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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军在城外修筑了三十多座碉堡,碉堡之间,用交通壕连接,作为外围阵地,派伪军驻守着。
傅成明带着一连伏在一个小土坡后,他们已经反复攻击了五次,伤亡二十多个弟兄,却一个碉堡都没拿下,敌人的火力太猛了。
满脸土灰的傅成明,抬头看看天色,又低下头,狠狠吐口痰,道“不打了!歇着!”
汉生急道“我看那有条近道儿,是个盲区,我带人再上!”
傅成明道“没等你到盲区,就他妈全给你突突了”
汉生把帽子狠狠一摔,骂道“太他妈窝囊了!”
傅成明骂道“你他妈朝谁使驴!”
汉生回头怒喊道“朝你!”
傅成明提着刀就来了,青川、晋阳等人忙拉开两人,各自安抚一番。
月明星稀,一连战士在土坡后,缩着身子哼哼大睡,打了整整两天一夜的仗,他们实在熬不住了。连部几个骨干围坐在一起抽烟,傅成明忽然道“咱们打了两天一夜了,你们说,伪军那帮狗日的,他累不累?”
汉生打着哈欠,道“咱都累了,他他妈能不累?”
傅成明道“不过,我们是进攻,他们是据守,不会比我们累,但也累够呛”
汉生眯眼调侃道“连长,你的战术难道是累死敌人?”
傅成明伸手欲打汉生,骂道“你他妈杠精上身!”
汉生一躲,笑道“抬杠抬死敌人,那是我的战术!”
傅成明拿回手来,道“汉生,青川,刘峰,你们现在,各抽一个班的兵给我”
汉生眼睛一亮,道“连长,要上了?”
傅成明指着汉生鼻子,道“你不许去!”
汉生从地上跃起,道“为什么!”
青川举手道“我去”
傅成明又指着青川鼻子,道“你也不许去”
汉生又要说话,傅成明打断道“你他妈天天跟你排里的兵命令长命令短的,一到自己,你瞅你这个逼样!”
汉生急道“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啊!”
傅成明道“你让薛晋阳喊你名字时候,给理由了吗?滚他妈一边去!十分钟,十分钟之内,把兵给我凑齐!”
傅成明带着二十多人,向碉堡偷偷摸了过去,汉生坐立不安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嘴里的烟,一根接一根,忽然,一只野鸽扑扇着翅膀“哗啦啦”从头顶飞过,汉生惊出一后背的汗,他轻呼两口气,又凝神往碉堡的方向望。
差不多半个钟头过去,一连主攻的碉堡,忽然一声闷响,接着就是冲天火光,汉生高兴地跳了两下,扔掉烟头,对众人喊道“别睡了!别睡了!连长把碉堡拿下来了!准备打!”这时候,凌晨三点。
紧接着,枪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响彻多伦城外,原来,同盟军其他前线部队也没睡,都琢磨着,怎么趁夜把碉堡群拿下来呢,傅成明打下的碉堡,就像给所有部队发了一个大捷的信号,各部队借着月色,像一条小河一样,迅速流入交通壕,渗进碉堡群,伪军仓皇四顾,均以为防线失守,很快,疲惫交加的伪军,从碉堡群的各个角落,不约而同地逃往多伦城,就像退潮一样,丢盔弃甲,哗啦啦散去。
黎明时分,多伦城外的要点,尽数被同盟军占领,有些伪军,本来凭险据守,高枕无忧,可一见其他人撤,唯恐落后,群起而退,争相涌入多伦城中。
大清早,吉田刚起床,就听到了“满洲国军”战败、龟缩多伦的消息,他一边系扣子,一边骂道“这帮没用的废物,这么好的阵地,都能守丢了!”
茂木道“是啊,这些人太没骨气了”
吉田道“狗,一群狗,走到哪里都是狗!”
茂木道“现在支那冯军几万人围攻多伦,我们旅团三千人,外加那些满洲国军……”
吉田道“不用加他们,这个城只有三千人防守”
茂木点点头,愁道“的确啊,这些满洲国军太不堪一击了,这样的话,我们守不了多久的”
吉田拍拍茂木的肩膀,倨傲道“茂木君,支那军人没那么厉害,两年前,关东军几万人就可以横扫满洲,现在,三千人守一个小小的多伦,还不够吗!”
三天过去了,多伦城久攻不下,同盟军没有重武器,打得极为艰苦,***甚至亲自组织敢死队,匍匐而前,爬城三次,可都被敌人的火力压退下来,地上以血肉之躯冲城,天上,日军的飞机不停在头顶盘旋,狂轰滥炸,血肉横飞,惨烈至极!抗日同盟军伤亡飞速上升。
攻城时,程浩的下体被打得稀烂,排里战士冒着弹雨把他从城下抢回来,他的脸惨白,下体传来的剧痛,已经使他的表情扭曲了,眼见就活不了了,他一见汉生,就抱住汉生的腿,狰狞着哭道“排长,求你杀了我,求你杀了我”众人的泪水,从黑乎乎的脸上流下来。
汉生的嘴唇干裂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他满身血污,蹲下,道“程浩!”
程浩张开嘴,狠狠咬住汉生的小腿,肉眼可见的,汉生小腿裤子上,洇出一排血印。
汉生面无表情地掏出手枪来,顶上膛,晋阳拉住汉生,叫道“排长,不能啊!”
汉生吼道“我不能!你来替他受罪!”
晋阳流着泪,怔怔地松开手。
汉生浑身上下,就只有眼睛是湿润的了,他快速抹了一把眼泪,锁着眉头,轻声询问道“程浩?”
程浩满意地点点头,咧嘴惨笑。
“啪!”
汉生收回手枪,抽出大刀,咬牙道“用鬼子的血,染红多伦!跟我冲!”
战斗一直打到夜半,关东军人困马乏,已然不支,这时候,抗日同盟军总攻令又一次下达,同盟军三路兵马,再次像潮水拍岸一样,从四面八方拍向多伦,绵绵不绝,城下,已经是死人叠着死人。
猛攻奏效了,关东军开始全线动摇,同盟军同时从南门、西门、北门,攻入多伦,杀声震天,城头的日伪兵开始向城内撤退。
关东军是且战且退,井然有序,伪军则跑得最快,他们不管不顾地一头扎向东门,只有在逃跑时,才能把关东军远远甩在身后。
江守一的二营,率先攻入多伦,跟日伪兵前追后赶,展开一场声势浩大的巷战,汉生冲得最前,提刀就砍,一路追到细窄的巷子里,七八个伪军已经成了他的刀下鬼,他越跑越远,越杀越远,已经脱离了先头部队,还在狂奔不止,就像一颗单独被扔往敌阵的手榴弹一样。
汉生追到城中大街上,看见一队关东军,三十多人,他瞪大了血红的眼睛,怒吼一声“别他妈跑!”冲上来就砍翻两个日本兵。
马上,一个穿军官制服的人,从这队关东军里跃出,挡在汉生面前,月色模糊,谁也看不清谁的脸,两人举刀相向,拼杀在一起,对面竟是个刀术高手,两人都没占到对方便宜,几个日本兵要上前围攻汉生,吉田正雄喝退了他们,一刀一刀刺向汉生。
几十招之后,汉生有点挡不住了,几天连续攻城,已经耗掉了他大部分力量,他这会儿已经在勉强支撑了。
血慢慢滑过汉生的眼皮,他目不转睛盯着吉田武士刀的路子,但很快就晕了起来,那刀上的银寒,像波光粼粼的湖面,闪烁着,令人目眩,他怎么也分不清刀到底在哪儿,到底砍向哪儿了,他越打越退,越打越昏,头皮都在发麻。
这时候,傅成明带人马冲了过来,他们加入战斗,和那队关东军厮杀在一起,晋阳和汉生并肩打吉田,汉生也想像吉田一样喝退晋阳,可他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知道疲惫地、机械地阻挡着吉田的攻势。
后续部队越来越多地出现在视野中,喊杀声密密麻麻地冲进多伦城腹地,吉田挡开晋阳,大吼一声,和剩余的十几个关东军士兵转头撤散,汉生望着这些关东军的背影,咧嘴笑笑。
忽然,汉生浑身虚脱,一跤跌倒在地,他听得到耳旁的呼叫声,但就是提不起力气去回应,半分钟不到,就昏昏沉沉闭上了眼。
等汉生再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民房的炕上,周围几个人红着眼圈,他一咕噜爬起来,“咝!”倒吸一口凉气,感到浑身剧痛,他才发现,自己肢体上上下下,缠得到处都是绷带。
晋阳摁汉生躺下。
汉生惊慌地皱起眉头,急问道“打完了?”
晋阳点点头,脸白如纸,他转头看看二排长青川。
青川眼睛望着地面,沉声道“汉生,连长牺牲了”
汉生从炕上弹起,瞪大了眼睛,茫然地盯着青川,血又从崩开的伤口流出来了。
至此,五个昼夜,牺牲无数,残敌从东门仓惶逃命,抗日同盟军以惨痛代价,从日本人手里夺回了重镇多伦,察哈尔省,全域收复,这是关东军入关以来,遭到的罕有的重创。
傅成明在收复多伦的巷战中牺牲了,汉生接任了连长,全连只剩下五十多人,高树勋用预备队,填补了二百个兵到三团,分到一连,只有十几个,汉生伤刚好点儿,就马上着手,重整这支残破的队伍。
这一天,同盟军总司令冯玉祥来到了多伦,多伦城中,人头攒动,百姓涌上街头,夹道欢迎,这是他们在黑暗之中渴盼了很久的光明,在异族统治之下,谁不是人心惶惶?唯有见到了自己的父老子弟兵,才真的由心底感到亲切、踏实!
人们在清真北寺焚香念经,举行了盛大的宗教仪式,热热闹闹地召开了胜利大会,听了令人振奋的救国演讲,百姓散去时,这才恍然发现,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入夜,街上的喧闹声一点点地平静下去,汉生兴冲冲来到冯玉祥行营中,被卫兵挡在外面,说同盟军司令部在开会,汉生点点头,一屁股坐到台阶上,点烟抽了起来。
所谓的开会,是这么一副场面:冯玉祥嘬着个烟嘴,在流泪,***在一旁怔怔出神,方振武抱着手唉声叹气。
方振武慢慢走近冯玉祥,低声道“司令啊,您……”
冯玉祥努力睁睁眼睛,仿佛这样就可以把所有眼泪包纳回去,他用烟指指凳子,道“坐吧,别晃悠了”
方振武坐下,道“司令,您在想什么?”
冯玉祥彻底抹干眼泪,道“哎……虽苦战,多伦到底是拿回来了,我今天,突然想明白这么一个道理”
***回过神来,静静听着。
冯玉祥道“外敌好御,国贼难防啊”
方振武一拍桌子,道“司令,正是此理!”
冯玉祥掰着手指头,慢慢数道“我这辈子啊,打了无数仗,跟满清打,跟蔡锷打,张勋打,跟张作霖、曹锟、吴佩孚、段祺瑞、阎锡山、蒋介石……”他一边数,一边哭得像个孩子一样“跟那么多人打过了,有输,有赢,输了,也闹,赢了,我也笑,可是,今天,我跟日本鬼子打的这一仗,无论输赢,都是我这辈子……最窝囊、最委屈、最丢人的一仗……我欺世盗名啊……”
方振武神情凄凉,道“鬼子进来啦,眼看的,山河一点一点被侵吞,蒋贼不管,您带着我们管,他说我们与中央为敌,我很想当面问问蒋介石,什么叫为敌,敢问,同盟军的枪口指向哪里!打日本人,就是和中央为敌?非要跟你站在一块,大家一起不要抵抗,看着日本鬼子啃完中国,就是好兄弟啦?泱泱国民党,持一国大政者,现在,外敌肆虐,却一味在为抗日御侮者罗织骂名!”
***沉重道“要光是编排咱们两句,就忍了去,但现在,蒋军为了灭掉同盟军,在张家口以南调集了整整十六个师,全国都在电请蒋贼速停入察之师,可蒋贼依旧一意孤行,不停进逼同盟军,他抗日拿不出兵,现在却用十五万之众对付我们,后方已经不断有摩擦产生,平绥线被封锁,军用物资运不进来,多伦守军人均只有五颗子弹,关东军三万人马在多伦以东蠢蠢欲动,马上就要来杀个回马枪,这次,蒋介石和关东军,配合得真是天衣无缝,他们已经合力把同盟军围死了,这里剩下的,只有一座抗日孤岛……”他凄惶地笑了两声。
方振武道“总司令,现在,咱们是继续往热河去打鬼子,还是回头打蒋贼?”
冯玉祥泪流不断,道“为抗日惜人才,为国家留元气,不想打了,不想打了……”
***、方振武同时一惊,道“不打?”
方振武急道“可是,总司令,咱们是抗日,是蒋贼要打我们”
冯玉祥叹道“最近,常回想起中原一战,昏天黑地的,把国家的老底都打干净了,日本人这才趁虚占了东三省,我做过一回罪人了,这一次,蒋介石打也罢,不打也罢,无论如何,我的枪口,决不对内了,我不能做历史的罪人,两次”,他颤巍巍伸出两根手指头。
方振武道“那咱们就能容蒋贼做历史罪人两次、三次、甚至五次六次?”
冯玉祥目光闪烁,道“大浪淘沙,中国,迟早有强大起来那一天,功过,也自有后人评说,我能做的,就只有眼前这么点儿了,能打日本人,不遗余力打,不能打,就保住这支抗日力量,人心向背,历史会给咱们个公道,我不能再因为蒋介石一个人,而丧失理智,丧失这无数大好男儿”
***道“司令,您是想……”
冯玉祥道“我罢兵下野!”
***忙道“司令你不能走啊,同盟军怎么能没有您!”
冯玉祥抬手道“蒋介石最不放心的,是我,只有我罢兵下野,同盟军的压力才会缓解,同盟军的危机,才会解除!”
方振武道“可您一走,同盟军群将无首啊!”
冯玉祥道“蒋介石答应保留抗日同盟军军事名义……”
这时,通讯兵忽然砸门,进来,关东军军部来电。
冯玉祥拿电报一看,怒火顿起,他把电报砸在桌上,骂道“倭寇太猖狂!”
***和方振武凑上来看,脸色跟着大变,“即日退出多伦,如三日之内不退,关东军将把察哈尔变成一片焦土”
冯玉祥道“回电倭寇,即日退出东北四省,三日内不觉悟,同盟军将全面攻取热河,血洗关东军!”
通讯兵愣了,冯玉祥吼道“还不快去!”通讯兵转身飞奔而出。
方振武叹道“粮食、弹药不足,伤员无法救治,多伦还能撑住吗……”
冯玉祥愤然道“我亲自去求蒋介石,只要他抗日!我下跪求他都行!”
方振武、***动容道“司令……”
冯玉祥背转身,深深道“我常想,数十年后、乃至数百年后的孩子们,从咿呀学语,一直到学会认字儿了,他们抱着书,父母教他们念字,一代一代的孩子,那么长大起来,都会从史书上读咱们的名字,孩子们会指着几张灰白相片评论咱们,圈圈点点、指指画画,到那时候,多么希望孩子们像说岳飞、说戚继光一样说咱们,不要让孩子们张嘴就骂,几百年,几千年,甚至永远那么骂下去……”
方振武慨然道“冯司令,我等,誓死抗日!”
***眼里闪着泪花,道“虽死不悔!”
冯玉祥转回身来,铺纸把笔,写下抗日同盟军阵亡将士祭文:“军阀祸国,倭寇跳梁,东北四省,坐视沦亡。斯时察省,风云紧张。民众奋起,自动武装,血战经旬,卒复察疆。多伦一役,遽丧元良,裹尸还葬,蔚为国殇。记勋勒石,永志不忘!”,一颗豆大的泪珠,砸在“殇”字之上,墨迹洇湿,在纸上慢慢扩散。
汉生见到冯玉祥,已经是半夜,冯玉祥衣着严整,好像还有事要出门的样子,汉生问道“司令,咱们还打哪儿?”刚说完,又马上看出,冯玉祥的情绪好像不高。
冯玉祥坐下来,收起了尊者的威严,换上了长辈的温慈,道“汉生啊,你说,你干爹我,是不是老了?”
汉生奇怪道“不老啊”
冯玉祥笑一声,摇摇头道“我这几天有这种感觉,有点累,一个人心里觉得累的时候,估计他就老了”
汉生道“司令,发生什么了?”
冯玉祥忙摆手道“没什么,一些小事,我最近,可能要离开同盟军了”
汉生惊道“离开?”
冯玉祥淡然望着地面,道“离开……去我该去的地方”
汉生顿了顿,道“司令,你有什么吩咐我去做的?”
冯玉祥深深看了汉生一眼,道“抗日”
汉生郑重点头,道“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