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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声音,这口气,这种对苗子的狂热挖掘精神……想想就知道是谁了。
“老师!”
“袁老师!”
张呈和齐誩同时叫出声,而那个一边一个勾住他们脖子的人也“嘿”地一笑,松开了手劲儿。
齐誩总算得以脱身,无奈地边笑边回头,只见身后伫立的那个男人年纪大约四十多岁,年轻时的张狂已经过去,也还没有到放下一切收敛锋芒引退的时候,正是一个人阅历沉淀感在气质上表现最明显的时期。
他那双眉毛是一对非常典型的剑眉,又挑又挺,不怒而威,眼窝笑起来的时候有点儿深,身上的打扮也很休闲,胡渣也还隐隐留着一些没刮干净,估计平时也不怎么注意修边幅,任性又随性。
不过,声音不经过麦克风而是直接这么听,也同样有种说不出的穿透力,仿佛枪膛里打出来的枪弹,和他本人给人的第一印象一样拽:“今天好多好苗子呢,连长歪的都到齐了——”
这时候张家小萝莉两眼亮晶晶地抬头问:“袁伯伯~苗子,是说小苗吗?小苗长歪了吗?”
说起来,她的名字“张苗”还是张呈夫妇请袁争鸣起的——
袁争鸣咧嘴一笑,弯下腰双手架住小萝莉的腋窝把她高高举起转了一圈:“哈哈,小苗不歪,小苗根正苗红,歪的是这边这位叔叔。”
指齐誩。
歪?哪里歪?小萝莉茫然地看着齐誩笔挺的站姿,表示袁伯伯说的话她听不懂。
一听说是袁争鸣本人,选手们都纷纷围了上来,问长问短一番寒暄。再怎么说,袁争鸣这个名字在业界还是有几分份量的,崇拜他的选手不少,尤其是那些本来就在商配圈混的人。
围过来的人当中自然也包括长歪的另一棵苗子:“袁老师比我想象中的年轻嘛——”
“啧啧,”袁争鸣听到声音就知道对方是谁了,再转头一瞧,好样的,不但衣服上零零星星有血渍,还破了个口子,而他的反应与其说是惊讶倒不如说是惊叹,“二号歪苗子,我之前还担心你改变主意不来了呢。你瞧瞧,你瞧瞧,这一身狼狈样我当年也曾经弄过一回,现在看见你就想起了当时的热血呀……”
杨诫先愣一愣,进而扬眉一笑:“怎么,老师当年也和抢匪干过一架吗?”
袁争鸣跟着笑:“倒不是抢匪。哎呀呀,说起当年话就长了……”
还没等他开始说“当年的长话”,已经有一个人从一旁伸手过来轻轻一扯他的衣领,把他有些斜过去的领口扯扯平,同时沉声教训一句:“在学生面前,还不把衣服整理整理,不怕大家看了笑你?”
声音很好听,不徐不疾,字正腔圆,正有古人所说的“朗朗如珠玉落盘”的感觉,出落得非常气质。
声音如此,人亦是如此。
一套黑色上衣缀着小小一枚银色胸针,下面是有灰色碎花边的纯白西裙,端庄得体,落落大方。长发挽到后面去束成一个发髻,没有什么装饰品——也用不着装饰品,那张脸本身就很有吸引目光的基础,虽然已经年过四十,眼角隐隐约约有了鱼尾纹,不过二十年前想必一定有过不少追求者吧。
“有那么糟糕吗,”袁争鸣悻悻道。说归说,却不见他有忤逆的意思,还乖乖地自己再提起领子抖了两下,“你看,学生们都没说什么……”
唠唠叨叨到这里,一抬头见到对方皱了皱眉头的动作,不由得把后面的几个字吞了回去。
齐誩见袁争鸣难得那么怂一回,眼前的人的身份也猜出了七八分,便笑道:“蒲老师好。”
听他这么叫,其他人也接二连□□应过来,赶紧一个个带着敬意地向蒲玉枝问好。
蒲玉枝淡淡一笑点头还礼。
这时,沈雁轻轻一步上前,十分郑重地朝她深深一鞠躬:“蒲老师好。”
这次鞠躬和他在张呈面前,或者在粉丝们面前的鞠躬都不一样,比前两次更正式,更严谨。双手贴着两边裤线并拢,目光低低看着地,纹丝不动,是一个标准的晚辈向长辈致谢时的行礼方式。
蒲玉枝若有所思地端详了他一会儿,当他终于直起上身,才温和地笑了笑:“你,是沈雁吧——”
沈雁在她面前慢慢抬起头,眼中有光微微闪动。
袁争鸣爱苗子,蒲玉枝也爱,爱的表现形式没有那么突出,但是程度不相上下。
这次参赛选手里面引人注目的不少,不过她最关注的还是这位“猫咪の爸爸”。除了关注配音本身,也许因为她本职是教授,平时接触学生比较多的缘故,她也同样关注配音员背后的个人经历。
“一个人的经历对他在配音上的造诣往往会有一定影响。”她说。
沈雁走在她身侧,默默聆听。
在前往录音棚的路上,他们慢慢跟在大部队后面,拉开一小段路——这是蒲玉枝的意思。她和常常跟大伙儿打成一片的袁争鸣风格不同,更喜欢一对一谈心,这样有些话可以说得更直白。
“看得出你爷爷把你教得很好,”她轻轻朝他一笑,“态度谦逊,诚恳,知礼守礼,在任何行业都容易做出成绩来。”
“谢谢。”沈雁低声道,主要原因不是自己被认同,而是蒲玉枝对养育他成人的爷爷的认同。
“我看过你的资料,你只念了大专就出来工作了吗?”
“是……”
沈雁回答前稍微顿了顿——学历不相衬,这是当初宁筱筱对他和齐誩到底配不配的论据之一。齐誩毕业于一类本科的重点院校,以学历论自己远远不及,即使齐誩本人完全不在意,总归是他心底一个灰色的点。
“嗯,”蒲玉枝的语气听上去并没有歧视他的意思,而且还忽然接上一句让他一时间愣住的话,“我知道你现在在工作,不过……你想念本科吗?”
本科。已经放弃了十年的两个字再度被人放在面前,任何人都会产生恍惚感,包括他自己。
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他一直认为答案于他不存在,可是此时此刻从蒲玉枝口中说出来,竟意外地有现实感。
“我——”不能说不想,但是说出来又无法实现反而更难过。
于是他的声音到此中断,抿唇不语。
“我的学校,在播音、配音专业来说在国内也是数一数二的,”蒲玉枝定定地望住他低下去的眼睛,表情非常认真,“我和我们系招生办的人关系很好,如果你有兴趣参加明年十月的成人高考,而且专业试和文化试分数达标的话……我可以让他们破例按照专升本录取你,三年即可以本科学历毕业。”
这一席话字字都如同一场骤雨防不及防,重重打在他心坎上。思绪也仿佛雨中的玻璃窗,窗面被无数道水迹冲刷而过,一片白茫茫,灰蒙蒙的,以至于四周的画面都开始涣散,看不清自己要走的路。
他怔在那里,呼吸声就像水珠到达窗台后一颗颗往下掉一样,时密时疏。到底是乱了——
然后他被雨水的冷冷得一颤,冷醒了。
摆在他面前的是和雨水一样冷的现实。
“蒲老师,我专科的专业和配音完全不沾边……”他的专业是兽医学,别说配音,连“艺术类专业”都沾不上。
“我知道,但我也说了,只要你专业试和文化试过关,其它东西都是一句话的事。”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她知道想要全面招揽人才就必须敢于打破条条框框,“即使拿到这个专业的文凭也不一定要全职配音,可以在本职工作之余看情况接接商业配音的活儿,补贴家用——爱好和生活都照顾得到,我觉得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诛天令》这种大胆任用业余配音人的机会其实不多,要想有更正式的合约,进更专业的制片场,学历还是有存在价值的。
沈雁迷惘地看着她,然后下意识地在前面的一群人中寻找齐誩的背影,找到之后目光便附在上面一动不动了。
其实他对蒲玉枝的提议有那么一刻的动心,可是……
“我,不想在经济上给我的伴侣增加负担。”
如果自己去念本科,那么学费肯定免不了,在北京的生活开销也肯定比他们现在在省城大,他怕齐誩一个人要上班,要供车,要租房,还要负责两人份的衣食住行……肩上的压力会加倍。
配音,学历,更丰富的生活。想是想,但,并不是必要的——
“谢谢蒲老师给我这个机会,可是坦白说……我现在的条件不允许。”沈雁微微笑了笑,涩味如茶。
“你不先问问他吗?”蒲玉枝忽然问。
“他?”沈雁一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呵呵,其实我大致能猜出你的‘伴侣’是谁。”蒲玉枝一边笑,一边看着沈雁刚刚目光所在的方向。那里,齐誩正和别的选手站在一起,在袁争鸣讲述当年种种商配黑历史的时候开怀大笑,鼓掌喝彩。
蒲玉枝不慌不忙点出:“跟争鸣说的一样,你们俩的默契感和普通组合的默契感稍稍有些不同。你不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在对戏时还能以‘入戏’为由搪塞过去,但开场白的时候……就掩盖不住了。可能是因为平时听学生练习听太多,说话时所带的感情是真是假很容易分辨出来——你们是真喜欢对方,恋人之间的那种喜欢。”
沈雁缓缓长出一口气,算是默认了。
蒲玉枝回到正题:“你的担心我理解,不过成年人的决定应该和自己另一半一起商量,日后才不会后悔。”
沈雁想起齐誩曾经为了自己差点放弃前程的事,将心比心,五味杂陈,终于轻轻应了一声“好”。
录音棚的参观流程很简单,无非就是和负责本次录音的录音师以及其他相关工作人员认识一下,然后在张呈的示范下试试设备,同时也听作为总导演的袁争鸣讲一讲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
选手们既然玩配音,对录音棚的基本设置多多少少都有一点儿了解,试音也进行得很顺利。
因为正式录制的时候很多都是双人或多人同时开录,袁争鸣还提前把走位表安排好了,给选手们一人发一张带回去先记熟,为第二天节省时间。
齐誩自己在电视台工作,这样的棚子他见过不少,而且他也不是正式录音成员,所以在沈雁他们听三位老师讲解的时候,就在外面的休息间里悠哉悠哉地和同样在放空中的涂小涂闲聊。
“说起来,你为什么那么久不在群里出现?”即使再怎么忙,时不时上一下qq总可以吧?
“哦,那个号是我网配用的号,反正没时间接新也没时间跟人一句句地聊八卦,于是就很少上去了。”涂小涂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不大自在地咳嗽两声,“咳咳,还有一件你不知道的事,就是……其实我跟阿九曾经吵过一架。”
“哎?”齐誩大吃一惊,他以为她们关系好到绝对不会吵架的,“为什么?”
“因为她跟我争到底是快马轻裘声音好听,还是长弓声音好听。”
……
……
“……你们也是拼……”齐誩由衷表示钦佩。
“你知道的,她一向都是快马轻裘的狂热粉,我的话……当然是选自己男人嘛。”
那是当然的。
“如果是你,你八成也认为你家沈医生的声音最好听,难道不是?”她这句反问问得他面皮一热。
……无、法、反、驳……
随后涂小涂仰天长叹一声:“我那时候还没告诉她长弓是我男人,没想到我后来告诉她了,她惊愕得哇哇大叫然后就好长一段时间完全不理我。”
对于闺蜜而言,对方的男人就是自己的情敌,你居然不知道吗——齐誩默默在心中腹诽。
涂小涂这时候又说:“如果我再告诉她,其实我在三次元见过她本命很多次,还一起吃过饭,估计我们就友尽了。”
齐誩闻言顿时挑了挑眉:“莫非你……”
涂小涂眯起双眼轻轻笑:“我知道,开发《诛天令》那家公司的部门总监就是传说中的大轻裘嘛~《诛天令》历来的配音项目一直都是和我们公司合作的,而且他和长弓、还有袁老师他们交情不错,我一早就知道了。听你用‘也’字,我想刚刚在介绍会的时候你们大概已经互相认识过了。”
齐誩回想起论坛上那个所谓“快马轻裘欠钱不还”的主题帖,忍不住暗暗失笑,按捺不住好奇心问:“对了,凸凸,你在网配待的时间比我长,又认识现实中的大轻裘……你知不知道他到底因为什么退圈?”
然而连涂小涂也摇了摇头:“不知道,只记得当时他退得相当突然,而且彻底,关系再好的staff都没办法求他出来接新。”
“该不会真的是跟女粉丝不清不楚吧……”
“没有吧。虽然他女粉丝很多,但是他在这方面还挺有原则的,从来不和粉丝在现实中见面。不像现在某些cv,私底下不知道搞过多少妹子。”
类似的丑闻齐誩这三年来在圈子里也听过不止一次,他的确不认为“老五”会这么没下限。
“他……”
话音未落,录音室的门忽然开了,选手们陆陆续续从里面出来。看来参观已经告一段落了。
他们不得不暂时把话题搁置一旁,起身迎上。
“归期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张呈主动相邀。
“是啊,苗子一起来嘛。”袁争鸣也这么说。
“还是算了吧。”
齐誩讪讪一笑。其实他有点担心别的选手觉得他区区一个亚军在这里找存在感,影响不好,虽然表面上不会说什么,可说不定心中有芥蒂,不如自动自觉婉拒:“这一顿本来就应该是给冠军们和几位老师的,我只是过来见见老师们就走了,再去蹭吃蹭喝就不厚道了,万一官方知道了连第二名的奖品都不肯寄给我怎么办?”
他的最后一句发言惹得众人一阵大笑。
轰天一炮似乎对于这个观点十分认同,傲然点点头,恨不得向全世界彰显一下自己的冠军身份以示区别。
齐誩知道肯定不止炮叔一个人这样想。
“真的不去吗?”蒲玉枝这时候轻轻走上前问他。齐誩因为沈雁的关系对她非常敬重,如今她亲自出面挽留,心里不由一阵暖洋洋的。
“嗯,”但既然说出口就要坚持到底。他不好意思地捋了捋发鬓,笑道,“本来跟车过来就在计划之外,所以我已经和北京的朋友约好在别的地方吃饭了。”
为了听上去更自然,他编了一个理由。
“那就真的没办法了。”张呈遗憾道。
“是啊。”
齐誩边说边一抬目光,正好和沈雁视线交汇。
沈雁可能完全没料到他不会一同过去,眉心微微一蹙,欲言又止,到底没有说什么。齐誩默默一笑,在催促袁争鸣他们赶快出发去把肚子填饱之际,他借口给他“北京的朋友”发短信,悄悄传了一条讯息过去。
【我向张太太打听过吃饭地点了,就在这附近,你们用走的过去。我查过地图了,吃饭的地方隔两个街口有间星巴克咖啡,我在那里简单点一杯咖啡和糕点什么的,边吃边等你。】
【这样吃不饱。】
【哈哈,没事,待会儿再叫老五出出血,吃更好的~^_^而且他待会儿过来接我们,把车停那边比较好,免得有人认出来是官方的人。】
沈雁没有继续回复,而是远远回过头望他一眼,似乎还无奈地叹了口气。
齐誩于是再发一条。
【听话,啾。】
这一个“啾”字发出去,总算把低头查阅短信的沈雁逗得轻轻笑了一下,齐誩对此非常满意,收起手机。
出门的时候,外面天色黑了一半,北京城倒是全亮了。
只不过整座城市的轮廓线都仿佛被修图软件里面的滤镜处理过一样,路灯暖暖的光好比挡在一层磨砂玻璃后面,色彩细细地一粒接一粒沾到雪地上,令人想起童话书里用砂糖砌成的屋子。
因为天空很灰,很暗,所以眼睛能见到的窸窸窣窣的雪片都是路灯底下那些,乍地一看,简直就像直接从光里面飞扬而出,徐徐而落那样——齐誩忍不住赞了一声。
他坐在咖啡店一个靠窗的位置,眺望远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吃饭,血糖有点低了,坐着坐着脚趾头开始微微冒凉气,一杯热咖啡喝下去才压住了。
菜单上能点的东西有限,大部分是烘焙类的,没有热食,他将就地买了一块法式三明治慢慢吃。
星巴克这样来自欧美的连锁店比一般的店更注重圣诞节,橱窗上用金色和银色的贴纸剪出一个铃铛形状,还用喷雾剂喷出一簇小小的白色雪花印子。每一张桌子上还放了一只方形的玻璃烛台,里面红色蜡烛的烛火静静跳跃,圈出天地间一小块温暖角落——很浪漫,如果不是只有一个人看,真的很浪漫。
“呵……”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寂寞,也有些后悔——后悔当时没有拼一把,拿它一个冠军回来,这样就可以堂堂正正坐在他们中间谈笑风生了。
沈雁离开后一直没有给他发任何短信。
是因为埋怨自己没有过去呢,还是被袁老师缠住一番叨叨絮絮脱不开身呢,还是……
齐誩的手指在手机触屏上划来划去,第二十次打开那个至今没有再增加的短信记录时,忍不住自己主动发了一条过去。
【店里的橱窗很好看。】
他这么写,附上一张刚刚拍摄到的橱窗上铃铛贴纸的照片。
才发出去不到一分钟,沈雁忽然有回复了。
齐誩眼睛一亮,连忙匆匆端起手机凑近看。
对方的回信里一个字也没有,只有一张照片——照片上也是一个橱窗,和自己那张照片里一模一样的橱窗,但是角度不同,是从室外往室内拍的。
而橱窗后面,是那个正在低头发短信的自己——
齐誩微微一震,愕然之中还来不及回头,已经被一个人从后面伸过来的手无声无息地揽住,往后一按,结结实实地按到一个温暖的胸膛里。
当那个人开口说话,他的后背便能感觉到那里呼吸的一起一伏。
“先生,”那个人低声问,“咖啡,要换成两人份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