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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悬着的琉璃宫灯在夜风中微微摇曳, 泛着暖红色的光晕。莲真在殿外等候片刻,高贤掀帘出来, 满面笑容地道:“宸主子, 您请进去罢。” 绿映亦紧随在他身后, 低垂着头, 屈膝行了一礼。
莲真方要进去,目光忽然从她身上扫过:“这是太后宫中的人么?瞧着面生得紧。”
高贤忙接口道:“主子, 这是行宫新选上来的宫女。”
“哦。”莲真饶有兴味的道:“抬起头来我瞧瞧。”
“是。”
绿映不知她是何意,心中惴惴,依言抬头,高贤见莲真怔住, 便在旁轻声道:“主子,该进去了。”
莲真“嗯”了一声, 眼睛只盯着绿映的脸:“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贱名绿映, 绿荷之绿, 澄映之映。”
莲真道:“你读过书么?”
绿映耳根微微发热:“回主子, 奴婢不曾念书, 是太后说,若有人问起奴婢的名字,让奴婢这么回答。”
高贤心里“咯噔”一下,躬身陪笑道:“只不过是一个出身低微的宫女,哪劳主子如此关心,太后还在里面等着主子呢。”
莲真看了他一眼,右手轻摆, 示意随侍诸人在外等候,高贤忙亲自打起挂帘,让她进去了。
虽是初秋,但山中夜晚寒冷,殿中已供上火盆,红箩炭烧得正旺,暖洋洋的满室生春。莲真远远见冰轮坐在案前,垂首若有所思,身侧再无他人,隐隐生了一丝狐疑,冰轮恰好抬起头来,一看见她,脸上的阴郁立即消失不见,露出些许笑意:“你来了。”
莲真心中疑念暂消,欢喜走上前去,才触到她的手,面上笑容不由凝住:“冰轮,你哪里不舒服么?怎么脸色这么不好看,手又这么凉?”
冰轮不自然的避开她关切的眼神,道:“我没事,今日接二连三与朝臣商议政事,有些精神不济而已。”往一边挪了挪,让她在自己身旁坐下,莲真柔声道:“国事虽然重要,你也不要过于操劳了。”说罢拉起她的双手,贴在自己温暖的脖颈处,然后歪着头笑吟吟地看她,眼底情意无限。
冰轮胸口忽然微微一疼,将手轻轻抽回来,伸臂默然揽住她,霎时间软香满怀,莲真柔顺地靠在她肩上,闭上眼睛,享受这片刻的缱绻温存。
良久,冰轮下巴蹭了蹭她秀发,低声问道:“那些珍珠喜欢么?”
“你送的东西,我怎会不喜欢。”莲真微微一笑:“只是你送我贵重物品未免太多,我都感觉自己拥有了一间宝库了。”
冰轮道:“若非珍异之物,又怎能配得上你?”
“冰轮,其实送不送什么我都不在意的,只要你心里有我就够了。”莲真芳心如醉,声音甜柔娇美:“若是此刻,你我不是身处帝王家的富贵锦绣之乡,而是在一处风景秀丽的山野村落,拥有几间草屋,每日里荆钗布裙,粗茶淡饭,我也会觉得快活。”
冰轮缓缓松开她:“那样的话,我们要怎样生活?”
“我可以做些女工去卖呀,还可以养些鸡鸭家禽。”见冰轮嘴角噙着笑,便娇嗔道:“你笑什么?我从前在家时,金陵城中好多人出重金买我们姐妹的针线活计呢。”
“我不是笑这个。”冰轮伸指刮刮她小巧的下巴:“真是不谙世事的千金小姐,须知世道险恶,人心诡谲,而女子的美色与奇珍异宝没什么两样,最是惹人觊觎争夺,似你这般姿容,若落入民间,我都不敢想象会惹来多大的祸事。”
莲真秀眉微颦:“冰轮,世上之人,不可一概而论,大体而言,还是好人居多的。”
冰轮淡淡一笑,也不跟她争论,只道:“我不想过那样的生活。”
“人家也只是想想,做做梦罢了。还有让你知道,无论富贵清贫,跟你在一起,便会甘之如饴嘛。”
“我不会让你过清苦日子。”冰轮不知想到了什么,渐渐敛去了笑容,眸子也暗沉下来:“不会让人觊觎你的美丽,不会让你有受到一丝一毫伤害的可能,只会让你享受世界上最极致的富贵荣华,让你拥有天底下最好的一切。”
莲真本是一腔柔情蜜意,见她突然郑重起来,不由愕然:“冰轮。”
冰轮微微一愣,神色转为柔和:“看看我,都说到哪里去了。”笑了笑,又道:“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歇息了。”
莲真怔了一下,旋即小声道:“冰轮,我还不累。”
冰轮见她星眸充满留恋之色,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似是在央求自己能与她多相处片刻,便搂过她纤腰,在她脸颊上落下羽毛般轻飘飘的一吻:“我还有一些奏折待处理。”
莲真双手勾住她颈项,脸色甚是委屈,冰轮又道:“若是明儿天气好,我再去陪你骑马。”
莲真脸上终于重展笑颜:“嗯,那你可要记得。”
宝贞见莲真出来,忙拿了一领斗篷替她披上,系上系带,莲真侧过头见高贤和汪又兴两人恭谨侍立,那名叫绿映的宫女却已不在边上了,心里微微一动,仿若不经意的道:“高总管一向独得太后宠信,几乎寸步不离随侍左右,怎么这新来的宫女来了不过几天,便有幸担起你份内的差事了?”
高贤心生警惕,面上笑容依然不变:“回主子,这丫头言语谨慎,做事稳妥,所以有幸被挑上来,这也是她个人的造化—奴才们虽然尽心服侍,究竟还是女孩子们细心一点。”
莲真道:“说得也是。”
高贤暗中松了口气,随着她走下台阶,送她上了暖轿。
莲真回到沉香殿,躺在床上,回想适才与冰轮相处光景短暂,不免怏怏,又觉冰轮神色言谈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待自己不似以往亲热。。。。。。她转了个身,重新闭上眼睛,脑海里忽尔浮现出一张脸庞,很年轻很美的脸,难得的是,有种纤尘不染的纯净气质,纵然只是一身再普通不过的宫女装束,也丝毫掩饰不住她的光彩。绿映,绿荷之绿,澄映之映。。。。。冰轮是戒备心那么重的一个人,她宫里哪怕是当粗役的太监宫女,都要详查出身来历,层层挑选,选上后也不能马上当差,要由专人教习大量严苛的礼仪规矩,那么行宫的一个普通宫女,何以能在这短短时间里,一跃成为冰轮身边的贴身宫女?听她的言语,冰轮待她分明不一般,高贤口口声声说她出身低微,却在她伺候冰轮的时候,退守殿外。
莲真越想越是奇怪,最后心底隐隐不安起来,这一夜辗转反侧,思绪如潮,竟不能成寐。
第二天起床,刚用过早膳,童介悄悄进来禀报:“主子,那宫女的事情,奴才已打听过了。”
莲真放下手中的玉钗,从梳妆台前转过身来:“怎么说?”
童介道:“主子也知道,太后宫里的人一向口风严谨,可巧汪总管手下那元福儿,曾承过奴才的情,那日高总管看中那宫女时,他正好在场—奴才费尽心机,总算撬开了他的嘴。”
他为了向主子献好,啰里啰嗦一大堆,亏得莲真也有耐心,静静地听着。他喘了口气,接着说下去:“据元福儿说,那宫女并无什么来历,但太后那日去苑中赏景,偶然见着那她时,举止神态有些异常。”
莲真一颗心不禁提了起来:“什么异常?”
“他说也说不清楚,反正太后盯着那宫女看了好一会儿,那模样倒像是认识她似的,后来景也不赏了,匆匆走了,汪总管便留下来,跟那宫女说她不用在原来的地方当差了。”
“这么说这事是汪总管的意思了?”
“不不,应该是高总管的意思,高总管自然是看太后的眼色行事。”
莲真咬住嘴唇,过了一会儿,轻声道:“我知道了,你辛苦了,下去歇着罢。”
因天气晴朗,阳光甚好,莲真上午照常去尚武殿骑马,御马司的两个掌事太监,早已牵着赤龙驹在那里等候。
莲真一路上沉默寡语,见着赤龙驹方有了几分笑意,但毕竟怀揣着心事,便不能像平日般认真专注,骑了大半个时辰,见冰轮还没过来,更添了几分焦躁,于是双手紧了紧缰绳,翻身下马。
宝贞忙赶上前去:“怎么了?主子,您是不是累了?”
莲真眉目间略带疲意,将马鞭递给旁边的小太监:“有点。”
宝贞道:“那今儿不练了,先回去歇着。”
“不。”莲真摇摇头:“我们去太后那里。”
熏风殿外,数十名内侍面无表情,如木桩一样矗立着,四周一片鸦默雀静,高贤坐在太阳底下打盹儿,听得小太监禀报,立时精神起来,忙掸了掸衣裳,走下台阶迎接。
莲真随意问道:“太后在做什么呢?”
高贤脸上笑眯眯的:“太后在看折子了,吩咐了不许任何人打扰,主子要见太后,不如过会儿再来?”
莲真道:“这可奇了,太后昨晚跟我说,让我今天这时候过来,她有事情要跟我商量。”
高贤想起她昨晚确实是在这里呆了片刻,一时也不知她所说是真是假,略一怔愣,陪着笑道:“太后并没跟奴才提起,烦请主子稍候片刻,奴才这就进去通禀。”
莲真脸色突然冷下来:“怎么?你是觉得我在撒谎吗?”
她性子温柔娴雅,待宫中诸人向来宽仁和气,对高贤更是客客气气的,这时略使脸色,连高贤都有些着慌:“不不,奴才绝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没有这个意思,你就走开让我进去。”莲真向前走了一步,又回过头来,冷冷瞟了他一眼:“我以前过来,也并非次次都需通禀,不是吗?”
鼎炉里犹焚着香,满殿氤氲,幽香缕缕,紫檀御案上堆着奏折,朱笔搁在一旁的笔架上,上面的朱砂已干了。
地上铺着厚达数寸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莲真在殿内转了一圈,便走向左侧,来到通往内室的那道门前,才将那道软帘掀起一角,整个人顿时僵在那里。
那名叫绿映的宫女,手握着笔,正伏在书案上,冰轮身着一件明黄色的袍子,俯着身子站在她身后,一手撑着书桌,一手却握着她的右手,一笔一划的写着,那样子,似乎将她整个人搂抱在怀里。她们是那么的亲昵,那样的全神贯注,浑然不觉门外有人,也没有要侧头看一眼的意思,仿佛两个人正做着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容不得丝毫打扰。
莲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沉香殿的,在寝宫的门槛前,还被绊了一跤,差点摔倒,亏得横波一把扶住。她见莲真失魂落魄的,又惊又疑,用眼神询问宝贞,宝贞也是不明所以,进了内殿,横波正要婉转相问,却听莲真道:“你们出去罢,我要歇会儿。”
横波道:“主子,你。。。。。。”
莲真声音有气无力,却是不容置疑:“出去罢。”
横波和宝贞对视一眼,只得行了一礼,悄然退出。莲真伏在榻上,无声饮泣,伤心欲绝。她对冰轮情根早种,日久愈深,一路走来,虽也曾为之数度心碎,但彼时或因冰轮态度不明,忽冷忽热,或因她绊于旧情,于今日之见异思迁,毕竟大有不同。
那幅画面历历在目,挥之不去,她哭了一会儿,心中默念,莲真啊莲真,你该怎么办?你要怎么办?你能怎么办?冰轮,难道你竟是这样的人么?
正是肝肠寸断,意乱心烦,宝贞再度进来,小心翼翼的道:“主子,皇上来了。”
莲真一惊,立即坐起,才胡乱擦去眼泪,宗煦已兴冲冲的进来:“母妃!”施了一礼,便挨到莲真身边,突然“咦”了一声:“母妃,你在哭吗?是谁惹你伤心了?”
莲真极力忍泪,强颜笑道:“我没有哭,才刚出去,被沙尘迷了眼揉的,皇上怎么过来了?”
宗煦看着她的脸,将信将疑:“若有人欺负你,你可要告诉朕,朕一定杀了他替母妃出气!”
“我现是太妃,谁会欺负我?”莲真抚着他的肩膀,轻声责备:“皇上今后是要做仁君的,怎能动不动就说杀人?”
宗煦听她说得有理,也不再追究,伸开手掌,托起一个如黄金般灿然生光的东西:“母妃,你看看这个,这叫辟寒犀,是交趾国从前敬献给太宗皇帝的,出京前,朕从西苑的宝库里找到的,今天特地把它赠给母妃。”
莲真已感觉到温温然暖气袭人,颇觉惊异:“这是御寒用的?”
宗煦得意道:“对呀,冬天的时候,将这个宝贝用金盘置于殿中,便不会感觉冷了。”
“母妃知道皇上有孝心,但这么贵重又有妙用的东西,你还是自己留着。”
宗煦抬起头:“不,朕知道母妃畏寒,虽说这行宫气候比其他地方要好,可是冬天快到了,到时候毕竟还是会冷,将它放在寝宫中,就不怕了。”
莲真望着他真挚而又诚恳的小脸,再也忍不住心痛,突然一把将他搂在怀里:“煦儿。”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还会更一章
不好意思,又拖到月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