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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ript> 过了亥时,等到含元殿那边的人走的差不多,苏妫这才敢露面。她刚准备进殿,正巧碰见德贵妃和千寒一并出来。
千寒看上去心事重重,还不时地回头,仿佛在担心里面的病人,他并不想离去,见姨娘迎面走来,惊诧道:“姨娘,您怎么会来。”
苏妫还未说话,德贵妃就叫了她的心腹大太监刘安过来,说:小皇子今儿个不出宫了,你带他去本宫那儿歇息。
刘安唯命是从,当即连拖带哄的将千寒拉走。
德贵妃脚尖微抬朝前眺望,瞅见千寒他们走远了,这才放心地拉下脸来。她将自己的右手伸展开来,就着屋檐下橘色宫灯的光,仔细地瞧她小指上三寸来长的护甲。
忽然,这女人猛上前两步,一把捏住了苏妫的下颌骨,手上的劲儿仿佛有些大,都能清楚地听见咯咯声。
“娘娘,您这是做什么。”常公公忙上前来打圆场,他是万不敢碰贵妃娘娘的,急得都有些手舞足蹈了。
德贵妃小指戴着的护甲头很是尖利,她轻轻地抚着苏妫如白玉般细嫩的肌肤,凑近了看这妖媚的女人,狠声说道:“你给我放聪明点。”
金属划过脸的冰冷感,比下颌的疼痛更让人揪心害怕,苏妫抬眼看这个同自己身量相似的女人,挑眉笑道:“娘娘您怕了?”
“怕?”德贵妃冷笑数声,她将苏妫像丢垃圾般丢到常公公身上,用丝绢擦拭着自己的手,哼道:“本宫认了寒儿为子,你若是再冒犯他,我可不管你是受谁的宠,还是谁的三夫人,亦或是谁的亲妹妹,绝不会放过你!”
苏妫心里喜极,但面上丝毫不敢表现出来,她白了眼德贵妃,直接进殿。
“站住!”
苏妫身子一顿,并不回头:“娘娘还有何赐教。”
身后的女人哀叹了口气,道:“他时日不多了,好好陪他。”
殿里充斥着浓郁的药味,很苦。陈太医跪在外室,随时准备为皇帝诊治。
床上躺着的男人双目紧闭,嘴唇发白,过分黝黑的头发与他的病容并不相称,他呼吸并不顺畅,发出呵啦呵啦有如拉火风箱的声音。
“听赵公公说,你中间醒了一次,可又晕了。”
苏妫坐到床边,她双手覆上男人冰凉的手,不知不觉间,泪如雨下。
“那年我胸口中刀,生命垂危,你守在我的床边好久,后来我醒了,那你会不会醒?”
床上躺着的男人还是没反应,苏妫苦笑一声,她将男人腕子上的黑玉串取下,然后硬生生揪掉自己的一缕头发,细细地编成个手链状的环儿,套在帝王的腕子上。
“这个玉串子,你已经用不着了。”
苏妫将黑玉串揣进自己怀里,然后除下鞋子,侧身躺倒姜铄身边,她手轻轻地抚摸男人有些松弛的脸,明明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偏生一句也说不出,唯有痴楞楞地盯着男人的脸,沉默,哽咽。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妫忽然感到有只手在碰她的头发,她匆忙抬头,痴痴道:“你,你,”
姜铄唇很干,他还是没什么力气,才刚抬起的手又垂下,他看不清眼前的女人,强咧出个笑:“别哭。”
“你等着,我去叫陈太医来。”
“别。”姜铄将苏妫拉住,他瞅见自己腕子上有条细长的辫子,无力笑道:“谢谢你了,朕,很喜欢。”
“我宁愿你不喜欢。”
姜铄笑笑,将苏妫揽入怀中,他轻轻地抚着女人的柔发,混沌的双眼盯着床顶,幽幽道:“朕刚才做了好多梦。”
苏妫咬住自己的拳头,试图让自己的哭腔不那么明显:“梦,梦见什么了。”
“梦见朕穿着铠甲,策马狂奔,还梦见从前一起打仗的老朋友。”姜铄停顿了下,叹了口气:“他们都死了,有些为朕战死,有些被朕杀了,现在,就剩下朕一个了,一个老头子了。”
苏妫将搂住男人瘦削的腰,任泪打湿他的衣裳,真诚道:“你还有我,我恨你,可不代表我不敬佩你。这么多年我始终不愿承认,可这是事实,你,姜铄,是独一无二的。”
男人宠溺地捏了下女人的鼻子,叹道:“别哭。”
“不,你让我哭,我心里难受。”
当晨曦偷偷来临时,当朝露凝结成泪时,男人柔声说:“小姑娘,过两天等朕稍微缓过来了,咱们去离宫吧。”
“好,我们去看胭脂山的梅,去赤脚踏满地的花瓣,去泡温泉,还有好多好多。”
“让老三监国,我们什么都不管,就安安静静地走。”
“好,我陪你。”
***
三日后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今儿个天还阴着,空气中四散着说不出来的腥味,而人的身上散发出的潮味也弄得人不太好受。
姜铄身子不好,所有的政事便都放在含元殿处理。
外边昏暗,殿里点了比平时多一倍的灯,偶尔有一两声闷雷划过,灯影便晃动几下,许是大家都知道今天会有大事发生,平日里还算相熟的大臣们,连眼神都不敢交流,尽量低沉着头,等那即将到来的风雨。
苏妫将偏殿的门稍微拉开条缝,仔细地观察外边情况。该来的都来了,王宾,苏人玉,肃王,六部尚书,安西王姜之齐,二皇子姜勉之,还有刚刚公之于世的四皇子-姜千寒。
姜铄将腿上盖的薄毯往起拉了下,他神情有些恍惚,淡淡地扫了眼底下的人后,慢悠悠说道:“朕决定去离宫休养段时间。”
众人身子一弓,齐声道:“我皇万福。”
姜铄厌恶地摆摆手,他眼眸看向姜之齐,说道:“朕不在的这段时间,就让安西王监国,所有政事都交给他,不必来问朕。”
这话一出,众人哗然,最吃惊的莫过于姜之齐。十多年前他也曾监过国,那时是因为夕月国主到来,皇帝分·身乏术,加之他也动用了些小手段,皇上不得不暂将国事交给他,现如今,皇上他竟然……
“没人说话?”姜铄揉了下发痛的心口,冷声道:“那好,就这么定了。”
“臣反对。”王宾率先出来。
紧接着,肃王李祁也出来跪下:“小王也反对。”
“臣也反对。”
一时间,含元殿竟有半数多人,同时反对此事,连看也不用看就知道是哪些人,无非是依附二皇子的军功大臣和老派贵族们。他们知道让姜之齐监国是什么意思,皇帝身体欠佳,应该要选继承人了。
姜之齐冷漠地扫了眼地上跪着的一群人,他给身后礼部尚书胡安使了个眼色,胡安立马出列,跪地朗声道:“启禀陛下,臣认为王爷人品贵重,谨慎非常,乃监国的不二人选。”
这时,同姜之齐一块从西州出来的陆雠迈着铿铿大步出列,这凶神恶煞的将军单膝跪下,生如洪钟:“末将认为王爷可担得此任。”
姜铄知道此事一出,必然有人反对,也有人支持,他抬眼看向正百无聊赖的小儿子千寒,柔声问道:“寒儿,这事你怎么看。”
“啊。”
千寒听见有人叫他,这才如梦初醒,他不懂朝廷上的礼仪,便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出列下跪,歪头看着身侧高大英俊的姜之齐,对上面病歪歪的皇帝朗声笑道:“我觉得齐叔,”
刚说完这话,他忽然觉得不太妥当,忙改了口:“我觉得王爷是很了不起的人,他这么多年镇守西州,使得那片贫穷荒蛮的地方逐渐富裕起来,后来他更是击退来犯的外寇,为我们国家争取到得之不易的和平。诸位反对王爷监国的大人们肯定不知道,西州的老百姓们真的特别敬仰爱戴王爷的。”
苏人玉气的直瞪眼,他连忙低头呵斥跪着的宝贝外甥:“皇上在此,休要瞎说。”
千寒全然不知舅舅费劲了心思为自己争皇位,他听见这话,气的呼哧一声站起,冷声道:“事实如此,舅舅也曾被调皇上往西州的孟古县,您怎么能不承认。”
姜铄面露微笑,这小儿子当真跟自己年少轻狂时很像,带了一股子不属于朝堂的侠气。
“王爷好本事,居然能让咱们的小弟为您仗义直言。”姜勉之冷笑数声,缓缓走出。他今年也有三十四,圆脸盘,细嫩的白脸皮,鼻下的胡须修剪的很整齐,手指细长而圆润,平日里养尊处优的生活,让他看上去比姜之齐还要年轻几岁。
“启禀父皇。”姜勉之的声音也好听的很,悠远绵长,他给皇帝行了一礼,斜眼瞥向一生的对头姜之齐,冷声道:“安西王为祸西州,弄得一方百姓怨声载道,儿臣恐其监国,会为我大吕招来祸患。”
姜之齐大袖一挥,眸子里的杀意尽显,却淡然笑道:“二哥这是何意?”
姜勉之忽然跪地,向前爬行了好几步,以头砸地,哀怒道:“父皇,儿臣就算死也要揭露这个豺狼心肠的刽子手。”
“你想说什么。”姜铄只觉得有些气短,他招手让赵公公端来杯滚烫的参茶,抿了几口,皱眉道:“快说吧,说完朕要去休息了。”
“父皇可还记得三年前夕月国与归坞国进攻戍边之事?”
“哦。”
“当时孟古县有上千百姓向回塔县逃命,安西王为了自身安全着想,竟然派他的将士把无辜的百姓全部屠杀,无一幸免!”姜勉之双眼通红,当真愤慨至极:“尸体就掩埋在回塔县外,安西王,你还有什么说的!”
谁知姜之齐面色如常,从容道:“二哥所言属实,只不过儿臣当时宰杀的是混进来的敌国奸细,并非百姓。”
姜勉之站起身来,他冲到姜之齐跟前,抬头看高过他一头又余的男人,冷声喝道:“当时你故意烧毁自己的粮草,又做出缺兵的假象,让苏人玉和陆雠去利州找贺连山借兵,实则诛杀了贺氏一族,是也不是!”
“二哥对我西州的事,挺了解的嘛。”姜之齐仍旧站的笔直,他并没有像姜勉之那般激动,从容不迫地给皇帝行了一礼,缓缓道:“启禀父皇,这完全是二哥污蔑我的措辞。”
事实是怎样,姜铄最清楚了,他其实早都想拿掉独大一方的利州贺氏,只不过找不到机会。他知道老三的西州离贺氏的利州甚近,便早早送了他一道密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暗示他可以自作主张,确实,老三做的实在干净利索,斩草除根,相当干净。
“老二,这事暂且不议。”
姜铄知道二儿子实在不是老三的对手,便准备给他个台阶下,保他一次。
谁知就在此时,姜之齐朗声道:“启禀父皇,当年西州的粮草确实遭人焚烧,经儿臣查明,其实是二哥派人所为。当时情况危急,贺连山仗着自己是二哥的老丈人,佣兵不发,延误战机,以至于夕月国铁骑兵临回塔,差点就踏破中原。”
“你胡说!明明是你使诈,借口铲除异己。”
姜之齐淡淡一笑:“儿臣有没有胡说,全凭父皇定夺。只不过当日给西州资助粮草兵器的青州罗氏和辛左,现今就在殿外候着,他们可为儿臣作证,当日确实缺粮缺兵。来呀,请罗、辛二人进殿面圣。”
只是片刻的功夫,就从殿外走进来两个男人,一个体格精壮,穿着得体,正是十二楼少东家辛左;另一个矮小身材,年约六十,乃罗子婴之父。
“草民辛左,”
“草民罗竟,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罗辛二人同时下跪,叩拜姜铄。
姜之齐面露微笑,低头问伏在地上的两个人:“天子在上,你们可得实话实说,当日西州是否粮草告急,本王是否向二位百万之家以双倍的价格购粮。”
“启禀皇上,王爷所言属实。”
“启禀皇上,王爷所言句句属实。”
辛、罗二人是生意人,在民间又有素封的混号,他们不敢开罪这未来的准皇帝姜之齐,否则意国公苏照晟可就是活生生的下场,这有钱的,永远不能得罪有权的,所以几个月前当三爷派人找上门来时,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全全配合。
“你收买了他们!”姜勉之不禁怒从中来,他也不管了,一把揪住姜之齐的衣领,牙咬的咯咯作响:“你敢不敢向父皇承认,这两人的粮草,最后你原本退还给他们了!”
姜之齐任由老二在他身上发脾气,他装作一脸无辜,对皇帝说道:“当时留有票据,白纸黑字,二哥若是怀疑,我随时可以拿出来。”
说罢这话,姜之齐用只有他和老二能听到的声音,低声笑道:“二哥,小弟在三年前就谋划着害你,怎么样,这一壶你吃爽了吗?”
“混蛋!”
姜勉之一怒之下,一拳打向老三,鲜血登时就从姜之齐的口鼻中流了出来。
“够了!”姜铄冷声喝止这场早都策划好的闹剧,他仿佛体力不支,身子略微有些倾斜,帝王恨铁不成钢地看向姜勉之,无奈道:“老二,你忒不争气了。好了,朕主意已定,就由安西王爷监国,谁都不要再生议论,否则格杀勿论!”
***
雨非但未停,反而比上午更大了些,打在车顶上发出噼里啪啦之声,惹得人无比心烦。
姜勉之拳头握地紧紧的,小指留的指甲早在含元殿时就被自己折断,他猛地锤向自己的大腿,冲一旁坐着的连襟王宾喝道:“你刚才到底怎么回事,看见我被老三欺负成那样,为什么一声不吭!”
“殿下莫急。”王宾倒是淡然,他用大拇指抹了下自己的胡子,冷笑道:“殿下难道没品出皇上的态度么,他如今一心向着安西王,臣等怕再多言,会遭不测。”
“屁的个安西王!”姜勉之气急,忽然沉吟道:“老头子难道真想让他继位?”
“看情形,应该是了。”王宾在回答姜勉之的话同时,暗揣道:今天在朝堂上看到了,这小皇子性子直爽,心又软,若他当了皇帝,以后应该会很好控制。
姜勉之很恨道:“他一回来就封王,现在还叫他监国,以后哪里还有我说话的份儿。”
“殿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王宾决定,现在就送未来女婿一份大礼。
“你我兄弟多年,还有什么不能直说的。”
王宾掀起轿帘,前后瞅了下,见街上人迹罕至,这才凑近姜勉之,压低声音道:“皇上的病情越发重了,他现在急于找个可以托付江山的人选,您其实心里明镜儿似得,让安西王监国,就是明证。”
“不错。”
“臣觉得,如果皇上动身去了离宫,王爷定当会对殿下您下手,您别忘了,这些年您暗中给他使过多少绊子,他命大活着回来,如何会放过您?”
姜勉之点点头,十分同意王宾的看法,他慌忙抓住王宾的手,问道:“那现在该怎么办,我难道就将脖子伸出来,任他宰割?”
“莫不如……”王宾手掌做刀状,他眼神发寒,沉声道:“先下手为强!”
“你让我派人杀了他?”姜勉之皱眉道:“这奸贼可比父皇厉害多了,他身边能人异士数不胜数,而他自己的武功就很厉害,我怕……”
“非也。”王宾笑道:“臣的意思是,殿下您率亲兵将长安围起来,逼皇上废掉安西王,立您为太子。”
“这行么。”姜勉之有些发怵:“这可是犯上作乱啊。”
王宾急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李世民不就通过玄武门之变,从他父兄手中夺得皇位的么。殿下,皇上真的快不行了,您曾经可是他钦定的继承人,如今叫老三截胡,您真的甘心?”
姜勉之眼珠儿乱转,犹豫道:“万一失败呢,就再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王宾冷笑数声:“人家唐太宗当年可没想这么多。且不说老三的兵马在外,远水解不了近渴,但说臣早已说服肃王等人为殿下做内应,到时候咱们里应外合,不怕不成事。”
“好!”姜勉之心一横,咬牙道:“就这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