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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夏初,黄梅雨季。金陵一连几日没见放晴,天气是又湿又冷,屋内更是春寒逼人。周元笙命丫头们将手炉又翻找出来,及至进了宫,看见李锡玥等人俱都擎着暖炉在怀里不撒手,彼此面面相顾,都不由笑将起来。
谢文姗抱怨道,“这倒春寒多早晚才能过去,都已是四月间了,还冷得像是二月里,早起我那奶嬷嬷叫了我五遍,才把我从被窝里叫起来。”宋宜推着她笑道,“你那纯是赖床,回头天暖和了,又该说自己犯的是春困了。”谢文姗呸了一声,笑嗔道,“我就不信你乐意离了那暖被窝,偏好说嘴。这天儿明明冷得让人想哭。”
李锡玥听了这话,忙不迭的点头,“这话是了。昨儿我还听柔仪殿的人说,今年的天气反常的很,像是有什么异兆,恐是什么不该回来的人冲犯了也未可知。皇后娘娘说正该找钦天监的人来算算。”
周元笙明知她说的不是自己,架不住还是心中微微一紧,旋即已明白过来她指的是何人,不由又想起那人玄铁一般的双眸,确是和目下的时令颇为相宜,却又独独少了一份湿润之气。
周仲莹一面临着韭花帖,一面轻声对周元笙,道,“姐姐别多心,公主不是在说你,她们是在说前些日子回京的宁王。”见周元笙含笑点头,又趴在她耳畔补充道,“听说姑母很讨厌他,正寻摸着找个由头打发他去藩地呢。”
周元笙趁人不备,悄声应道,“那也得先给他定下婚事才好打发,如今太子殿下还没着落呢,哪儿轮得上他。”周仲莹点头道,“可是呢,也不知谁家的闺女那般倒霉,太太说,那宁王就是个破落户,虽说仗打赢了,一样不受皇上待见。其实他倒是真有本事,可惜没摊上个好母亲。”
正说着,便有东宫内臣进来禀报,“殿下今日经筵结束得早,吩咐了一会过皇极门来瞧公主,顺道问问公主课业,请公主并几位侍读预备着。”
李锡玥说了句知道了,挥手命那内臣下去,人刚一走,便听宋宜哀告一声,“殿下又要来抽查功课啊,原本我还想今日早些家去呢。”李锡玥噗嗤一笑,点着宋宜的头,道,“傻丫头,他哪回来是为正正经经说功课上的事,不过白问两句,还不是为和咱们闲扯一会子,或是为和咱们当中的某个人闲扯一会子。”
众女听她如此说,都有些含羞,有人偷眼瞅着周仲莹,也有人自顾自羞红了脸,房内一时便无人说话。周元笙忽然心里一阵厌烦,那太子死了嫡妻才一年,也未看出他有何伤心之处,饶是如此,动不动就借口来皇极门与她们几个玩笑一阵,却又不表露究竟对哪一个青眼有加,他玩这游戏就像是猫抓耗子,明明已是掌中物,偏生要戏弄够了才肯罢休。
她愤愤然想着,忽听李锡玥“呀”了一声,“我的香囊落在寝阁里了,上回说好要送五哥的,他见了我一准要问起,那可是白白耗了我两个晚上的功夫才做得的,一会拿不出又叫他说嘴。”她一面说,一面只拿眼睛瞟着谢文姗。
周元笙心念一动,明知她是想借此打发了太子不中意之人,仍是施施然起身,一壁笑道,“那我去取回来就是。”见李锡玥蹙眉欲拦,忙跟着道,“我动作快,咱们这些人里头谁有我麻利,我去去就回,公主稍待。”
她心意已定,自然也容不得旁人拦阻,极快地转身出了厢房,一路向内宫跑去,才跑了两步,忽然笑起来,自己原就是为躲太子,可还急什么呢,顶好她慢悠悠的取了那香囊,再慢悠悠的回到皇极门,那时太子说不定已走了,一切才刚刚好。
周元笙放慢步子,倒有了几分闲情逸致打量眼前这庄肃巍峨的宫阙,行至上林苑,但觉柳荫翠浓,鸟鸣声幽,却也有些可爱之处,不由信步踱进园子,站在一树海棠之下发起呆来。倏忽几滴水珠落在面颊上,接着便有蒙蒙雨丝飘落下来,她心下一急,忙四面环顾寻找可避雨之处,正打望间,只见不远处一株樱花树下正站着位身形婀娜的青衫丽人。
她以袖遮雨,快步跑到那丽人身畔,一面轻轻掸着身上水滴,一面笑问道,“这位姐姐也被困在这里,可知离咱们最近的凉亭在何处,咱们去那儿避上一避?”
那丽人温润一笑,指着对面道,“这园子可大了,要寻凉亭须转到那一头去,我是跑不动的,姑娘若是能的话,趁着雨不大,就快些去罢。”
周元笙听她语气轻柔,声音却不大年轻,不由转顾她,这才发觉这丽人确非少女,看样貌似是三十出头,观其服饰也不似寻常宫人,又见她抱着双臂,身子微微发抖,知道她定是冷得厉害,连忙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在她身上。
那丽人慌忙躲闪,连声道,“使不得,别再冻坏了姑娘。”周元笙一笑道,“不碍的,我素来身子强健,少有生病的时候。您放心穿着罢。”看她不再躲闪,又笑问道,“怎么只有您一个人在这里,服侍您的人呢?”
那丽人怔了怔,犹疑道,“你认得我?”周元笙摇首道,“我进宫时日不长,不大认得各宫的娘娘们,若有冒犯之处,请您见谅。”那丽人闻言,展眉温雅一笑,点头道,“我住在仪凤阁。”
周元笙并不知仪凤阁中住了哪位妃嫔,见她不肯多说,也不再多问,两人一道立在花树下,望着绵绵雨丝风片,各自沉吟。过了好一会,雨势才渐渐住了,周元笙正要告辞,只听那丽人道,“你的衣裳都湿了,跟我回去换件干净的罢。”周元笙低头一看,才发现裙摆早已濡湿一片,转头望去,见那丽人的裙摆亦被雨水浸湿,俩人相视一笑,周元笙也不再推辞,便即上前扶起了她。
一路上周元笙留意观察,见所遇宫人都似不认得这丽人一般,并无一人向她行礼问安,心中更是纳罕。进了仪凤阁,只见阁中陈设虽简素,倒也收拾的窗明几净。一个十七八岁的宫女听到脚步声,慌忙奔了出来,见那丽人身上襦裙尽湿,一叠声埋怨道,“娘娘这是去哪儿了,让我好找,非在这么个鬼天气出门,要是受了寒,回头奴婢怎么跟王爷交代,娘娘素来知道王爷的性子,何苦又替我们造孽,好歹担待些就完了。”
周元笙冷眼瞧着,那宫女脸上全无一丝担忧之色,身上的衣裙也是干干净净,不像是出门寻过人的,当下冷笑道,“姐姐这话新鲜,后宫原本没多大地方,有心去找还能找不见?既无心,还不快将娘娘身上的湿衣裳换了,也不知姐姐是真怕娘娘生病,还是盼着娘娘生病。”
那宫女被她抢白几句,当场柳眉倒竖,白眼翻飞,一只手叉着细腰,喝问道,“你又是哪儿冒出来的,凭白管起我们仪凤阁的事来,你哪只眼睛瞧见我没找娘娘,又哪只眼睛瞧见我没伺候好娘娘,多管闲事!哼,有本事你去尚宫局告我,只怕我还要反告你一个诬陷呢。”
周元笙从没见过这么刁钻的婢女,一时也有些语塞,待要和她相争又觉得好没意思,却听那位不知什么封号的娘娘在此际息事宁人道,“罢了,她原是好心,今日还是她送我回来的。我自去换衣裳,清芬歇着罢,这里不用人伺候。”
那唤作清芬的宫女撇了撇嘴,又将周元笙上上下下用白眼翻了几道,才微微欠身,拂袖而去。
周元笙看着清芬离去的背影,鄙夷道,“娘娘真是好性,纵得奴才这样轻狂,这种人还不打发了出去,留在身边也是祸害。”她自以为这话已说得极重,却不料那丽人听完,只淡淡一笑,“我这仪凤阁是出了名的没规矩,原是我这个做主子的没体面,便也不能怪下人不尊重。姑娘别气了,随我换了湿衣裳是正经。”
周元笙见她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不由怒其不争,可到底是萍水相逢,自己也无权管旁人闲事,只得跟着她进了内殿,趁她翻找衣裳之际,蹲身行礼道,“适才无礼之处,望娘娘恕罪。只是至今不知娘娘尊位,亦不知该怎生称呼,还请娘娘告知。”
那丽人正凝目望着手中鹅黄棉紬裙,听她问话,回眸一笑,眼波极尽温柔婉转,缓缓道,“我是如嫔。”
周元笙愣了片刻,蓦地想起李锡玥曾讲起关于如嫔的往事,那时她轻蔑的描述言犹在耳,原来眼前这个温婉无害的女子便是当日她口中的——满腹心机阴险下作之人。
周元笙实难将这两幅形象安置在一个人身上,她怔忡的神情更是在此时出卖了她,如嫔见她无语,了然一笑道,“我名声不好,出了这个门,不必对人说起今日遇到过我,没得给你添麻烦。”
这话倒适时激起了周元笙心中不平之意,索性昂然道,“我才不怕,旁人爱怎么说由她们说去,我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如嫔娘娘是我见过最和善、最温良的人。从今往后,我再不信别人一面之词了。”
如嫔不想她这般爽利敢言,不禁拉着她的手,引着她坐在床边,叹了几叹,方开口道,“好孩子,多谢你这般评价我。只是你还年轻,尚且不懂小人难防、人言可畏,还是少和麻烦之人扯上关系的好。”
周元笙不以为然,只灿然笑道,“娘娘自己也不老,干嘛说这么暮气沉沉的话,我都说我不怕了。”
如嫔凝眉望了她半晌,低头一笑,道,“我的儿子都有你这般大了,怎么能不老呢?”
周元笙一怔,这才想起她就是宁王的生母。甫一想到宁王两个字,那面沉如水,阴郁孤绝的模样立时又浮现眼前。若是如嫔不提,当真绝难想象这二人原是母子。
她呆坐片刻,思绪翻飞中忽然想起自己尚要去取那香囊,耽搁了这么久势必会被人问起,李锡玥和她身后的太子等人显见十分厌恶宁王,此时和他扯上关系确是不大明智。她思虑一番,亦只得怀着微微的歉意,起身向如嫔告辞。
如嫔也不加挽留,含笑点了点头,只是面上带了些欲言又止的神气,隔了须臾,终是问道,“姑娘可否告诉我,你的名讳,或是在哪处宫中做事。我便也没有旁的意思,不过一问,若觉得不便,姑娘不必理会就好。”
周元笙心中不忍相欺,却又不想他日麻烦上身,毕竟这深宫之中,自己说不准是过客,还是留下之人,到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信口拿旁人的身份胡诌了几句,“我是固安公主身边洒扫院落的,叫檀云,娘娘不必记着,得空我再来看娘娘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