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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的是枕布,用料乃南国去年进贡极少的雀金呢,它的制作工艺繁琐,六年得十匹,布含殊香,有利于安神。它为妾身入宫时太后作礼赏赐入库,因太奢贵,一直舍不得用。今日妾身连月赶织出来,作为小小谢意,若能收下,妾身感激不尽。”
她一边道,一边害怕卫央会突然不肯收受。因为长公主不愿与六宫交好,收礼难免会有笼络之嫌,于是赶紧又加了句道:
“这礼为谢长公主几月来的书法教诲,妾身知长公主不喜送礼,此次后妾身再不会来蕊珠宫打扰。”
“就放这吧。”
卫央的态度果然随这句话松和了,她喜道:“多谢长公主。惜绿,放在那里。”
物放好后,气氛不冷不热,面对有贵客的二人场面被自己打破,沈淑昭自觉讪讪,“妾就不多作打扰了……”
“娘娘留步。”身后那名大家闺秀唤道,“娘娘迢迢从宫内赶来,既来到这里,民女正好稍了茶来拜见长公主,不如一起来享茶?”
沈淑昭有自知之明的推谢,贵女只好向卫央征求:“可以吗?”
卫央不拒绝,沈淑昭便在那名门闺秀的热情邀请下,被拉过来坐在对面。同时她回眸示意,宫人领悟后忙退出去沏茶。“娘娘就是长公主的表妹、太后的侄女?民女早些时候在府里就听闻娘娘许多传闻,今日终得一见,心中算圆满了。”
“小姐客气了,敢问小姐来自哪家府上?”
“差点忘说,民女是礼部江尚书之长女江沛柔,逢年过节时,还会去娘娘母家中做客,娘娘不会没有印象。”
对面的人媚眼如丝,盈盈出言。
话虽如此,可就算是做客,那出来迎宾的也不可能会有庶出在,江沈朝中关系密切,子女平辈之间来往频繁,但只仅限于嫡系。沈淑昭只知主院上有贵客来临,从不知究竟长何模样,江府嫡女的话令她忆起院中凄惨过年的时日,心绪略微黯然。
“原来是江府大小姐,江沈十几年情谊比金,难怪本宫见到大小姐分外亲切。”她面上撑作无异的笑道。
“太好了,往后过节时,民女随阿父阿母入宫都可和娘娘来叙些话。”江沛柔道,“民女进宫后听说,娘娘去年秋日以来一直在长公主身边接授书法,是真的吗?”
沈淑昭心虚,“是。”
“长公主书法了得,其实以民女眼光来看,不输于大家。娘娘好命,得了这么好的先生,民女很生羡慕。”
“江小姐抬举了,以你和长公主的交情,让她教你总归不难。”
“民女倒是很想……”江沛柔温柔的望向卫央,“可惜殿下这么忙,民女怎敢借自己的事去扰她?”
沈淑昭听得有些坐立不安,因为她的确是打扰到了卫央,这是她愧疚的地方。
“而且民女曾经想求教习,也没求到呢。她从未教过何人,娘娘是头一个。”
“是吗,本宫惶恐。”
“娘娘觉得殿下教得如何?”
“长公主教的……自然不错。”
“民女知她性子淡漠,可能从前会令娘娘不适应,望娘娘别芥蒂。”
“怎会。”沈淑昭纳闷她是哪里来的立场和自己说这种太后都没说过的话。
“殿下教人的时候,是怎样的呢?”
“嗯?”
沈淑昭见江沛柔越问越深入,她不解地看向卫央,卫央微微显出了丝不耐烦,但她没有表露太明显。沈淑昭原本以为是卫央的人故意这么问的,但现在似乎明白了,似乎是这位江小姐自己想问的。
“长公主教得时候很认真,虽不常言语,可极有耐心。”
“这样啊……”
玉帘清音晃动,茶水被端出,只是呈着它的人是服饰有别于宫女的女子,像是这位江小姐自己的婢女。
江沛柔抬首道:“此茶是家父于甄氏茶馆中用重金所求得,那茶商人脉四通八达,天下没有得不到的稀罕物,这茶的配料里含有堪比‘离人散’的绝物,卫朝宫中尚无。家父本打算不久献给太后,民女拜访时和沈妃娘娘一样,带了些礼过来,给长公主先尝尝。”
沈淑昭感到一阵淡淡自卑,他人上门带的是倾国上下都搜寻不到的贵物,自己带的却是卫央随手可得的东西,她总觉在这位美丽的嫡长小姐面前,自己的身份虽然由庶女一跃而上变为了皇妃,可仍旧在无形之中,被碾压殆尽。
脚步声走近,送茶水的人来了。
“娘娘慢品。”江沛柔注目。
这位婢女从后方刚走近,“啊!”突然一个趔趄,和阗白玉茶盏从高空跌堕,顺势砸在沈淑昭脚边,转眼破成两瓣。滚烫茶水将案面彻彻底底浇淋了个遍,沈淑昭无助的看着它在案上每处肆无忌惮蔓延开来,把自己送出的那份礼,慢慢地打湿。盒内雀金呢的金丝线被削去明亮光泽,低沉的,沉甸甸的泡在茶水中。
她傻愣地看着自己数日的辛勤结果就这样泡在里面。
婢子慌忙跪了下去,在地上重重的磕出响头——“奴婢错了,奴婢错了,请娘娘重罚!”
“这……”江沛柔抬袖轻掩朱唇,卫央看着布料在热水中逐渐失去光泽,那异香也被染上了茶水味道,含混在一块,分不清,闻不明。她忽然对沈淑昭数日亲手所绣的辛勤生起了怜悯。
江沛柔不争气斥道:“云月,你让江府在长公主与沈妃面前大失面子,我已颜面无存,不会因你是我婢子而多说甚话,请沈妃娘娘自作决定,民女绝不作扰。”
婢子难得听见温柔的小姐说重话,眼泪簌簌直掉,她旁边坐着身侧的沈淑昭却平静得很,只是盯着自己做的礼久未发言。“罢了……”最后,在不停磕响头的声音中,沈淑昭微弱回道,“责罚她也不会使它恢复原样。”
“是民女管教不致,请娘娘连民女也一起惩了,莫有顾忌。”江沛柔躬下身,以她四大姓氏望族的嫡长女身份低声下气道——但实际是,就算沈淑昭想惩她,又何来的资格?一个是无宠、庶出的妃子,一个是权势历史皆有的豪门嫡长女;一个结局好似已注定,一个不知会联姻给那位世家厉害的嫡子。利益在前,莫说苛责,沈淑昭都没有埋怨她的半分资格。
于是她只得微笑起身,扶起惶恐不安的贵族小姐,“江大小姐哪里的话,一块小小的雀金呢而已,南国过几年还会再次进贡一次,莫伤了分寸。”
“民女府上其实有北越国前些年供奉被太后赏赐下来的云狐皮布匹……此布比之南国六年一出的金雀布,是由最精工的绣娘所织造八年,民女命人隔日就送入宫内,请娘娘收下,莫叫民女于心有愧。”
一阵苦涩袭涌,自己贵重的东西对于他人而言,不过是司空见怪。沈淑昭失神笑道:“小小用物,江小姐还是留着府上享用吧,本宫不是计较之人。至于这枕布,送人之礼哪有半沾污渍的道理,长公主就算想收,本宫也不情愿,还是先收回去,改日再另送他物吧……”
她伸手就去取泡在茶水中的礼品。
一只手无声覆过来。
轻轻搭于她的手背上。
这是——
“长公主?”
她很是讶异。
卫央阻拦住了她。
“不必拿回去了,就留在这。”
心头动容。
“可……它已经湿成了这样,妾不愿当着面让长公主收下这样的礼。”
卫央不再对这份礼毫无感觉,她平和地看着它,似在给沈淑昭安心之理,“枕布总会经水,就当宫女粗心不小心经了茶水。”
“哎呀,殿下。”莫忘一拍大腿,在身旁叫道。二人之间的对视被打破,经她一叫,卫央低下头时,才发觉长袖被沾湿了茶水。江沛柔连忙拉过了她,百般焦心道:“真是……从未好生留意过自己。”
“宫人下去洗就是。”
“不行的。你的这件衣裳是太后才赏的,过年若不常穿着,太后会作何想?”
沈淑昭听得有些心慌,她觉得自己做错了很重要的事。
在嗔怪间,江沛柔一直察看卫央的长袖,不经意间,卫央手腕处的伤痕被翻出来,暴露在三人面前——不经思索,卫央很快将那只负伤的手腕放下,神色是突然被揭开秘密的微恼。沈淑昭不敢相信那会是卫央的伤,怎么看都怎么像割痕,还是在脉上。
“这……”江沛柔心急道,“这是什么?”
“不小心负的伤。”
“让我看看。”
“不必。”
“殿下,沛柔难道不在你信任的人之列吗?”
气氛变得微妙,僵持不下。
沈淑昭尴尬解围:“负伤而已,江小姐莫太忧心,长公主知该如何做。”
卫央瞥她,“沈妃还有何事吗,若无事,就不多久留了。”
“妾身无事,就先告退。”沈淑昭明白她对被窥见私事很是不满。
自觉退出,留下给她感觉相处很是别扭的江沛柔在原地。
匆忙离开蕊珠殿,沈淑昭满是压抑的心随之轻松下来,那位来访的贵客总给她无形中不好的感觉。今日江府嫡长女用一言一行分明告诉了她,她与长公主卫央,与所有名门世家的嫡女之中,永远存在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至于卫央手腕上的伤,是她第二个在意的事。沈淑昭愈想愈发觉得像是自己所为,可卫央这样的人……怎么会?她想起太后时常在面前表露思女之情,她们的关系必有隔阂,她没有想到,这种隔阂已经发展到了卫央会想解脱自己的地步。
背后汗毛四立,皇宫的事,她果真了解得太少——
纵使陪伴在太后身旁,所知关于长公主与皇上过去的事也只有只言片语。
三人究竟怎么了?
她竟起了关心。
卫央,这位万人之上的美丽嫡长公主,往深入了解之后,总令人不得其解。
而她更不会知道的事是,今日那位名门闺秀,江府的小姐江沛柔——她其实是长姐沈庄昭的好姐妹之一,因着家族关系,二人自小亲密无间,无话不谈。
对于友人被抢走皇妃之事,江小姐耿耿于怀,并在见到沈淑昭时,心中厌恶就已升起。
那坏掉之物,不过是刻意而为。
沈淑昭永远不会知,自己接下来要走的路有多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