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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出了储秀宫,苏禾的眼泪再忍不住,顺着脸颊吧嗒吧嗒掉……这时,一排宫女从转角处迎面走来,苏禾只好低下头,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在宫里,奴婢受了主子的训斥只能说主子训得好,想哭也得背着人哭,不然叫人知道一状告到主子跟前,但凡心胸狭窄些的,会说你一个奴婢给主子脸色看,一顿板子又跑不了了。
然而眼泪一开闸便止不住,她低头快走,不敢往人多的钦安殿一带去,而是舍近求远,转到更鼓房,往廊下家靠内的夹道里走。
眼下太监长随们都在值上,此处少人来,她左右看了眼,确定无人跟着,才敢停下步子轻声抽泣。
渐渐那些心酸往事便也如决堤洪水般,顺着眼泪涌上来。
今日这样被苏莹捉弄的事,在过去的十五年里,她和母亲幼弟每日都要经历,她和弟弟都是硬骨头,不服管,打骂更是家常便饭。
好容易长到十五岁,过了二选进宫,她以为凭自己的姿色能在宫里混出个人样儿,谁知身上没银子,尚未面圣便叫苏莹算计了。
眼泪纷纷,直滴在捧着的马甲上,湿了巴掌大的一片,她惊觉了,忙从袖子里掏帕子……掏啊掏,掏啊掏,没掏出来,看了眼袖管里,什么也没有,她心道定是落在猗兰馆了,只好自己用手背擦。
这时不知哪里传来一声蝉鸣,她唬得直跳起来,全然忘了哭,接着那蝉又叫了两声,苏禾终于听出来蝉就在她衣裳里。
她立即将托盘放下,手忙脚乱地直掸自己背上,那蝉好像受了惊,更吱吱叫个不停,苏禾吓死了,急得将玫红色小背褡脱下来,一扔,跳着脚跑开……
知了知了——
她跑出去几十步远,那蝉又“知了知了”叫了五六声,才终于止住,苏禾深深吐出一口气,脚下发软,她背抵宫墙,直喘粗气……
她在心里骂自己不争气,一只知了就怕得这样,往后再来个蜘蛛蜈蚣,还不得吓哭?真是丢死人了!
该不会叫人看见了吧?
这样想着,便见夹道尽头的随墙门后走出来个年轻太监。
她忙立直身子,低下脑袋做出恭敬的样子。
脚步声很沉稳,苏禾忍不住好奇,掀眼皮子偷偷望他。这公公轮廓硬朗,身量颀长,不像她日常所见的勾着兰花指,女里女气的太监,他身形更为高大,气势也沉稳从容;待走近了,可见他面白无须,五官秀美,头戴黑冠,冠上描银,海青色马麻飞鱼袍穿在身上,更衬得脸白。
他散步似的走过来,看也不看苏禾一眼,好像只是个路过的。
苏禾也不敢多看他,低着头挪到那托盘旁,弯腰端起,再抬眼望向不远处自己的小背褡,她咽了口唾沫,终于喊住错身而过的沈阔,“公公,您能帮奴婢捡一下衣裳么?”
脚步声顿住,沈阔半偏过头,睥了眼苏禾,他长眉入鬓,眼睛长而锐,眼尾勾起,看人时眼中似含嘲讽之意,仿佛在说:你自个儿没有手么?
然而下一刻,他却走过去,弯腰拾起那件玫红色小背褡,走回到苏禾身边,甩了两甩,立即有两只扑扇着翅膀的知了掉下来,苏禾见了,忙错开视线。
沈阔失笑,“你怕知了?”音调略尖细,介于男子和女子之间。
“回公公的话,奴婢自小便怕这些飞虫。”
“怕得哭了一路?”
苏禾猛地抬眼望向沈阔,心道这公公难道跟了她一路?不对不对,她不认得这人,想必只是与自己同路。
“多……多谢公公,”苏禾左手揽住托盘,空出右手去接自己的小背褡,沈阔却不愿放手,她拉了拉背褡,面带诧异,“公公?”
其实跟她这一路,看她独自站在墙根底下抹泪,沈阔忽想起了才进宫时的自己。
他突然弯下腰,从地上捉起那两只知了,送到苏禾面前,苏禾骇住了,陡然松开抓着背褡的手。
“你怕它,它便永远是你的软肋,”他仿佛在对自己说,说罢强行拉过苏禾的手,将两只知了放在她掌心。
苏禾顿觉头皮发麻,直要抽出手,沈阔却拉得死紧,她生生看着知了在掌中爬行,那敏感的触觉令她几要尖叫,可又不敢叫,只好咬住唇。
沈阔垂眸,盯着她脏兮兮的小脸,欣赏她扭曲的神色,直见她咬得下唇泛白,才终于松开手。
苏禾立即烫了似的,手一甩,将两只知了甩了出去……
沈阔勾了勾唇,把背褡扔进她怀里,转身继续向前,绣飞鱼的袍角随着他的步子,一下下轻拍着皂靴。
苏禾抓紧自己的小背褡,深吸了几口气,忽想到什么,她一面穿背褡,一面快步追上去,奉承道:“多谢公公指点,公公真是个好人。”
沈阔眼皮子微微一抬,忽回头重新认真打量起她。是个美人胚子,鹅蛋脸,花瓣唇,肉皮儿珍珠一样白,因才哭了,眼下冲刷出几道浅浅的泪痕,然而这无碍她的美丽,反而泛红的眼皮像上了桃花妆,配上琉璃珠般干净澄澈的眼睛,更显得她楚楚动人。
他觉她不像在宫里待久了的老油子,也不是贫苦人家出身,应是才落选的秀女。
“新进宫的?”
“公公怎么知道?”
她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写着她是新进来的,且不认得内官监的沈阔,还以为他是好人,可见不仅新来,消息也不灵通。
“公公是哪里当差的?”苏禾含笑着问。
沈阔懒得应答,举步继续往前,走得更快了些,似乎有意同她隔开距离。
苏禾尴尬地咬了咬下唇,她也不想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可她在宫里没有朋友,上头有个做美人的姐姐三天两头寻她麻烦,下边针工局的小宫女也嫉妒排挤她,她当务之急是寻一个好靠山。
眼前这位公公虽不认得,可苏禾见他头冠上描银,气度又与平日所见那些点头哈腰,或趾高气扬的太监全然不同,便认为他身份不俗。
“公公,奴婢的帕子不知掉哪儿去了,您的帕子给奴婢用用成么?”苏禾指了指自己花了妆的脸,委屈巴巴望着沈阔。
沈阔斜睨了她一眼,什么也不说。
苏禾的两颊腾一下红了,鹌鹑似的埋下头看着足尖,恨不能地上裂开道缝容她钻进去。
然而又走了两步,突然一片洁白的丝帕掉在她怀里,帕子右上角绣着个指甲盖大小的“伦”字。
她抓住那方丝帕,抬眼诧异地望向沈阔……
他没回头,始终气定神闲地走着,苏禾简直疑心这帕子不是他的。
“多谢公公,”苏禾向他蹲了蹲身,而后将帕子叠了两叠,擦拭眼下泪痕,继续亦步亦趋跟着他,走出夹道,走向顺贞门……
六月底的日光太盛,放眼望去,一片耀目的茫茫的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