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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她终于再度离开皇宫,踏回了险些生疏的地方。洛阳长街小巷,家府熟悉方向,人声鼎沸,熙熙攘攘,行走在人流里的马车疾步穿梭而过,她掀开布帘观望许久未见的景致,四周虽不如宫中清雅寡淡,但人烟之味浓烈陶情,若把皇城比作不食人间烟火的高云仙地,洛阳城就是道普通平凡的家常菜,尝腻山珍海味,享遍人世繁华,对有人有马有杂市的地方就更为怀恋。
路上敲锣打鼓,颇有欲备冬至过年的氛围。男女皆被葛织裌衣,臃肿不堪,手挎菜篮,目不暇接地流连在街头商贩里,稚子则咬着糖葫芦在墙角边戏耍。沈淑昭看得欣然神往,于沈府深闺里常年足不出户的她甚少见过这种场面。百姓过年的方式与他们不同,她向来只听传闻这么说,若是有机会,她在年末关头定要拉卫央出宫四处转悠一下,见识何处不同才肯罢休。
在洛阳最末的广阳门,严寒山的府邸落座在此。地处虽偏,可离去郊外天下文人广聚的墨轩阁是最近的。
马车停下,沈淑昭在护卫乔装成下人的簇拥中走进宅门。严寒山的侍仆出面殷勤相待,来至客室,严寒山早在裱有青山深云的画下久候多时。高德忠方出现在他眼前,他便马上笑脸恭迎,“敝人有失远迎,还望中贵人见谅。午时敝人接至宫中送来的拜启信,就开始准备迎接中贵人的到来,不知光临寒舍所为何事?”
“阁下莫拜得太早。”高德忠目光转向站在他身旁的人后,严寒山这才留神,少女锦衣玉镯,头饰绣鞋用料华美凌驾于普通世家之上,历尽世面的他已看出这是家世厉害人家的千金,再往上细了看,脸色刷的就变了。这不是沈淑昭吗?
“这不是沈二……不,沈嫔娘娘吗?”脱口而出最后五字时,他意识到了不妥之处,于是迅速跪下行了向皇族才受的拜礼。
“严夫子起身吧。”沈淑昭道。
严寒山合不拢嘴地吃惊看着她,“娘娘金贵之躯怎能踏入草民这破败之地?”
“夫子言夸了,本宫历来为太后效忠,夫子又为太后宫外用人上的顶尖,本宫岂有不见夫子之理?”
“鄙人承蒙娘娘与太后的宠幸,实乃三生有福,娘娘快坐吧,绘秋,还不快上茶。”严寒山对下人轰道,随后转脸谄媚笑迎,“娘娘坐,中贵人坐。”待他们都安稳入客室后,严寒山背地里擦了把冷汗,宫里是不打算放过他了,沈淑昭是太后说客的事实再显而易见不过,这回子,太后又要他做什么事?唉,不甚烦也。
“夫子近来过得可舒坦?”沈淑昭打量着他的精神容貌,严寒山被顶得浑身不自在,这小人精真是让人防不胜防,他回道:“还好还好,有太后赏赐的财银,鄙人后半生都不愁吃穿。”
嗯?
沈淑昭笑接:“太后心系夫子,夫子过得安生即可。若不好,太后会助夫子摆脱逆境,只要夫子开口便是。”
“鄙人不敢当,太后厚爱鄙人心领了。”
这时婢女端了茶水过来呈给了三人,沈淑昭一眼望见茶底茶叶干老不嫩,含有混梗,在浸泡后热气腾腾,汤色逐渐由清澈转为灰暗浑浊,实乃茶叶的次等。面对宫里来的太后心腹与宠妃,严寒山家中却只拿得出这等茶水,沈淑昭心里一时不是滋味,她微品几口后,故作无事地放下,就似什么都未曾发生过般。
身边高德忠也是老见识,他面不动色地饮茶,二人都默契地对它不予评价。
他们是不说,严寒山自己啜了之后,唉声叹气地把茶盏放下。他的贫穷窘迫,已经随处可见了。所以,太后这次给他的旨意,无论是做黑手还是干白道,他都必须咬牙接了!
于是他直接切入正题,“娘娘,长乐宫想要鄙人做何事?”
沈淑昭自然道:“太后想让夫子做和从前同样的事。”
“这回为谁写赋?是写好的,还是不好的?”
他问得敏感又关键,以至于沈淑昭连自己说出后面的话时都觉得充满了奸人之相,黑暗至极。她口口声声回道:“为、天、子。”
“天天天、天子?”严寒山吓得眼睛鼓至圆滚,活赛只蜻蜓。沈淑昭说的话彻彻底底将他吓懵了,他只知道自己第一次为前司直李崇写赋,随后大人就辞去官职离京遇害了;他第二次为萧府嫡子司马大将军写赋,隔天人就被举报衙门谋财害命了;这一次,竟然是要给当朝圣上写?这岂不是要掉脑袋的事!
严寒山瘫坐在板凳上,目瞪口呆,半天挤不出话来,沈淑昭知他觉得太后向来行事不干净,他胆怯了。
“夫子只要做完这回太后的令,宫中就不会再劳烦您了。”
“当……当真?”
沈淑昭点头。“夫子本是书圣人,理应在字间寻找后半生的人间真谛,却被卷入了权谋漩涡,被俗气所沾染,妾怜悯夫子,所以夫子往后都不必再为皇宫行事了,妾始终认为书人下笔,应当遵循自我,而非金银。”
严寒山被感动不已,想来他想脱离太后控制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
“夫子需要做的,便是写赋批判当今圣上赦免罪妃害人纵火之事。”
“什么?坊间的传言竟然是真的?”
“但是这重点,就落在借朝中无人敢谏上,以来讽刺天子不听人言的偏执。夫子的名气举京皆知,只要夫子提了笔,仰慕夫子者俱会来效仿,更何况这还是有良知的事,夫子绝不会坏了自己的名声,何如?”
话说到这个份上,好处全占,严寒山眼珠子提溜转后,他哪里寻得出拒绝的理由?遂恭顺接受:“鄙人领命,请娘娘回宫告诉太后,鄙人会尽力做到最好。”
“这些是太后的赏赐。”
护卫端上银子,严寒山眼睛立马放光,正准备伸手去摸时,沈淑昭牢牢地把他的手按了下去,按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娘娘……”他疑惑地抬头看向她,迎来的是对冷到不能再冷的眼神,沈淑昭从来没有这么庄重过,十分不苟言笑。严寒山还在纳闷自己方才哪里惹恼了贵人,就听沈淑昭狠狠道:“记住,这是最后一次了。往后你都再无接受横来之财的机会,请夫子想清楚,日后府里该如何省钱度日,如何照顾妻嗣,如何孝敬长上。这偌大宅子上上下下,可都只靠您一人撑着!”
严寒山被训斥得愣在原地。
她继续道:“本宫知道夫子经常出入长欢坊等赌地,还请夫子莫再做这种事了!”
“你……你怎知的?”严寒山的脸变得青紫,他万万没料到自己的秘密被人发现了,还是被宫里人知道,实在丢人现眼!
“整个卫朝皆属太后,京城还没有太后不知的事?”沈淑昭傲慢答言,她的话亦使高德忠感到骄傲。
严寒山心里一凉,卫朝外戚权势渗透至此,天子还这般昏庸无能,不做行动,卫朝难道就这样摔落下去,任由这些外姓糟蹋吗?不幸哉,不幸哉!
“太后威仪鄙人早已领略,请娘娘与中贵人放心,鄙人会做该做的事,不该说的话,也不会在外乱说。”
“明白便好。”沈淑昭肯定道,她看向院落,“本宫记得先前来时,院里有很多夫子的幼童在游乐,夫子还记得本宫说的话吗?令他们在一方宅邸里无忧无虑长大,是夫子最大的幸福。如今,本宫将此话再道与夫子一遍。”说完后,她和高德忠双双离去,留下严寒山一人安静坐在凉茶旁边,细细品味着这句话,渐渐悔恨蔓延心间……
他们去的下个地方是甄府。
与严宅不同的气派又敞亮的豪府。
在前往的路上,高德忠问她,“娘娘为何要劝严寒山收手?他越沉迷长欢坊,就越依赖于太后。”
“中贵人,你我都皆是为权谋生的人,利用路人,将本不该牵扯的棋子扯入棋盘骚扰对方,这些都是本分的事。本宫纵容他作赌,那是因为太后有用人之急,本宫害他,是谅他还有翻身余地。可现今,他家徒四壁,饭不揭锅,再沉沦下去当成废人一个,本宫逼他停手,为何不能?”
“娘娘善心。”高德忠露出一个不知是否为讽意的笑,就径直朝前走了。
沈淑昭冷笑,当棋子为得连良心都没了,这样出谋献策的人和木匠精心雕制的机械有何区别?
来到甄府,甄尚泽作为精明的商人,不似严寒山般眼中只有高德忠,他过目不忘的本领很快认出了身后的沈淑昭,并且,他还对于宫中的局势万分了解。见面后他问的第一句话便是娘娘是否是为了皇上赦免熙妃而来。
“正是。”沈淑昭道,“阁下对于宫廷之事有何高见?”
甄尚泽笑笑,“娘娘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已从名门闺秀变成了皇上宠妃,有娘娘这等人在宫里,这里岂轮得到在下说话?”
“阁下谦虚了,连昨夜后宫出的事阁下都知道,还会有何不懂呢?”
“宫外人人相传,在下不过是略听得一二。”
“皇上被熙妃蛊惑,朝中哗然,太后震惊,本宫正是奉了太后之命前来,询问阁下有关的意见。阁下智慧谋略,宫中,已中意阁下很久了。”
“承蒙青睐。在下始终认为自己只是一介卑商,太后再属意在下,皇上宠爱熙妃赦免其罪包庇的事,在下也毫无办法。情,乃难关中的难关,除非皇上觉得熙妃并非真心实意,否则旁人再劝也无济于事。”
“那阁下认为……皇上,是发现好,还是不发现好呢?”
这话,是在问立场了。
甄尚泽严肃了起来,沈淑昭淡笑不语,他一时半会儿拿捏不准她的态度,而且太后是看好还是不看好他怎得知?甄尚泽只好意义含糊道:“天子的心事,孰人道得清是非?发现,寒了天子的心;未发现,寒了臣民的心,在下难以回答。”
谁知沈淑昭岔开了这件事道:“阁下门前养的花本是六月花,怎的在如今还开着?真是稀奇,本宫在宫里都不曾见过,不知阁下可否赠予一盆,供本宫拿回去同其他妃嫔把玩?”
“嗯?好,好的……”甄尚泽对她突如其来的发问感到疑惑,但还是说道:“娘娘想要多少盆都可。”
沈淑昭回头,“中贵人,劳烦你去为本宫挑一盆。要紫色,中间蓝的那盆。”
她对高德忠的发令在外人看来十分正常,可是高德忠是侍奉太后的头等心腹,他怎能容忍沈淑昭对他这般做?可碍于外人之面,高德忠忍下愠气转身就走出了屋内。这小妮子,莫非是因他之前对她嘲讽一笑而作故意报复?
待他走远,沈淑昭终于松了口气,她双手端正叠放,襦裳沿地铺漫,对甄尚泽谨慎问道:“皇上如今深陷熙妃美色里,太后痛心疾首,整日以泪洗面,本宫不仅忧心于此,更焦虑于天下朝臣的反应。无人敢谏,言官缄默,这就是卫朝的现状,你我都是这里的子民,何尝不觉悲凉?”
她的话动容了甄尚泽,谁不想生活在君主明智国盛强大的疆土上?
“那娘娘……想让在下怎么做?”
“阁下八方识人,人脉众多,卫朝如今没有良臣,实乃它的不幸。若阁下愿意为朝廷广寻有志之士,做到直言不讳君主,不贪生怕死,阁下可就是为卫朝立了堪比拥护新帝登基的功劳啊。”
“可是整个朝堂都无一人敢言皇上的不是,其他人又怎会敢?臣们都不愿做折中当出头鸟的事,在下去找良臣恐怕有些为难啊!”
甄尚泽说完以后,自己当场愣住了。
沈淑昭没说话。
他似乎明白了,等等,原来——
他重新打量起这个自初始就令她觉得不简单的少女,她想要的……就是在这些不敢做出头鸟的人中,寻找一个敢于做出头鸟的人啊!
不简单,太不简单。
在昏君引太后极度失望以后,她还能化腐朽为神奇,把这件事变得灵活起来。
看着他的表情慢慢变得明了,沈淑昭知道他的思绪转过来了,于是就不再多言什么了。高德忠率人捧着盆花进来,沈淑昭继续说道:“阁下能明白自己的立场就对了。如今谁主掌着天下,一目了然,还望陛下,莫看走了眼。本宫该说的都说了,先行告辞。”
她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与高德忠擦肩而过时,两目相对,气场相撞,试探,冰冷,谁也不让着谁。她自己先走了出去,她希望甄尚泽能明白她真正的话——谁的天下,一定要一目了然。
沈淑昭攥紧了手指。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