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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让吐血气死在刺史府门外,孟小满对此也是始料未及。她虽然讨厌边让,可也不至于到了想要他性命的地步。
何况边让颇有名望,就这么横死在了自家门前,终归是叫孟小满觉得有些麻烦。孟小满虽依足礼数,吩咐人置办上好棺椁盛殓边让尸身,又命人护送尸身回到边家,但心里多少还有些不安,总怕再因此事惹出什么事端。
未曾想到,这件事的结果倒比孟小满预料中要好得多。
边让横死,边家人还未及追究,就有诸多兖州官吏出面为她作证:此事本就是边让听信谗言无礼在先,孟小满身为一州刺史,起先处处忍让,后来才不满边让扭曲黑白的言辞,义正词严的进行反驳。她那怒斥边让的一番话,也连着边让死前最后一句“羞煞我也”在天下士人间流传开来。
很明显,边让所以身死,就是因为自己心里确实有愧,否则以边让此人的辩才,怎会被人说得吐血而死?就连一向和边让交好的孔融做悼文时也认为,边让一生性情骨鲠,只是一时为小人所欺,失礼于人前,以至自责羞惭而亡——孟小满后来也看到了这篇文章,孔融尽管维护边让为他开脱,但也婉转的表达出孟小满当时“词锋虽利却不失大义”,并没有做错的意思来。
边让的名声随着他的横死而一落千丈,孟小满那一心为民的好名声倒是一发响亮,更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孟小满当初曾在濮阳城外大破黑山军,之后又精心的做了好些日子的东郡太守,在濮阳百姓中颇有人望。城中百姓本就心向曹军,而今赶上这大灾年,张邈无粮可放还盘剥得更凶,结果夏侯渊、吕虔一来攻濮阳城,城里先起了民变。曹军趁乱夺回了濮阳,张邈惶然带着亲信和本部残余兵马逃回老巢雍丘,和弟弟张超会合去了。
张邈败退,臧洪被袁绍率兵围死在东武阳,吕布因军中无粮困守定陶。一转眼间,孟小满回到兖州不足一年,不但重又站稳了脚跟,还占了上风。
边让身死,张邈、吕布又露出了败相,那些本不把孟小满放在眼里、想要一毛不拔的兖州大户,在这情形下也不得不乖乖还清拖欠的田租。再加上郭嘉之前借来的粮草、王双摸回来的陪葬,总算叫曹军不至有断粮之虞,各个县里还能匀出些许粮食来周济百姓。虽说蝗灾严重,粮食仍嫌不够,可只要有官府放粮赈灾,百姓心里就有了盼头,在这困境中望见了一丝生机。
到此时,孟小满才算是能稍微松口气,连议事时的神色也较之前轻松得多。
“可怜边文礼,也是一时糊涂,竟落到如此地步。子修,你代为父前去边家拜祭一番,不可失礼。”边家为边让设祭,按理说以边让的名气地位,就是孟小满也该给他面子走一遭。可孟小满自度边让之死毕竟与己有关,不好亲自出面,就把这事交给了曹昂。
“是。”曹昂在孟小满这次回到兖州以后就正式行了冠礼,取字子修,算是已经成人。加之他日前一度代为兖州刺史,举止较之从前愈发成熟沉稳,孟小满也更放心交他办事。虽说曹昂也不喜边让此人,但还是老老实实的答应下来。
从事万潜一旁笑道:“主公仁义,潜甚佩服。”
孟小满闻言,亦只是笑而不语。同样是恭维之词,但这次由万潜说来,却又和当年她平定青州黄巾之时所听到的大不相同。直到此时,她才渐渐懂得这其中的区别。
她心知肚明,万潜等一干兖州本地官吏为此次之事出力甚巨。若没有他们为自己作证,又四处散播消息,说不得边让之死就会被怪在自己头上。到时候一个无礼逼死名士的罪名传扬出去,曹操之名怕要在士林中无处容身。这些人肯为她开脱,也不枉她当日故意以郑玄、孔融二人做为榜样,压得边让无法反驳,为自己备足了资本。
边让死后的一切发展,都不是孟小满的安排,可是却偏偏有人为她处理好了一切。她不开口,却已经有人为了帮她、讨她欢心提前做了打算,也借机表明了自身的立场。相比现在的境况,她之前做刺史,只算是徒有虚名罢了。
万潜这边恭维孟小满,夏侯惇性急,却已有些不耐:“主公,如今粮草已不至有断绝之虞,该收拾吕布那厮了!”
“元让所言有理。”如今最叫孟小满烦心的,也就是定陶的吕布了。“只是……”
之前兖州蝗灾,孟小满匆忙收兵赶回昌邑,只留乐进、赵云领数千兵马在定陶城外下寨,与乘氏成犄角之势,牵制吕布。
张邈自顾不暇,吕布屯兵定陶日久,军中无粮,只好命麾下将领率西凉铁骑出城四处劫掠百姓补充粮草,期间更不时亲自带头袭扰曹军营寨劫粮,令曹军不胜其扰,损失不小,甚至连乐进也伤在吕布手中。曹军被迫退兵五十里,孟小满急令于禁领兵前去,换回了受伤的乐进。
当初两军对战,曹军靠着人多势众不落下风。可如今人少,面对吕布这般猛将,又带得小股精骑兵只是突袭,曹军却几无还击之力。士兵的伤亡不小不说,还几次被吕布或劫或烧了许多辎重粮草,着实叫孟小满心疼的要命,曹军众将也莫不是又愧又恨,士气低迷。
“吕布那厮确实厉害,我打他不过。多亏近日粮草还能供应,士气必然更加低落。若吕布选择率兵突围,恐怕我军拿不住他。”乐进倒是个例外。他日前虽伤在吕布手中,说话却还是大大咧咧,毫不介意承认自己的败绩。
此番回城休养的功夫,乐进还顺便带来了一个消息。“只是吕布就算想守住定陶,他那行事,也不得人心。前日,那定陶城中有富户田氏,混战中命家仆混出定陶送信。说是吕布如今断粮,四处劫掠,惹得民心大怨。田家痛恨吕布残暴不仁,祸害百姓,故愿为内应,找机会献城投降主公。”
乐进这话一出口,堂上便立刻有人恭维几句主公乃民心所向云云的话。孟小满心里也是一喜。就是撇开之前宁阳王双等人的事情不论,还有近日濮阳百姓与曹军里应外合的例子在眼前,民心所向这四个字,虽说是恭维,孟小满心里也不免自得。若真能就此轻松收拾了吕布,她也算是出了自从武水畔遇伏就憋着的那口怨气。
“现有田家族长田波书信在此,请主公过目。事关重大,我等不敢擅自做主,还请主公拿一个主意。”乐进说罢,呈上书信。
“定陶田氏?”孟小满接过信看了一遍,皱眉想了片刻,“吾记得伯达婚事时,这田波还曾亲自前来道贺,此人是否可信?”
按说这封信写的挑不出一丝毛病,可不知怎的,或许是直觉,她就是觉得有些古怪。
“主公记得不差。”幕府功曹毛玠应道。任峻婚事办得盛大,州中官吏当时多有参与,毛玠当时恰好负责接待田家来的贺客。“以属下看来,此人行止虚浮,言辞谄谀,乃一势利小人。”
毛玠崇尚清廉,性情骨鲠,对田波之流很看不惯,说出话来也毫不客气。有那与田家素日有些来往的,听了这话顿时不敢多说,唯恐事有蹊跷,将来牵连到自己——当初那些死心塌地想跟着张邈除掉孟小满的官员,现在坟头怕是草都长满了。经过这场风波,孟小满如今对兖州的掌控与威信远胜当初,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吕布虽说善战无前,也不过是一介莽夫。可陈公台却是个多谋之人。”荀彧闻言,谏了一句。“主公务须小心,恐怕其中有诈。”
“文若所言有理。”孟小满点点头,又问道:“去年田租,田家可曾交齐?”
“田家去年欠了田租两成,曾言明今年补上。”任峻不假思索的回答。
“这田家倒是很懂进退……”孟小满闻言,心中便有了计较。
从这田家只拖欠了两成粮草,到他们在任峻婚事时阿谀讨好的举动看,他们怕是从开始就抱了当墙头草的打算。如今定陶尚在吕布手中,以田家一贯表现看,既然还受制于人,就不大可能会如此大义凛然的为百姓考虑,冒险投向曹军。她虽未说穿,却觉此信多半有假。
更何况,就算信里说的都是真的,若当真纵了吕布去同张邈会合,叫这二人再凑到一处,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占上风时两人还会各怀鬼胎,如今落了下风时恐怕就要同仇敌忾了。既如此,倒不如自己先下手为强,也好早点还兖州百姓一个太平。
孟小满一思及此,便拿定了主意,留下荀彧、乐进镇守昌邑,夏侯惇引左军,曹仁引右军,孟小满自己同典韦坐镇中军,以郭嘉、程立为军师,点数万兵马,浩浩荡荡往定陶去了。赵云等人闻讯,领兵相迎,曹军兵合一处,仍以孟小满所率为中军,三军在定陶城东安营扎寨,战事眼看一触即发。
“主公,此次攻打定陶,嘉有一计。”大军才刚到扎下营盘,郭嘉就主动拉着程立到中军帐里找上了孟小满,商议下一步的行动。
自徐州回来后,郭嘉行事也比当初沉稳内敛了不少。虽说性子里那股潇洒散漫是改不过来了,但人却不比过去锋芒毕露。愈是那种官员齐聚的议事场合,他反倒噤口不语,可也不像是过去那样爱吊孟小满的胃口。
“奉孝有何高见,不妨说来听听。”孟小满对郭嘉这话毫不意外,早在昌邑时,她度其神色,就知郭嘉心里有了主意。他不说,她也不问。这些年下来,两个人不时较劲似都成了习惯,如今等了一路,总算耗到郭嘉自己主动说出来,孟小满不觉心中还有几分小小的得意。
郭嘉假装没注意到孟小满的小心思,清清嗓子,道:“以嘉看来,主公此刻与其攻打定陶,不如先取了张邈的雍丘。”
听到这话,孟小满到底还是吃了一惊。昌邑到定陶不远,可到雍丘就不一样了。大军开拔不比寻常,这一旦改变目的地,粮草辎重的补给也得重新安排。这种事岂能不提前知会打理后勤的荀彧就骤然变动?孟小满不信郭嘉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孟小满瞥了一眼一旁并无异议的程立,知道这事两人怕是已经通过气了,只不知荀彧是否也知情——早早瞒着自己把事情都商量妥当,这事郭嘉以前也不是没干过。
她心里微恼,脸上却露出一丝笑意。“奉孝眼下既有此打算,必有道理,不妨说来听听。”
其实,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应该算是程立。
程立早就觉得,虽然定陶和雍丘都要打,但是先打吕布其实不如先打张邈。张邈毕竟麾下没什么勇将,人也非智谋之士,雍丘挡不住曹军猛将先登。而吕布武勇非凡,就是典韦、赵云联手,也不敢说一定能擒杀吕布。张邈本来就在雍丘经营多年,万一吕布逃到雍丘,有张邈做后盾,再有陈宫出谋划策,雍丘必然更难攻破。
只是定陶离昌邑太近,若孟小满真派大军去打雍丘,吕布定会知道。就是吕布想不到,陈宫也不会错过昌邑防备空虚的机会。就不说曹军众将早已和吕布打出了火气,吕布也不可能放任曹军大摇大摆的途经定陶去攻打雍丘……
程立思前想后,无奈之下放弃了这个念头。可偏偏行军路上无事时,程立无意中和郭嘉感慨了几句,郭嘉灵光一闪,就想出了一个新主意。
“仲德所想,亦吾所忧,先攻定陶,也是无奈之举……只不知奉孝有何妙计?”听了郭嘉说明原委,孟小满这才明白自己这回冤枉了郭嘉,又兼心怀期待,这次非但比刚刚问的更有诚意,就连语气也不自觉轻了几分。
“听了仲德先生所言之后,嘉便有一个猜测。”一向信心十足的郭嘉难得有些犹疑。“陈公台设下诈降计,是单为了设下陷阱对付主公,还是……”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想叫吕布同时借机脱身,去雍丘和张邈会合?”
孟小满心中一凛:她确实没想到吕布的目的可能是脱身。“看来奉孝已认定田波写来的书信有假?”
“若陈公台竟会让田家有机会偷偷送出这样的信,还能随时等着主公回信,好议定时间和暗号,他也不是陈公台了。”尽管和陈宫不和,但郭嘉并不否认陈宫的才能。只不过,在他看来,陈宫的本事和脾气不大相当罢了。“嘉思及之前斥候来报,说吕布所部曾劫掠附近村落的百姓,更亲自率兵几次三番为夺粮草骚扰我军。吕布缺粮如斯,如何能守得了定陶城。”
“吕布这般作为,已殃及百姓根本,再难在定陶长久立身,陈公台应也心知肚明。”程立也道:“若是主公中计陷在城中,我军大乱之际,吕布正好借机脱身。”
“可是若那吕布真有心弃城去会合张邈,又为何不早点离开定陶?”孟小满这次是当真不解了。
“主公大军未至就望风而逃,日后吕温侯还有何脸面再在世人面前耀武扬威!”郭嘉哂道。
孟小满再想不到是这个缘故,不禁哑然。
“起初,嘉本想劝主公将计就计,那田氏既然假意献城,城内外必有埋伏,主公不妨城外也设伏兵,再加派人手进城,兵分数队,前后照应,先诱出埋伏,再里应外合,给它来个弄假成真。”郭嘉话锋一转,道,“既如此,便不如先取雍丘……”
陈宫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好不容易说服吕布答应的金蝉脱壳之计,就这么被郭嘉灵光闪现的猜了个七七八八。
定陶孤城难守,陈宫早就建议吕布不如退回濮阳和张邈会合后再做打算。偏偏吕布不听劝,硬是和曹军耗到濮阳被夏侯渊攻破,张邈退回雍丘。吕布骑虎难下,更不肯走,非要等孟小满率军前来,再分胜负。无奈之下,陈宫只好献计,令城中富户田氏修书诈降。若能借机除了孟小满便罢了,就是不能,也正好趁乱逃离定陶。
吕布得了这个台阶,又想着若杀死了孟小满,不但可以逆转战况,在张邈面前也扬眉吐气,这才耐着性子答应下来。
曹军安营扎寨之后,吕布照计划假意出城挑衅一番,双方短兵交接,打不多时,果然之前送信那人趁乱混进城去,带回了曹军回信。
陈宫虽未同吕布一起出战,却已经在城楼之上将曹军军营仔细打量,见军营中埋锅造饭时那升起的道道炊烟,显是兵力不少,心中暗叹孟小满这次想来是下了血本,不除吕布决不罢休了。
之前斥候日日出城打探,陈宫对兖州灾情也有所耳闻,以兖州现在情况,要供这样的大军出征,能速战速决自然是最好的。因此,对于那封信,陈宫一点也不担心孟小满会不上钩。他也早已经准备好回信,还打算拖延几日,免得出城送信太过频繁容易引人怀疑。
孟小满回信里询问的仔细,还雄心勃勃打算擒拿吕布,看得吕布心中大乐,满心满眼的盼着早点看到曹军察觉中计时惊慌失措的样子,把杀死孟小满的场景在脑海里演练了无数遍。
如此信件往来一番,田家便与曹军商量妥当,约好等到夜里初更时分,以火把为号,开放城门,放下吊桥,引曹军进城。
依照陈宫的安排,田家人会引曹军从东门进城,吕布提前领曹性、宋宪、侯成在城中埋伏,吕布家小则由张辽、魏续保护,自西门出城去投张邈,他自己则同高顺率兵提前从南门出城迂回到城外,攻打曹军营寨。待曹军陷入混乱,首尾不能相顾时,再各自撤兵,往雍丘方向会合。
当晚吕布四人领兵在城中等候,只等着曹军进城,便叫伏兵四面杀将出来,将之围在定陶城中,随即再引兵出城,城门放火,困住曹军。
可眼见月上中天,初更已过,城中却无甚动静。吕布心中暗觉不妙,手持方天戟,催赤兔到得路上,便听得城外金鼓齐鸣,喊杀声震天彻地。吕布心中大惊,忙催马来至西门,只见城门大开,城门处大火熊熊,早不知张辽、魏续并家小去向,心知中计,又往南门,也是烈火挡路,无法通行。
吕布无奈,改向东走,恰见本该埋伏在东门附近的曹性拼命打马朝自己逃来,后面一员曹将催马紧追不舍。
曹性边逃边高声求救:“君侯救——!”
可他这话未说完,枪尖便已自他背后透胸而出——正是夏侯惇从后赶上一枪结果了曹性的性命。
吕布眼见曹性在自己面前被杀,气得目呲欲裂,挥动方天画戟同夏侯惇战在一处。夏侯惇与吕布缠斗数合,便知自己不是对手。但他性情刚烈,虽落了下风也丝毫不肯放松。幸好有典韦、曹仁、于禁等人接二连三杀到,众将车轮一般,同战吕布,吕布抵挡不住,拨马又逃回了南门,眼见城中混乱,城外喊杀声四起,一时间也顾不得有大火拦路了,飞马便往城外逃去。
也多亏赤兔神骏,不是凡驹,一下跃起,竟从火焰之上跳了过去,典韦等人再想追赶,却已不及。
吕布狼狈逃出城去,月色之下,只见城外曹军团团围住,处处旌旗,不知何处才有出路。幸有陈宫、高顺引兵来救,这才杀出一条路来,不久,又有宋宪、侯成各自逃出城来,俱被火烧伤,率零星残部来同吕布会合。
待众人逃出重围收整残兵,已是日出东方,天色渐明。吕布这才得知自己的计策已经被曹军全然洞悉,张辽、魏续已经被俘,就连打算送走的妻小也落在孟小满的手中。
“那田家应是早已暗中投了曹操,故而不但泄露军机,除东门之外,还开了北门引曹军精锐入城。”宋宪被火薰得灰头土脸,胡子眉毛都被燎掉大半,恨声道:“某在北门附近看得真切。曹军入城之后,竟在城门放起火来,直欲与我等同归于尽。”
“东门无火。”高顺摇了摇头,简短的说了一句。
“曹操那厮真是好算计,三门点火,只留这一门守株待兔。”侯成闻言连忙道,同时冷笑着瞥了一眼高顺,道:“高将军这般境况,还能留下这么多的兵力,真是好本事。”
“侯兄所言甚是有理,若是叫高将军在城里指挥,只怕就不至于如此了。”宋宪也道。
其实若非众将自己在城里先乱了阵脚,率兵马兵合一处直冲东门,确实未必伤亡如现在这般惨重。高顺一言点破,宋宪、侯成却大为不快。高顺性情耿直,向来与他们不大亲近,何况高顺所部损失不大,宋宪、侯成的部下却大多折在定陶城里。嫉妒之下,二人说起话来阴阳怪气,语带挑拨。
陈宫听得直皱眉,幸亏高顺并不理会,就是吕布,此时也无意去听这二人的小人之言。
如今虽说吕布军尚有残部数千,还有一战之力,可就算莽撞如吕布,也知道现今的局势不妙,绝非逞一时之勇的时机。他就再有那万夫不当之勇,也没本事从千军万马里抢回妻小,再杀出重重包围。
可若要率部独自逃命,想想娇妻美妾,又委实不舍……吕布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当晚,曹军竟把魏续放了回来了,还教他充当了一次信使,为吕布带来了孟小满写的信。
“曹操小儿,竟还敢以此拙劣计策赚我!”吕布粗略看了一遍,心烦意乱的把信递给一旁陈宫,“某虽非计谋之士,也不肯信他信上胡言。”
吕布本以为孟小满写信来是为劝降自己,心底其实还有几分意动。就凭自己一身武艺,天下想成大事者,谁不看重?若是那曹操有些眼力,与自己合作,还怕打不出一个天下?哪知孟小满那信里痛陈一番兖州百姓疾苦,又表了一番吕布诛杀董卓的功劳,却只说了既然张邈已死,她愿放吕布一马,要将吕布妻小还他。信里一句劝降的话都没说,只提出条件是让吕布交出高顺,以报自己当初在武水遇伏之仇,委实叫吕布好生气闷。
陈宫接过书信,不忍拆穿吕布纯属色厉内荏,只在心中暗恨当初吕布不肯听自己计策,又狂妄自大。如今谋取兖州失败,落得这般处境,自己也跟着成了笑话!
陈宫深吸一口气,把信从头仔细看了一遍,沉默许久,方道:“君侯,既然曹孟德能为了让兖州大户豪族缴粮赈济百姓而骂死名士边让,那此信倒也未必有假。兖州蝗灾,就是曹孟德逼那些豪族缴齐了田租钱粮,也难支持这上万人的大军一直围困君侯。”
说完这话,陈宫不禁在心里苦笑。当初,他自视甚高,总以为论智谋策略,自己应是冠绝同僚。虽说相助吕布乃是阴差阳错,可也存了和郭嘉等人较量一番,在孟小满眼中显显能耐的心思。没想过自己真个堵上一口气同曹军较量了这些日子,还是败多胜少。自己背主在先,而后助纣为虐,残害乡邻,现在真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只不知如今有心亡羊补牢,是否还有用处。
吕布闻言,审慎的看了一眼陈宫。“难道要按照曹操信中行事?”
“君侯武勇,天下皆知,君侯若真要走,曹孟德并无能拿下君侯的把握。何况君侯又是朝廷钦封的温侯,而曹孟德不过兖州刺史,也不敢真伤了君侯性命。君侯若能舍下家小,就此率部下冲杀出去,宫愿为君侯断后。”陈宫一派坦然,说的也是有理有据。“然此时若再战,是为不智。”
这次陈宫的计策被曹军利用,吕布对陈宫也有怀疑。可是之前败退时的情景历历在目,若不是陈宫及时察觉率兵救援,只怕自己连现在讨价还价的机会都没有了。想到此处,吕布语气稍稍缓和几分。“曹孟德当真可信否?”
“曹孟德向来重名,若他此番当真出尔反尔,凭君侯的本事,大可公然讨个说法,叫他无颜面对世人。只是,高将军对君侯忠心耿耿,鞍前马后多年……”陈宫说到此处,便噤口不语。
吕布皱起眉,来回踱步,思量许久,终于狠狠的跺了跺脚。“就麻烦公台同子循去曹营走一趟,务必保我妻小安然无恙。”
“是!”
子循便是高顺的字,吕布如此说,算是婉转的表示同意了孟小满提出的条件。陈宫低头拱手应喏,眼中却闪过一丝鄙夷:吕布为人如此凉薄,日后必有祸端。
定陶城虽为曹军所得,孟小满却还留在城外曹军营中。城门被烧,城中也因一场混战乱得不成样子,她一时间也不好进城安置。更何况,今天她还要和陈宫见面——想到陈宫,刚刚大获全胜的孟小满心情不由得有些复杂。
陈宫等人一到曹营,便有典韦上前擒下了高顺。陈宫也不管高顺一脸惊怒,曹军众人面带鄙夷,反而淡然道:“请从前引路,带吾去见曹公。”
孟小满再没想到,陈宫再见到自己时,竟然能平静如斯,不露半分羞惭,心中恼怒,冷哼道:“不想温侯竟派了公台前来,想必对公台信重有加了。”
陈宫皮笑肉不笑的扯扯嘴角:“曹公过奖,只不知君侯家小现在何处?”
“吾命兵卒好生招待,不敢轻慢。”孟小满道:“既然温侯交出高顺,吾自然不敢留难,就请公台带她们回去吧!”
虽说只是前来履行条件,但陈宫表现的冷淡程度还是超乎孟小满的想象,他似乎连话也不愿多说一句,“多谢曹公,既如此,陈宫便先告辞了,也免得君侯担忧。”
“公台且慢。”虽然陈宫冷淡疏远,但孟小满犹豫片刻,下定了决心,重又叫住了陈宫。
“曹公还有何事?”陈宫脚步一顿。
孟小满叹了口气,道:“吾已命人将公台老小从昌邑送到军中,公台带他们同去吧!”
陈宫猛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看了孟小满一眼,眼神中终究流露出混杂了羞愧和懊悔的感激之色。他的嘴唇翕动了两下,转过身来,一揖到地:“多谢……主公。”
这最后两个字说得轻若无声,但孟小满还是听在了耳中。她打量了陈宫一眼,心中暗暗叹息。当初,她为陈宫的背叛气得不轻。可是冷静下来考虑,以吕布夺取兖州的一系列举动来看,孟小满还是可以看得出陈宫最初并没有处心积虑为他谋划,否则那些劝说兖州官吏投靠张邈的书信里,就不该少了陈宫的手笔。
今日会面之前,她甚至曾想过,要不要拿出容人之量,趁着这个机会重新留下陈宫。她相信,吕布在兖州的种种暴虐之举,以陈宫的为人,是不会赞同的。
可是刚才看了陈宫那淡然疏远的言行举止,她突然明白了,事到如今,以陈宫的骄傲,纵然自己不怪他,他也万不可能再回到曹军之中了——从计谋到面子,陈宫已经在这短短一年的时间里输的干干净净,再不复那个傲视众人、咄咄逼人的陈公台。
孟小满还在惆怅,突然觉得手中多出一物。她低头一看,却是陈宫把个纸团塞进了她的手里。
“此乃谢礼,请公收好。”陈宫低声说罢,深吸了一口气,又施了一礼,声音重新回到了正常音量。“陈宫,拜别曹公!”
说罢,陈宫一摆袍袖,转身便走。
这一次,他再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