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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幽月光洒在殿门之前,汉白玉的栏杆上坐了一个碧衫罗裙的少女。她的头微微倾着,两条腿在半空中晃来晃去,眼底有微微笑意。
聂如风走过去。
少女从栏杆上一跃而下,笑着问聂如风:“你是谁?怎么会来这里?”
“你不记得我了?你说所有事情都会告诉我。”
楚涉江的指尖敲着下巴,若有所思,她怎么不记得有这个人,这回事。
聂如风只想尽快取得她的信任,心思回转,迅速编织着谎言。那水中所见,明明白白就是楚涉江的女儿心思,以此为突破口,必能瞒过她。
“你跟我说过你和历将军……”聂如风故意欲言又止,满怀深意地盯着楚涉江。
少女的脸突然红了,嘀咕着:“连这个都曾说过呀,看来我是很相信她的。”
聂如风见她神色恍然,似是有所松动,赶紧再添一把火:“我住在另外一个世界,只要你想,我便会出现,因为……”她伸出手把玩楚涉江垂在肩上的一缕头发,两个人近在咫尺,笑得高深莫测:“我是另外一个你。”
楚涉江更加恍惚,旋即却笑开了:“既然你能来到这里,必然是与我极亲近的。可是,你为什么不早些来,我一个人在这里好多年。”说到后来,声音渐低,略微有些怅惘。
“你是不是有个秘密要告诉我?”聂如风直接问到。
楚涉江的面色突然变得惶急,念叨着“秘密,”“我一直记着一件事情,时时日日都记着,生怕忘了。”
“是什么呢?”他简直要哭出来。这件她心心念念要记住的事情,怎么记着记着,只记得要记住这件事情,却忘了这件事情是什么。
“是不是关于《河图洛书》?这书是不是在历辰阳手里?”聂如风突然逼近,直直盯着楚涉江的眼睛。
她似是被吓到了,“我跟将军一起追缴桂阳王的时候,是有个异族少女是提起过的。”她挥了挥手:“那又不是什么重要东西”,然后一把拉住聂如风,朝殿内跑去:“快走。”
“去做什么?”
楚涉江微微回头,娇羞地望了聂如风一眼,才低着头说:“我要成亲了。”
聂如风心中一震,这就是她心底最深的梦么?
拉着聂如风的楚涉江突然改变了形容,穿上了鲜红嫁衣,梳着高高的发髻,鬓边簪着鲜花。人比花娇,清眸里温润得要滴出水来。
远处走来一个男子高大的身影,似乎穿着盔甲,可是看不清楚五官。他在一片银色光辉中慢慢走来。
楚涉江羞赧而热切地望着那个方向,手里揉搓着袖子边缘。
不对,聂如风察觉到一些异样的地方。脚下土地似乎传来震动,宫殿四周恍若摇摇欲坠。
“将军……”楚涉江的眼光已近迷离,男子身影越来越近,却仍然看不清面目。
两个人越来越近。可是周边墙壁开始剥落,大块大块打在石板上,“轰隆隆”,扬起万丈灰尘。
聂如风心下大骇,不知为何这梦境会突然崩塌。她本能地急欲寻找逃生出口,却被楚涉江死死拉住。
被光影覆盖的将军的脸终于一丝丝变得明晰,精光闪耀的黑眸,如刀刻般的脸,果然是历辰阳。
聂如风脚下的石板被扯出巨大裂缝,整个大地以狰狞面目一道道裂开。
楚涉江的脸上布满了凄楚,嘴里喃喃讷讷:“又是这样……又是这样……”她绝望地看着聂如风:“我想起来了,我成不了亲的。”
“我想起来了,我跟将军之间什么都不曾有过。可是,我喜欢他的。”她望着聂如风,那目光像是交托生命般:“可我不能告诉他了。你若是见着他,能不能帮我转告,说有个人一直念着他?”
在历辰阳走进她的一霎那,天崩地裂,精心构筑的一方世界一寸寸崩塌。
她无助地跪下去,肩膀不停抽动,双手掩着脸,眼泪从指缝间浸出来。
聂如风的心突然一软,很想安慰眼前这个失声痛哭的女人。听她言语,这是一个经常出现的梦境。她便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在梦里重复着失去与伤心么?
原来表现得再云淡风轻,终究是放不下的。
聂如风被甩出丈许远,接触到坚硬而冰凉的地板。
“唰”楚涉江迅速拔出床头挂着的宝剑,架在聂如风颈间,眸子里冷冽如冰。
“你夜半闯入我的房间,有何企图?”楚涉江的脑子里转过无数种可能。李太尉来灭口,还是王公公来威胁?亦或是那件事事发?
聂如风倒是一点不在意,她有至少五种方法从楚涉江的剑下脱身。到底只是个文官,会些剑法亦不过花拳绣腿,拿剑的手不够有力,剑身略微有些倾斜。
她看着眼前这个执剑的清醒过来的女人,处变不惊、坚决狠辣,与梦中那个脆弱无助的少女判若两人。
为什么,看上去越是强悍的女人却越有不能碰触的伤?
“我没有恶意,只是想求证一件事情。”聂如风不紧不慢地说道。
楚涉江眯着眼想了一下,才缓声说道:“你是为了《河图洛书》来的?”
聂如风未置可否,心里盘算着如何套她的话,试探着说了一句:“历辰阳说你们曾一起见过此书。”
“你不用枉费心机,历将军也好,我也好,都没有此书,亦不知此书下落。唯一算知道的,便是这书大约被桂阳王拿走了。”
“可是桂阳王是被你们擒拿的。”
“不,我们并没有捉到桂阳王。”楚涉江担心的是如何从此传言中全身而退,若是重新抛出一个目标人物转移注意力,大约这些人不会再追着自己抑或历将军。
“不过,我倒是知道一点关于桂阳王的消息。”楚涉江握剑的手更紧了些:“你先告诉我,你是为何人办事?”
剑刃逼近皮肤,聂如风有些不舒服,电光火石之间向右翻了个跟斗,袖中暗器射出,当啷一声,楚涉江手中长剑已然落地。
“你这三脚猫功夫就不用在我面前显摆了。”聂如风好整以暇地说道:“老虎不发威,还当我是病猫,换我问你了罢。桂阳王下落何处?”说着,袖中长剑搭上了楚涉江的脖子。
她等的就是这一刻,被逼问出的答案总比自己平白送上的看上去真实几分,于是故作恨恨,扭过头去没说话,半晌才问了一句:“我说了,能确保我的安全么?”
“放心,我收钱办事,只求财,不求人命。”聂如风笑得有些促狭:“自然不会伤你,也不会伤那个历将军。”
楚涉江懒得计较她言下之意:“这多年前往事,偏偏还有我这个知情人。桂阳王几经周折,最后进了宣城,被宣城太守秘密擒获。”
“你可知当时的宣城太守是谁?”楚涉江问了一句。
聂如风摇摇头。
“便是当今辅政西昌侯萧鸾。”西昌侯的不臣之心已是路人皆知,而且权倾朝野,将火烧到他身上真是一举数得。她与历辰阳不一样,她出身低微,如今地位是靠自己一分一分谋算到的,为此,她手下不是没有无辜冤魂。可是历辰阳得天独厚,家世好,又有一个背景雄厚的夫人,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获得高官厚禄。上天待他其实是不错的,处庙堂之上,还能任性地做一个坦荡之人。
聂如风轻轻笑了一声:“你说,我便信么?”
“我与历将军在追缴桂阳王途中,曾遇到一个养尸少女,听她所说,桂阳王从她那里盗走了《河图洛书》。”
聂如风心下回思,这番所言与历重光的吻合,与楚涉江梦中所言也能对的上,而且自从涉入这件事情,她本就不欲深究,如今有一个说法能够将历家从中解脱,她何乐而不为,自然乐得接受。
她笑意盈盈撤下长剑,“尚书大人,得罪了。”说完,便跃窗而走。
楚涉江瘫坐在榻上,周身无力,脑中却迅速转了起来。萧鸾,萧鸾,他大权在握,一贯野心勃勃,岂会甘居萧昭业这个黄口小儿之下?
想到萧昭业,楚涉江不禁叹息着摇了摇头,想先皇如何英明,怎会在临死前做这等糊涂选择,选了这样一个皇位继承人。若是竟陵王萧子良继位,如今朝野不是这番局面罢?
她早在多年前选择站在萧道成一方,若是他日朝野再生变化,自己便无路可退了罢?这一次,他们还能共进退吗?
床边又是空的。历夫人摸着右边冰冷的锦被,一年之中,历辰阳大部分时候都辗转难眠,便会去书房。
历辰阳待她很好,有求必应,但是客气,数十年如一日地客气。这客气像冰。
她忍不住掉了双行泪,她始终未能忘怀当初自己是怎样嫁给将军的。
天子赐婚,何等荣耀!
她在姐夫萧赜第的府邸一次见到历辰阳。彼时的历辰阳追随□□平定江州刺史的叛乱,刚刚凯旋回朝。年轻英俊,前途无量。
阳光扑在她的脸上,她在心中告诉自己,要嫁便嫁这样的英雄!
于是她红着脸跟姐姐说完自己的心思,请她帮忙从中牵线。
萧赜有意笼络历辰阳,自然乐见其成,在府中安排了好几次饮宴。
她兴致勃勃地问他军中事情。他只当是逗小姑娘一般,说些有趣又惊险的故事。她低头见他宝剑上的剑穗旧了,便暗暗记在心中,回去之后连夜做了一个新的。
第二日相见,怕他不肯接受,一直等到暮色四起,赴宴的人都醉得东倒西歪,包括他。
她还记得,他醉眼蒙眬,依稀说:“涉江,涉江采芙蓉。”
她在一旁,换下旧的剑穗。看见剑穗上有一道暗褐色的印记,沙场上过来的人,只怕是血迹罢。她顺手将脏的剑穗一把扔进了池塘里。
后来,姐夫皱着眉头跟她说:“听闻辰阳和一个姓楚的姑娘关系匪浅,而且那个姑娘曾女扮男参与平乱,这次回来也是受了封赏的。”
她紧紧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是身娇肉贵的世家贵女,从来没有什么东西是得不到的。而且,那么合自己心意的历辰阳,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与别的女子好?
她捏紧了拳头,一字一字地说:“姐夫,他可是欢欢喜喜接受了我的剑穗的。”
萧赜一听,既然是这样,那就没问题了,于是拍了拍她的肩头,说:“放心罢,姐夫会帮你做主的。”
没过多久,赐婚的圣旨下来,她恭恭敬敬跪下去,双手紧紧按于腿上。等宣旨的公公走了以后,她才发现已将嘴唇咬破,腥甜的血晕染在舌尖,像往后多年的日子。
她只知道自己得到的欢喜,不知道别人失去的艰难。
历辰阳先一天她知道赐婚的消息。
那是个斜阳夕照的下午,金灿灿的霞光铺满了历家在建康的府邸。
他嘴里咬着一只苹果,想着明日出游的事情。历夫人和历公欢天喜地进了门,一叠声吩咐下人去请历辰阳来厅堂说话。
他跨进厅堂的时候,嘴里还剩个苹果核:“母亲,何事,高兴成这样?”
历夫人眉眼俱笑:“天大的喜事,没想到你居然还瞒着我们。”
历辰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望着父亲。
历公捋了捋胡子:“萧将军请我们过去,是商议你跟裴家女郎的婚事。往后,你跟少将军可就是连襟了。”
历辰阳如遭雷击,愣在当场,待反应过来,连声说道:“不,不,我不娶她。”
历家二老俱是惊诧无比。历夫人率先开口:“裴家女郎我是见过的,知书达礼,人品、容貌、家世都是一等一的,你有何不满?况且你二人已经熟识,彼此有意,不是天作之合么?”
“谁说我们有意?根本没有!”历辰阳断然否认。
“若是没有,你剑上为何挂着她送的剑穗?”
“我从未收过她的剑穗。”历辰阳语气坚决,一面说,一面拿起腰上挂着的宝剑,拿到眼前一看,簇新的宝石蓝丝线编成的剑穗,还缀了两颗明珠。哪里是自己当日所用的雪白剑穗,还有剑穗上一道洗不去的血迹!
他连退三步,身形一摇,扶住桌沿才立住,“孩儿不能,亦不想娶她!”
啪一声,历公拍桌而起:“放肆!男婚女嫁,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你这还是天子赐婚,岂能儿戏?你好好在家呆着,明日等着接旨。”
历辰阳喉头一哽,想着哪怕拼了一死也绝不娶不想娶之人,语气更为激烈:“恕孩儿不孝,但我堂堂七尺男儿,岂能随便由人摆布!不论何人赐婚,我也坚决不娶不想娶之人。”
历公疾步上前,狠狠一巴掌扇在历辰阳脸上:“皇上赐婚,娶的又是萧将军的亲戚,你也不想想,你有几颗脑袋来说个不字!”
历辰阳昂然而立:“就算拼了这条命,我也绝不做违背心意之事。”他的心里,早已有人。要他违心另娶,不啻一场极刑。
不想,历夫人突然上前,一把抽出历辰阳的长剑,架在自己脖子上:“你若不娶,我们历家也是难逃一劫,不如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血珠染上剑锋。
历辰阳心里有些东西轰然倒塌。
第二日,朱公公来府里宣旨,喜气洋洋。未及开言便先讨赏,拔高了音调,拉长了声音,兰花五指紧扣明黄圣旨:“哎哟,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历辰阳面色铁青,心中苦涩不堪。
圣旨在朱公公手中被逐渐打开,遮住了一方天光。
膝盖去地不到两尺,可是这一个下跪的姿势用尽了历辰阳所有傲气与力气。膝盖在空气里如何下落,最终碰到冷硬地面,如万箭刺来。
他直直盯着历夫人:“娘,您这是在剜我的肉。”
圣旨压在手上,一双手颤抖而无力。他重重磕了一个头,一声闷响。
朱公公尴尬立在当场,笑容像被掐断了头的飞鸟。
从那以后,历辰阳的清眸被罩上了寒霜,精光不再。实现在他身上打下深重烙印,佝偻了七尺男儿的万丈豪气。
三更的夜黑得如同深渊,看来得亲自走一趟了。雪在聂如风身后落下,一片一片无声覆盖。
楚涉江混乱而凄惨的梦境像冰凉的雪花落进她心底,提醒着她自己的秘密。她是不是也要像楚涉江一样,将喜欢埋成一个连自己都忘却的秘密?不,她希望历重光知道的。希望就算有朝一日,她身首异处,还有一个人能记得自己。
青城山,岩洞,一灯如豆。
一个身穿紫袍的男子将枯枝扔进火堆里,火星不时飞溅而出,发出细微的爆裂之声。
“这么说,历辰阳没有《河图洛书》。”
“我去过楚涉江梦中,两人回答互为印证,想来不会有假。”
紫袍男子沉吟了一番,繁复念叨着一个名字“萧鸾……萧鸾”,几乎是难以所闻地叹了一口气:“怕是不好相与。你先回洛阳罢,剩下的事情我自会处理。”
聂如风心下舒了一口气,举手告辞,正要往外走,却被紫袍男子唤住了。“等等……”他抬起头来,笑容满面,语气轻和:“快过年了,记得采办些年货,我来同你守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