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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遇见这个郭嘉之前,典韦从来不知道,天底下原来有人能只用几句玩笑话就叫人浮想联翩。看郭嘉那态度,倒好像他真和自己有多深的交情一般。
“赌约?不知奉孝想与典壮士赌什么?”见郭嘉言语间面带淡笑,孟小满咬着牙根也笑道,心里却暗暗替典韦担忧:郭嘉是不是借机诓了典韦,言语间给他挖了什么陷阱?
“只是戏言,并无赌注。”郭嘉就不看小满脸色,也能猜出她心里想法,向来故作高深的俊脸上露出一丝顽皮神色。“嘉也只是见典兄英雄人物,故而戏言几句,有心结交罢了。须知嘉就是真能料事如神,也不见得事事说准。若是猜错,嘉一小小书吏,哪有什么东西可输?”
看对方一派轻松模样,孟小满不知自己是否对这郭嘉提防太过,还是恰好心有所感,总觉得他这句“真能料事如神,也不见得事事说准”似乎饶有深意,恰好戳中她的心事。但此刻要是刻意追问,也太露痕迹,只好再将这疑问藏在心底。
何况典韦倒也证实了郭嘉的话。“确实是没有赌注,只是我与郭兄弟约好,主公见他之前我且不得向主公提起此事。”
典韦只是个性粗豪憨直,虽说不甚精明,却也不愚蠢。郭嘉昨天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又和他打赌,他只做玩笑不多想,也是因为没有赌约,又想着郭嘉将来会是曹操谋士的缘故。现在看小满对这家伙如此警惕,他这做兄长的就不由得同仇敌忾,当即肃容站在小满身后,再也不看郭嘉一眼。
孟小满虽然还有些疑惑,但多少也松了口气。“听说奉孝这次乃是替袁公送信而来?”
“是,书信在此。”说罢玩笑,郭嘉也收敛了态度,恭敬的从袖中取出书信奉上,“此乃袁勃海亲笔书信,邀曹公带兵前往河内,共商大事。”
典韦大步上前,接过书信转呈到小满案上。
孟小满听郭嘉刻意咬着曹公二字,明白他眼下倒是愿意配合自己,心下稍定,暂且把对这家伙的那点火气放在一边。她拿起袁绍这封信,拆开粗粗读了一遍,忍不住蹙了蹙眉。
“奉孝可知道,本初在信里欲邀吾商议何事?”孟小满深吸了一口气,将信轻轻放在手边,目光灼灼的盯着郭嘉问道。
按道理说,这个问题不该问郭嘉这个袁军信使。就算孟小满第一天假扮曹操,也知道这个常识。但对方既然是郭嘉,她就不能不问这一句了。
——既然你说你有意相助,那现在我问问你的意见,也是平常。何况双方上次把话已经说到那个份上,郭嘉这次一进帐又表现的那么随意,现在才要想装傻充愣也说不过去。
郭嘉自然明白孟小满试探之意,故意叹道:“军机大事,我等小吏哪能知道详细。不过以嘉猜测,袁公借故离酸枣而赴河内,屯兵冀州之侧,恐怕是有心想做第二个董仲颖。如此盟主,可笑、可笑。”
董仲颖就是董卓。当初董卓进了洛阳之后专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废了少帝,另立陈留王为新君。郭嘉说袁绍要做第二个董卓,既是说他无意匡扶汉室,也是怀疑暗示他恐怕也想干那废立皇帝的勾当。董卓如今名声臭不可闻,郭嘉将袁绍与之相提并论,对小满把话说到这种程度,可见确实是没把袁绍当做主公看待。
孟小满嘴角不禁上扬,心里忍不住暗赞郭嘉的本事。
废立天子这等大事袁绍肯定不会嚷得人尽皆知,无论郭嘉是真猜出了内情,还是在袁军中打探到这种消息,都很不得了。
袁绍是真有废立皇帝的打算。他写信给曹操,先在信里夸赞了一番幽州牧刘虞把幽州治理得多么妥当,仁厚之名人所共知,又说如今长安的朝廷早已名存实亡,恐怕皇帝早为奸贼所害,政令皆已出自董卓之手云云。
别说孟小满,就是把这信给典韦看,也能看出袁绍的意思了。这信里措辞处处委婉,行文又无一处不明示袁绍的算盘。这么虚伪的一封信,实在叫孟小满看得大倒胃口。偏是郭嘉说得直白刻薄,倒给她出了口气,难得诚心称赞了一句,“奉孝果然聪明,不过既然盟主相邀,吾也不好不去,待全军休整二日,便随奉孝一同前往河内。”
郭嘉拱手应命。他刚抬腿要走,忽然看见孟小满身后典韦,又想起一事:“对了,我昨日听典兄说他无字,公何不为典兄取一表字?”
“奉孝才思敏捷,愿闻高论。”孟小满虽然能读能写,但于诗书典籍无甚研究,要帮典韦取字自觉力有不及,便索性推给郭嘉。
“就用响昭二字如何?”郭嘉也不客气,稍思索了一会儿道:“《汉书·礼乐志》云,‘五音六律,依韦响昭。’,既然典兄名韦,就取表字响昭?”
“响昭……”孟小满细细咀嚼一番,觉得倒也正配典韦脾性,“不错,确实不错。”
只是虽然嘴上称赞,孟小满却忍不住盯着郭嘉犯起了嘀咕。这个表字是取得不错,可今天郭嘉似乎“老实”了许多,事情反常,难免让人有些生疑。
“多谢郭兄弟了。”典韦虽然没读过《汉书》,但还是朝郭嘉感激的抱拳。时下风气,能取个表字,是有身份的象征,典韦自然欢喜。
郭嘉一笑,回礼告辞。这次出营帐,他却不像是上次那般故意张扬了。
孟小满觉得郭嘉今天变得老实了不假,郭嘉确实是打算收敛一些,才好和小满深谈正事。别看他面上不显,心里其实对孟小满的表现十分惊喜。他上次以上中下三策之论撺掇孟小满假冒曹操,虽不能说是不安好心,但确实还是抱了些看好戏的心态。不料这支曹军让孟小满带了几个月,昔日颓势一扫而光,募得的新兵气势凝聚,军中法度森严,兵士皆守本分,竟也不输曹操本人带兵的时候。
郭嘉虽然不知道路上扬州兵叛变之事,可眼前的结果倒是让他对孟小满那一丝兴趣变作了八分,心里对这假曹操又多了几分信心。若是孟小满真有本事、有气魄,他就帮这个假曹操荡平天下又如何?虽然假扮曹操这事总归是个隐忧,但郭嘉自信凭着自己的本事,再加上那个对孟小满忠心耿耿的壮汉典韦,定然会逢凶化吉的。
不过郭嘉心里也清楚,孟小满眼下虽然希望他能帮忙,可并不信任他。来日方长,他倒也不急于一时。将来孟小满是将自己用为谋士引为心腹,还是找个机会杀了自己灭口,就看她究竟有多大气度了。虽说事关自己生死,可郭嘉琢磨着此事,脸上笑容反倒一发灿烂起来。
两日之后,孟小满与张邈辞行,率曹军拔营起寨前往河内,郭嘉作为袁绍的使者,带着负责护送他的一小队袁军,与曹军一路同行返回河内。
对整天紧绷心情怕被人突然发现身份的孟小满来说,能够令她信任的典韦来得正是时候。只是他现无军功,只好暂充亲卫队长一职,却没有实际官衔。
不过有了典韦,孟小满倒是放心不少,精神也没有前些日子那么紧绷了,一路上常和郭嘉并骑闲谈。旁人看去,只道曹操对这个小吏十分欣赏喜爱,只有郭嘉暗暗在心里苦笑,知道自己是被孟小满又还以颜色了。
怎么说郭嘉如今也是袁绍的部属,如今当着众多士兵和曹操走得这样亲近,郭嘉就是有心再想留在袁绍帐下,只要被有心人借题发挥一番,以袁绍外宽内忌的性格,也不会再重用信任郭嘉了。
这倒和郭嘉之前与典韦套近乎的做法颇有些相似,倘若典韦不是和孟小满师出同门,恐怕孟小满一时间也不敢信任倚重典韦。只是郭嘉这么做,倒不是为了挑拨典韦与孟小满的关系,而是故意做的一次试探。典韦以为自己没答应下赌约,就不至于落入陷阱,却不知道这个赌约本身,就是最大的陷阱了。
“公真是算计巧妙,只怕等到了河内,袁绍帐下无我容身之所。”察觉到袁军兵士那有些刺人的视线,郭嘉忍不住低声道。他脸上虽是笑着,语气中却有些无奈。
“不如奉孝多矣,连赌注都不用,就能赢上一局。”孟小满笑答。“只凭料事如神一条,吾就只得甘拜下风了。”
其实如果抛开疑虑,单纯和郭嘉聊天的话,孟小满倒是也能理解典韦为何会与这家伙聊天打赌。郭嘉谈吐诙谐风趣,虽然身为文士,却没有文士目下无尘自视甚高的通病。普通人对读书人尊敬,可读书人却没有几个像郭嘉这样容易亲近。
“其实倒也不难猜到,以公如今处境,正急需一个心腹之人。响昭兄新近来投,又有勇力,必得重用。”郭嘉不通武艺,身体文弱,马术也不甚精湛,气势上就叫小满占了上风,但他侃侃而谈,倒也不显得狼狈。“不过若是公召嘉来见时也将之留在帐内,就可知他必是同我一样的知情之人。既得公的信任,那为公除掉一两个碍事的家伙也不奇怪。”
郭嘉说的轻描淡写,倒叫孟小满一时有些不自在。她留下典韦,虽不是想直接杀死郭嘉,也是有恫吓之意。现在郭嘉这样说,倒好像她是有心留着典韦杀人灭口了。
“奉孝之于我,就如同此剑,”孟小满沉吟半晌,突然拍拍腰间挎着的青釭剑,“吾若持剑在手,反被剑所伤,也只能怪自己学艺未精,怨不得剑。”
“好比喻,”孟小满的比喻听得郭嘉忍不住笑起来:“公有这般见识气度,嘉也可放心任公驱策。既然公将嘉比作宝剑,嘉就先助公斩断三难。”
话说到此时,郭嘉便不再遮遮掩掩,神色也十分认真。
孟小满心中一凛,问道:“三难?”
“笔迹、学识是第一难。”几日下来,郭嘉就知道孟小满就是能读能写,也只能算做粗通文墨,远不及曹操的学识渊博深厚。再说虽然孟小满能大致仿着曹操的笔迹书写,但总归有型而无神,也容易被人察觉有异。
孟小满蹙眉点了点头。这点也是她正在担忧的。
“嘉不才,于此倒是可以指点公一二。”郭嘉道。“所以此难最易解。之后却是真难题了。”
“哦?”
“其一,是曹公家眷。亲近莫过夫妻,如今曹公家眷俱暂居陈留,迟早要将他们接到身边,到时候同床共枕,公该如何?”
郭嘉这次说的,孟小满确实是一直没有想过。她整日提心吊胆,哪里还去考虑离自己远远的曹操.妻儿。更何况她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小姑娘,现在听到郭嘉说到同床共枕,不免有些不自在起来。
郭嘉却不管孟小满此时心绪不宁,继续道:“这第二难虽然难些,但若想些办法,倒也不是瞒不过去。内宅之事,毕竟外人难以干预。最难的,莫过于最后一桩。”
郭嘉目不转睛的盯着小满,脸上首次收敛了笑意,看上去显得有些冷漠:“自古女子多情,因情误事,悔之晚矣。当初若无公孙瓒麾下军侯,嘉如何能迅即窥破许多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