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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书气忿忿地,在房里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久,阿染叫她吃饭,她也不吃。
阿染催她整理一下诗文习作,明天好去向谈笙求教。她大声嚷道:“我不去!”
“小姐,这可是文大人吩咐过的……”
“就说我病了!病得快死了!他巴不得我死呢,正好遂他的意!”
阿染被吓到了,连忙捂住她的嘴,“什么死啊活的,别瞎说!再说,昨天谈相公已经见过你了,哪有昨天活蹦乱跳,今天却忽然病重的道理?想偷懒也不能用这个理由啊。”
“我才不是想偷懒……”奉书说了一半,便打住了话头。谈笙的真实“义举”到底如何,除了她自己,没人清楚,就算她嚷得尽人皆知,只怕也没人相信,反而会对她平添怀疑。二叔不在惠州了,还有谁能护着自己?
于是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图思考别的对策,假传“圣旨”,把谈笙骗走?给他制造些公务上的难题,让他无暇他顾?买通他的厨子,给他下些能生病的药?挑拨他和李恒反目?每一个点子都近乎异想天开。平日里,她不喜欢二叔把自己称为小孩子,总觉得自己早就长大了。可此时此刻,她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年岁阅历,还远远不够和惠州府里的任何一个大人玩心眼。
她只能想:“那我便乖乖去见他好了,假装以前从不认识他,熬过这段时日,再做打算。”
只是谈笙昨天似乎已经对自己起了疑心。倘若让他套出话来,又怎么办?他多半会立刻向李恒报告,将二叔这几个月的心血毁之一旦……或者,直接把自己灭口……
时间飞快地过去了。她食之无味地吃着晚饭,看着阿染把自己的功课一点点整理好,又听她兴致勃勃地挑逗自己谈话。
“小姐,你明天带我去可好?那谈相公生得可真清秀,我也想多看几眼……嘻嘻!”
几个丫环都被惯出来了,知道这个文小姐除了心思古怪,有些怪癖,却很少对下人有什么约束,有时还跟着丫环们一起淘气。阿染说话也越来越没遮拦。
可这次,小姐却立刻没了好气,一拳捶在桌上,把饭碗也震得晃了两晃:“要去你去!我巴不得你替我去!”
阿染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了。
月光漫天了,奉书还是没想出任何法子。她躺在床上,听着丫环们微微的鼾声,想到明天就要面对那张自己恨得牙痒痒的脸,心情烦躁,一骨碌爬起来,披上衣服,在院子里乱走。
要不要脱了衣裳,在外面站上半夜,第二天便会受凉发烧?可是广东的四月已经暖得出奇,穿的衣裳稍厚些,还嫌热呢。
要不要回房去裁衣刺绣,用剪刀把自己的手掌划个大口子?想想都疼,可是她更重的伤也受过,这点疼是不怕的。只不过,这法子早点想出来,也许还可行些。现在都半夜了,哪个小姐会半夜起床裁衣?听着就鬼气森森的,就连自己的丫环也会觉得蹊跷吧。
她越想越心烦,不知不觉已经来到院门旁边,心中突然一动:“我若是逃走,谈笙可就拿我没办法啦。只是……单单这院墙,我就不一定能爬出去……要是再搞成上次那样,二叔可真的要受连累啦。旁人又不是傻子,鬼神之类的解释,拿来蒙人,一次还行,哪能次次都管用?”
忽然胳膊被人抓住了,肩膀上被披上一件外套。两个丫环一左一右,架着她就往回走。
“小姐,你在外面干什么?不怕着凉吗?快,快回去睡!”
她长叹一口气,被重新按回了床上,呆呆瞪着天花板。笼子里的金丝雀幸灾乐祸地叫了几声。
剩下的唯一一个法子,大约便是诅咒谈笙明日突发急病了。
老天显然没有听到她的祈愿。第二天一早,便有个小厮被打发来,带她去谈相公的书房上课。她只得磨磨蹭蹭地梳洗打扮,慢慢吞吞地穿上衣服,又嫌颜色配得不对,脱下来换了一身,又围上面纱,以便出门……拖来拖去,最后无法可想,心一横,叫上阿染,跟着那小厮便走。
只是每走一步,心里便抽紧一些。自己倘若真的见到谈笙,能不能忍住不质问他,不掐他脖子?能不能乖乖地扮演二叔的女儿,忘掉四姐死前的那个眼神?她说不准,多半是不能的。心里面仿佛填了火药,只要溅上一点点火星,就会炸得天翻地覆。
那小厮一路在絮絮叨叨,说谈相公眼下还没有官位,为了表示对文大人的敬重,不敢住进府衙,而是栖身在和府衙相邻的官驿里,虽然用不着轿子,可也得麻烦小姐多走几步路。一会儿又夸他家大人如何才华横溢、举世无双,再加上相貌堂堂,今后必是前途无量,只听得阿染心花怒放,奉书心里却听一句,骂一句。
拐过一个弯时,她忽然瞄见墙边一扇小门微微开着,后面是一道细细的夹壁,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她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冲动:“府衙那么大,我何不藏起来?也不用像上次那样逃跑,只要藏到下午,谈笙找不到我,这一天就算熬过去啦。就算让人发觉,我也可以说是自己迷路了,再不济,说我不愿意念书,打算旷课,也能糊弄过去……”
实际上,她只花了一刹那的工夫做决定。她看到阿染和那小厮正聊得火热,从谈相公的衣着喜好一直问到他家里有没有娘子。她悄悄放慢了脚步,阿染浑然不觉,跟在那小厮屁股后面走得正欢。
奉书踮着脚尖一转身,轻轻推开那小门,一闪身便出了去,回手掩上门,门上居然还有闩,便又随手上了闩。接着她掀开面纱,顺着那夹壁一路小跑,边跑便听到身后远远传来阿染的声音:“咦,小姐呢?小姐……小姐!”
奉书心中得意:“只要找个柴房、仓库之类,躲上两个时辰,你们就都拿我没办法啦。放心,二叔眼下不在,没人罚你们。”转眼便穿过夹壁,跑了约莫一箭之地,钻进一个小院子里。一探头,却吓了一大跳,只见七八个军士模样的汉子正坐在板凳上纳凉呢,背对着她,距离只有两三丈远。她急忙踮着脚转回去,拐入另一个弯,从墙壁后面伸头一看,竟然也有两个持枪的兵在来回巡逻。
她这才发现,二叔的府衙和往日不太一样了。文璧在这里没有家眷,手下的佣人兵士也很少,偌大一个府衙,平日有一半都是空的,要么封着,要么堆着杂物。可今天远远一望,却发现周围多了不少人,有些到处走着,好像在巡逻,有些在看守着不同的小屋。她猛然想起了二叔的话。此刻的府衙里不知住着多少战俘,牢房里关不下的,就都关在了外面。
她知道这些战俘都是故宋的兵士,是“自己人”,可仍然忍不住心中慌慌,盘算着要不要回去。刚一转身,这才发现,她方才胡乱转了几个弯,已经来到了府衙里她从没来过的地方。所有的院落通道都是陌生的,自己从何处来的,也忘了个一干二净。隔着院墙,似乎有好几个人在喊着“小姐,小姐!”可是这几堵墙如何能绕过去,她一点也不记得了。
她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先躲起来再说,等到下午,再慢慢找回去。”
可是府衙这边,来来回回地走着不知多少兵士,有些还是李恒从广州带来的。她生怕犹疑的时间长了,让人发现,因此只拣偏僻处跑。绕过一个照壁,却突然吓了一大跳。只见面前赫然端坐着一个元军军官!
她及时吞下了惊叫声。那军官手上的刀掉在了地上,脑袋朝下,一点一点的,正在打瞌睡。
奉书见那军官似乎要惊醒了,连忙扭身钻入旁边的一个月亮门里。还好那门内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废弃的小小耳房。她略略扫了一眼,便悄悄跨进最小的那个耳房里,反手掩住门。那门后面的房间似乎是下等兵士们烧火煮饭的简陋厨房,靠墙一个大大的灶台,没有窗户,里面昏暗无比,尘土直蹿进鼻孔,她拼命忍住想打喷嚏的冲动。
那元军军官似乎是醒了,嘟囔了两句,站了起来,脚步声来到院子里转了两圈,又出去了,并没有发现院子里已经多了一个人。
奉书心中狂喜,靠在墙壁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等到眼睛慢慢适应屋里的黑暗,她却平白觉得不对劲。这屋子里不知有多久没生火了,比外面凉爽了不少。屋里的味道也有些怪异,不像是烟熏火燎的厨房,却隐隐有一股血腥和腐臭混合的气息。耳边静悄悄的,可她却觉得,屋里不止自己一个人。
角落里发出“沙”的一声轻响。她一下子起了鸡皮疙瘩,用力捂住胸口,拼命给自己壮胆,抬起眼睛,目光慢慢扫过去。
只见土灶和土墙相接的角落里,赫然坐着一具人的枯骨。
奉书整个人都僵住了,嗓子和舌头仿佛都不再是自己的,想尖叫,可听到的却只是自己急促的呼吸,想逃跑,可腿脚都是软的,反而慢慢跌坐在了地上。
那枯骨突然动了一动。她这才看清楚,这不是骷髅,而是一个近乎骷髅的活人。和骷髅唯一的不同之处,大概就是他仍然有着微弱的、顽强的呼吸。
她知道这个人不会对自己有任何威胁。可她仍然感到说不出的害怕。想溜出门去,却知道门外依然守着那个元军军官。自己只要跑出院子,多半立刻就会发现。
那个军官在看守他?看守这个性命已经去了九成九、不成人样的皮囊?
奉书犹豫了半晌,胆子渐渐大了些,又朝那具枯瘦的人形望了一眼。那人却也感知了她的到来,慢慢睁开了凹陷的双眼,目光冷得像冰,瞳仁里却似乎有两团将燃未燃的火。
但她顾不上害怕。她从那束目光中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她心中砰砰乱跳,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踏着满地的腐烂稻草,一步步地走近。
“杜……杜架阁?梅壑先生?”
当奉书发觉自己走得太近时,已经晚了。面前的枯骨突然爆发出她想象不到的力量,挺身跃起,一把将她撩倒在地。她一阵头晕目眩,随即只觉得喉头一紧,一只劲瘦有力的手掌卡在了脖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