单的木椅,几乎被桌上堆的纸张挡住了。再看看床头,果然有一张厚厚的地毯。张弘范凹陷的双眼紧盯着她,神色中有一丝解脱,又有一丝意味不明的兴奋。
她将桌子上纸张拂开,将手中的一沓信件放回去。刚要转身去拖地毯,忽然看到另一张纸从纸堆里露了出来,上面的字迹和诗文她再熟悉不过。
那是文天祥手书的《过零丁洋》。她记得听二叔说过,崖山海战之前,张弘范和李恒让父亲写信招降张世杰,收到的却是这一首诗。那么这诗的原件自然在张弘范手里。
她万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父亲的手迹,头脑一阵晕眩,拾起那张纸,要把它带走。
随即发现,这张纸是和另外几张纸粘在一起的。那几张纸很厚,是泥金封的黄笺,抬头便是:“臣张弘范表奏……”
是张弘范写给皇帝的奏折。奉书抑制不住好奇,仔仔细细地读了下去。这封奏折写于去年三月。算起来,那是崖山海战过后,张弘范刚刚班师回到广州的时日。
奏折里的语句颇为浅显,因为读者并非汉人。折子里除了详细汇报海战的情况、请求皇帝封赏有功的部下之外,还提到了被俘的宋丞相文天祥凛然不屈,“真好男子也,臣未敢擅杀,乞望恕罪。”并附上文天祥手书七律一首,以彰其书法文采。
奉书心中颇为异样。她无法把这封奏折的作者和那个血染崖山的大汉奸联系到一起。但这纸上千真万确是张弘范的笔迹,那字迹刚隽有力,那时他的身体尚且硬朗。
不过,那纸上还有另一个人的字迹,不是很好看,但一钩一折之间,尽显孔武之气。那几行字是用朱笔写的,是蒙古皇帝的批复,时间是一个半月以后。
忽必烈嘉奖张弘范的灭宋大功,满足了他所有封赏部下的要求,命令他回大都朝觐,而且还特意提到了文天祥。那朱笔写道,“谁家无忠臣”,“文丞相是好人也”,“且令好好与茶饭者”,命张弘范将文天祥带回大都,前来一同拜见。
奉书想到二叔曾对自己说,张弘范几次上奏皇帝,请求留父亲性命。看来竟是真的。如此说来,父亲能活到现在,竟还有他的一份功劳?
桌子一角,还有一张同样质地的厚纸,也是张弘范写给皇帝的奏章。
那是张弘范闻知博罗有要杀文天祥之意,连忙上书请求忽必烈,“天祥忠于所事,愿释勿杀”。只不过字迹软弱无力,笔划时粗时细,似乎是他挣扎着在病榻上写的。奏折下面有忽必烈的批复,却是劝张弘范好好养病。
奉书心中五味杂陈,回头朝张弘范看了一眼。张弘范闭着眼睛,散乱的发丝拂在脸上。方才和她的一番对答太耗精力,他已经昏睡过去了。
奉书咬着嘴唇,轻手轻脚地在书桌上又翻了翻。没有其他关于父亲的纸张信件了。桌上大多数的字纸,都是张弘范写的诗词,想必是他自知临终,开始整理自己以前的墨迹。
她略略一扫,只见有不少风花雪月、赠友抒怀之辞,文采倒也斐然。还有些刺眼的诗句杂在其中。什么“铁甲珊珊渡汉江,南蛮犹自不归降”,什么“弓扣月,剑磨霜,征鞍遥日下襄阳”,什么“胸中凛然冰雪,任蛮烟、瘴雾不须惊”。什么“整顿乾坤事了,归来虎拜龙庭”。
她心中对他的一点点怜悯和钦佩登时化作了忿怒。又翻过了一首诗,一看之下,心中简直要炸开了。
磨剑剑石石痕裂,饮马长江江水竭。
我军百万战袍红,尽是江南儿女血!
奉书猛然间热泪盈眶,转头怒视着张弘范。张弘范似乎感知了她的一腔怒火,慢慢睁开眼来。
她颤声道:“你也知道那是江南儿女血!”
张弘范笑笑,眼光朝墙上的长剑瞟了一瞟,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奉书用力擦掉泪,感到自己的手心已经被汗湿透了。她将那把长剑凝视许久,慢慢摇了摇头,眼泪不听话地又涌了出来。
她扬了扬手中的两份奏折,哽咽道:“我不杀你。”
张弘范抬眼看她,疑惑之情一闪而过。
奉书小声道:“可是我若放过你,千百万江南儿女须放我不过。咱们不妨打一个赌,看天意究竟准不准你活命。”径直走到火炉边上,指着那药罐道:“这道起死回生的药方,本不是什么李恒的祖传秘方,而是他用卑劣手段强夺而来的。他没资格送给你,你也没资格用。张大人,你既然自认问心无愧,那这药也不用吃了,看你的一片赤胆忠心能不能保你百毒不侵、长命百岁。”说毕,伸手就要将那药罐推倒。
张弘范面色一变,随即冷笑一声,道:“若是不怕出声音,就请便罢。”
奉书猛然停手。张弘范这句话既是提醒,也是威胁。药罐若是落地,发出的声音足以惊醒外面的所有人。
她随即想将药液慢慢倾倒在地,但马上发现也不可行,因为药罐已经被煨得滚烫,无法伸手触碰。
她不甘示弱地冷笑道:“怎么,现在怕死了?”心中突然一动,抬起左手,悬在药罐之上,右手将裁纸刀拾了起来,拭了一拭,对准自己的手腕。
“李恒是不是嘱咐过,这药不能沾半点荤腥?张大人,请你看好了,这药里混着江南儿女血,你吃不得了。”
张弘范脸色骤变,刚要出言阻止,奉书一狠心,刀刃切入手腕,鲜血立刻汩汩涌了出来,一滴滴落入冒着小泡的药液里。
张弘范双眼大睁,张口想要说什么,却一阵气急攻心,引得瘴毒发作,艰难地抓着心口,慢慢晕了过去。
血刚入药,那药液便嗤的一声响,猛然沸腾起来,发出一阵明光,沁香的药气里夹杂着一股难闻的腥味,直冲奉书的脑门。她吓了一跳,呆立在当处。随即听到屋外有人叫道:“咦,什么声音?屋里怎么亮了?老爷?老爷可好?”接着是纷纷的脚步声。
奉书只觉得天旋地转,冷汗涔涔而下,顾不得疼痛,也顾不得品味心头的快意,左右看看,来不及多想,捂着手腕,钻入了张弘范的床底下。随即感觉手指缝间黏糊糊的,血如泉涌。
房门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屋。奉书想撕下衣襟给自己裹伤,却又不敢做出任何动静,只想:“但愿方才血没有滴到外面……但愿张弘范别醒……他一醒,一开口说话,就什么都完了……”心中不禁后悔莫及。为什么要和他说那么多话?为什么不一刀杀了他?若是不想杀他,为什么不马上逃?
她听到进来了几个小厮,几个丫环,见张弘范昏迷,乱成一团。有人去叫大夫,有人去端热水,还有人给他掐人中、顺心口。随即张珪和他母亲赶了进来。张珪命无关之人都退下,自己拉着张弘范的手,轻声道:“父亲?”
张弘范的呼吸声渐渐明显了起来,咳喘了片刻,涩着声音,说:“快……有贼……”
张珪声音一变,“有贼?怎么回事?”转头喝道:“快去封院,若是看到贼人出没,格杀勿论!”
张弘范声音突然清晰起来,“不,别杀……活捉……”
奉书在床下抖成一团,咬住自己的手指,不让牙关相击。她钻进床下时,张弘范暂时昏晕。等他醒来时,不见了她,只道她已经逃跑。张珪进房时,也没看到房内有外人,先入为主,也以为贼人已经逃出。幸亏如此,在一片混乱之中,无人想起来往床下看上一看。
屋外乱了一阵,随后慢慢归于平静。张珪抚着张弘范露在外面的手背,连声问道:“父亲方才睡得可好?可要喝水?可要解手?”
张弘范似乎在连连摇头。张珪便也不再说话,拉过一张软垫,跪坐在上面,陪伴着。张夫人坐在一张矮凳上,似乎在抹眼泪。
俄而,奉书看到一双靴子走进门来,是个亲兵。他向张珪低声汇报了几句。
张珪随即笑道:“父亲想必是梦魇了。大伙已经搜过院子,没有贼人闯入的踪迹,你放一百个心好了。再说,宅门口有圣上的御林军守着,谁能闯得进来?现在是太平时期,父亲别尽想着打仗时候的光景。”
张弘范似乎发怒了,轻轻捶着床,喝道:“再搜……再搜!是个小女孩,我要……我要……”
张珪打趣地笑道:“好好,我派人再去搜,搜一个闯过了重重守卫的女孩子。”将那亲兵打发了出去,又道:“等我抓住了小女孩,带给你看,如何?现在请父亲乖乖的休息罢。”
过了好久,张弘范才又开口:“文丞相……的女儿……”
张夫人打断了他的话:“你怎的还为这事操心?枢密院已经派人去寻访啦。大夫不让你多说话,好好儿养病,怎的又忘了?。
奉书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她紧紧掐着自己的小臂,手腕上的血流终于缓了。她听着张珪母子那近乎哄劝的语气,忽然可怜起张弘范来。
张弘范似乎也放弃了和妻儿解释,重重叹了口气,不再出声,想必是又昏睡了过去。
屋内的地板慢慢亮了。一阵悠扬的钟声传来,那是城内的钟楼在报时,唤醒整个城市。
张夫人站起身来,柔声道:“珪儿,你爹爹该吃药了。”
张珪应了一声,命一个丫环将熬煮在炉子上的药罐取下来,盛了一盏,亲手端了。张夫人将丈夫半扶起来。
奉书听到银勺和药盏相碰的叮当声,差点叫出声来,连忙用力咬住嘴唇。
张珪道:“父亲,吃药。”喂了一勺,又是一勺。
张弘范这才突然清醒过来,叫道:“不吃,我不吃……这药……”声音中满是慌乱。奉书只听得衣袖挥动的声音,似乎是他聚起力量,想把药盏泼翻。但他身上没有丝毫气力,马上被张珪按住了手臂。
张珪笑道:“是是,这药虽然苦些,可是熬煮了一夜的,药力最强,不能浪费。等你病好了,就不用吃这苦药啦,现在暂且忍一忍。”再不给父亲说话的机会,半是哄劝,半是强迫,又喂下去一勺。张弘范喉间呜呜作响,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徒然挣扎着。
奉书心中骇极,只觉得脊梁骨发冷,手腕的伤口刺痛。
终于整盏药都灌了下去。张珪放下药盏,长出了一口气,笑道:“这才是好爹爹呢。你看,天都亮啦。今儿天气好,我让人扶你出去晒晒太阳。”
张夫人笑道:“老爷年纪大了,倒开始耍小孩子脾气,不肯吃药了。就是珪儿小时候,也没这么不懂事啊。”笑着吩咐丫环:“去取一碟儿蜜饯来。”那丫环笑着应了一声,旋即端着什么东西回来。
张夫人拈了一枚杏脯,道:“老爷吃点甜的吧。”
张弘范没有回应。
张珪嗤的一笑,接过杏脯,递到张弘范面前,笑道:“父亲?”
他的声音突然变了,叫道:“父亲!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