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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仔细揣摩过太子的心思,可碍于他和这位东宫的脾气秉性差得忒远,思来想去也没琢磨出多少门道。
但可以肯定,太子爱面子,绝不会当众给重臣没脸,尤其还是在宫里。林海如今也是货真价实的封疆大吏,当得起“重臣”二字。
太子本来也没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怎么样。
林海在翰林院待了三年,他在父皇跟前当值的次数可是同科之冠,外任没几年就让父皇点了巡盐御史。
太子情知这是父皇看好的人才,他还能笑眯眯地问候几句,“一路舟车劳顿,林大人辛苦了,可还吃得消?”
相比走陆路,走运河已然比较舒服。即便如此,林海此时的气色也不算好看。他从容应道:“劳太子挂念,圣命在身,微臣不敢轻言辛苦。”
圣上要召他回京,这消息早早通过入阁的座师传到他耳朵里。此番回京也是做足了准备,辛苦实在谈不上,至多就是有点疲惫。
这个回答中规中矩,太子瞄了眼正低着头实则也在偷瞄他的太监,“别让父皇等急了。孤先行一步。”说完,抬脚就走。
林海躬身道:“恭送太子。”
正要觐见圣上的臣子,太子能在书房之外把人拦住硬是说上几句话,让圣上干等……这份荣宠和底气何人能及?
太子的确没为难他,但这一举动本身就存了敲打之意。这等场面林海早就有所预料。
说起来,太子也不是只敲打他一个。他的座师周阁老对太子的母族妻族一直不冷不热,太子再任性妄为,也不会冲着阁老甩脸色。至于敲打阁老,这一招连他父皇都不会轻易用出来。
话说林海在浙江配合两位钦差皇子查案,在大多数人看来也就是圣旨在前用心办差罢了,称不上对太子不敬,毕竟要查办孙家的是圣上。
太子如此行事,林海也是喜忧参半:太子现在行事这般“天真率直”,别说“翌日”,想守住储君之位都难。
想到这里,林海目光坚定,抬脚稳稳踏入圣上的书房。林海道过万岁,得了圣上一句“平身”,才直起身子。
林海略显憔悴的容颜,让圣上感慨颇多。他先吩咐总管太监,“给林爱卿设座。”等林海坐到自己下手,才又道,“爱卿清减了。”
林海笑道:“微臣觉得身子都跟着轻松几分。倒是圣上风采不减。”
圣上快六十的人了,保养得当看起来只有四十出头。闻言圣上只是微微一笑,“风霜催人老,岁月不饶人。”他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起浙江这些日子的情形。
林海的密折一连上过三道,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说得很清楚,此番圣上问起他又言简意赅地复述一回:修饰之词一概没有,只是单纯的叙述。
圣上听完半天不置一词。
圣上对南下的两个儿子,以及浙江的数位高官的处置应对都是满意的,尤其是接到密旨,两江的两位都督,以及浙江的都指挥使都在尽力尽力地配合他两个儿子。
兵权依旧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孙二纵然再狂悖无度,圣上也能沉得住气。
他真正不满意的是孙家,以及太子的反应。
孙大在事发之后居然还上了一本,说弟弟受了蒙蔽,在追击海贼的过程中下落不明……
这是诚心请罪的姿态?分明是有恃无恐,可孙家的“恃”圣上固然已经有些失望,但终归不想真损了他最疼爱儿子的颜面。
太子乃上储君,圣上之下,万人之上,太子的颜面若是由圣上亲手削掉,那么恐怕很难再补回来。
圣上果决一生,唯独在太子身上两次三番地犹豫不决。
林海见着圣上的脸色一点一点地沉了下来,干脆不吭声了。他虽然颇得圣上看重,但涉及太子,既是圣上家事亦是国事,他可没有“闲心”说三道四。因为即使是他的座师周阁老尚且没这个资格跟圣上谈论此事。
据林海所知,只要跟太子沾边,大事小事圣上只会跟两个谈论,一个就是首辅张大人,另一个……就是二皇子的生母贵妃娘娘。
等林海告退,圣上独自一人琢磨了许久,还是越琢磨越心烦。
南下回京复命的两个儿子,以及让他召回的林海,全都是据实揍来,一丁点的添油加醋都无——各处心腹送来的密折已经充分印证了这一点。
为此,圣上多少有些宽慰。
枯坐也不是办法,他忽然想找人说说话,于是扭头面向心腹太监,“摆驾翊坤宫。”
翊坤宫就是贵妃的寝宫。
心腹太监王德禄应下,出门便吩咐了下去,心里却止不住嘀咕:圣上,您这一为太子心烦就去找贵妃说话,这让太子和二皇子兄弟俩怎么想,以后怎么相处啊。
只是他身为圣上还是皇子时便能贴身伺候的老人,这种话也不劝不出口。
出了乾清宫,圣上也没乘步辇,而是带着人步行到了翊坤宫……这一路上他越想越不是滋味:他如此疼爱太子,可太子回报给了他什么?
反正他到翊坤宫那会儿,那脸比林海告退时还黑了几分。
贵妃把圣上迎进宫中,率直笑道,“您这脸色真难看。”
圣上也不生气,“朕心里难受,找你说说话。”
贵妃乐不可支,“您这么说……我还能说什么呢。”话虽如此,她先把圣上请到了罗汉床上,又叫大丫头上茶准备点心。
吃喝倒在其次,主要是让圣上趁这段功夫静一静心。圣上静下来多少看不出来,可吃了半盏茶之后好歹神色平和了一点。
贵妃瞅准机会问,“您为太子苦恼,太子知道吗?”
这宫里宫外谁不知道朕为何不快?圣上刚想说话,却见贵妃摆了摆手,笑眯眯对他道,“您为他头疼了多久,又为了他考虑的一片苦心,您不说他哪里摸得着头脑?要我说,您不能总指望太子自行醒悟,您又何尝给足了提醒?”
贵妃这一番话说出来,圣上沉默片刻,结果他不仅不生气反而笑了出来,“都是朕的错了?”他承认爱妃极有道理,但话锋一转又抱怨上了,“他都多大了,难不成还像小时候朕一字一句地教他?跟太子妃成婚这么多年,也没给朕添过一个好孙儿!”
后面那句话也正敲在贵妃心坎上,贵妃一时胸闷,当即也不客气,“您不跟太子多聊聊,外人看见可怎么想呢。”
这句话也正好“回敬”到了圣上额心坎儿上。
片刻之后,眼见贵妃脸色不虞,想起二儿子膝下也只有一个丫头,圣上也无奈道,“这……不能强求。”顿了顿又问,“老~二~他们两口子进宫请安没有?”
他这就是明知故问了。
贵妃嗔道:“能不来吗?儿子瘦了一圈儿,精神头瞧着也不好,我便打发他们夫妻两个赶紧回去歇着。”
圣上略有尴尬,赶紧吩咐道,“王德禄,让太医院派人去二皇子府里看看。”
贵妃看王德禄出门,才眯着眼睛道,“他就是累着了。”话虽如此,她心里却道:老实孩子您就抛到脑后了。
圣上笑道:“派太医去瞧瞧,安心。”
平心而论,贵妃如何对太子喜欢得起来?但她这份心思就是能硬生生地埋藏于心底。
说起贵妃娘娘,谁都不得不服气,再赞一句“贵妃素来公道”。
尤其是圣上,也相信贵妃母子并无太大野心,因为二皇子那身子骨大家都看在眼里。除非圣上只剩了这么一个儿子,不然绝不会传位给天不假年的二皇子。
贵妃对此心知肚明,既然自己“公道”,那就公道到底,她又提醒道,“圣上,贤妃妹妹那儿您去瞧过没有?”
贤妃就是六皇子的生母。
一般来说,皇子立功,圣上不仅要奖励儿子,还要酬其生母。
孙二畏罪逃跑,两位皇子以及浙江一众高官递来的全是密折,没有明发,而孙二的他哥哥孙大老爷上折子硬说弟弟战死……
究竟要不要再给孙家一次颜面,圣上不仅看太子,其实还在等孙老爷子的应对。
不过不管怎么样,看在太子的面子上,孙家在浙江的所作所为也不会布告天下。
因此二六二位皇子立下的功劳,没法得到应有的奖赏,那么圣上自然得安抚一下两个儿子以及他们的生母。
于情于理都得到贤妃宫中探望,圣上让贵妃提醒了一回,火气又不可抑制地蹭蹭往上涌:我这是为了谁,又图个什么?
这一晚,圣上留宿翊坤宫。
第二天下了朝,圣上批了几本奏折,又忽然想起昨天贵妃那几句话,终于忍不住把他最宝贝的儿子叫到了乾清宫。
本来这个时辰,太子是该在东宫与一众属官一起办公议事的。
太子此时也是一肚子气:知道孙二打着他的名头,在浙江卖官鬻爵、舞弊走私,总共“赚”下了数百万身家,他当即暴怒。十几年来,他从孙家这得来的银子也不过十来万两!
但是孙大老爷再次及时求上门来,说真是走投无路的话,只能让孙家丁忧了……还说这是孙老太爷的意思。
太子为此连着喝了三天平肝火的药茶。
孙大老爷算得很准:太子对外公孙老太爷全然不同。在对孙家的处置上,如果太子不表态,圣上也一定会耐着性子高抬贵手。
他也不想着再保全弟弟一家,只求拖一天是一天,好歹让圣上和太子都拖得乐意大事化小为止。
却说太子迈入父皇的书房,就见父皇指了指自己身边,“过来坐。”
话虽如此,太子还是规规矩矩地行礼后,才坐到了父皇的身边。
圣上劈头就问,“想好了没有?”时至今日,他还有好气儿才是怪事。
太子一怔,旋即老实招了,“他……说是逼迫太甚,就要丁忧。”这个舅舅,太子再也叫不出口。
圣上抄起案上的茶盏——攥着茶盏的手背都青筋直冒。太子见状赶忙上前,从父皇手里把茶盏抠了下来。
太子脸都红了,“儿子当时都快气糊涂了!可……舍不得外祖父。”
看着屋里已经跪了一片的内侍宫女,还有眼前一脸忧色的儿子,圣上终于骂道,“你就由着他威胁你?他敢对你外祖父下手,你还不能灭他三族?!”
太子辩解道:“那外祖父万一有个不妥……儿子是投鼠忌器。”
又有哪个皇帝乐意把皇位交给一个不念旧情,毫无良心的儿子?
圣上看重的也是太子这份真情实意,还能叫他改了不成?他深觉贵妃说得有理,太子还是得他再用心教一教。
捡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就跟儿子好生说道一番。圣上刚平复下来,太子也坐回了原位,王德禄忽然上前禀报:孙老太爷没了……
太子猛地起身,还因为没站稳而身子一晃,“怎么会?!”
圣上比太子冷静多了:孙大怕是不至于丧心病狂故意弑父,八成是孙大他爹知道长子跑去威逼太子而一口气没上来。
他冲着太子道:“且坐下听听怎么回事。”又转向心腹太监,“你继续说。”
王德禄得令,继续道,“孙家挂了白幡。里面的人已经亲眼见着了。”
安插在孙家的探子及时回报:孙大老爷先进了孙老太爷的屋子,没一会儿孙家的几个管家便齐齐小跑着进去,他们再出来已经红着眼睛,带着哭腔高呼老太爷没了。探子还找机会进了老太爷的屋子查探了一回,老太爷的确是没了。
太子这会儿终于木呆呆地坐下了:怎么都没见着外祖父最后一面……
偏在此时,圣上另一个心腹太监快步上前,“圣上……”他本想说大喜,可看见圣上与太子的神色,便压下了那份喜悦和兴奋,“太子妃有喜了。”
圣上一掌拍向太子肩膀,“好!先回去瞧瞧太子妃,再去你外祖父家里看看。”
并非圣上薄情,而是他发现岳父对太子影响似乎深得出乎他的意料,他顿感不快。
孙大若是借口他爹的遗愿,来请太子出面为他脱罪……孙大连“被迫丁忧”这种话都说得出口,自然不能低估他们一家子的决心。
太子终于回神,悲欣交集之际,可谓心乱如麻,强自镇定道,“是。父皇,儿子这就去瞧瞧。”
太子三十多了,太子妃与太子年纪相仿,这个年纪怀胎颇为不易。
东宫之中,太子妃正面带喜色地跟心腹们说话,听说太子归来,她连忙起身,却被快步进门太子又扶着坐回了位子。
太子勉强笑道:“你该好生受用。”
太子这脸上几乎就写明了“我有心事”,太子妃哪能视而不见,“您怎么了?”
太子抹了抹脸,“我外祖父没了。”
太子妃脱口而出,“可是让……气的?”
孙家上下也就孙老太爷是个人物。孙大孙二两个人无德无能还非得死死占着位子,背地里不知给父亲下过多少次绊子。
知悉孙家倒了唯一的支柱,太子妃真想乐一乐:孙家算是完了。
太子却不想再提此事,“一切都有父皇做主。”顿了顿又道,“你别为这些事情烦心。”
又推给父皇?!
太子妃登时就什么都不想说了:他总喜欢逃避。谁知道圣上什么时候耐心就用光了?
她垂下头,轻轻抚起小腹,若是个儿子,将来她就不用太指望丈夫。
东宫报喜,孙家报丧……
消息传到林海耳朵里,至多比圣上晚上一个时辰。
林府与孙家同在内城,距离不远。孙家办丧事,动静不小;至于太子妃有孕,则是二皇子打发人给他送来的消息。
当时贾敏就在书房的里间,等二皇子的信使回去复命,她才走出来大方道,“想不到素来沉稳大度的荣王也有耐不住性子的时候。”
林海浑不在意,“事关前途,由不得他不急。”
贾敏道:“还早呢,这么着急做什么。”前世太子妃可是小产了的。不想太子太子妃育有嫡子之人,哪里数得过来。保不住自己的嫡子,本就是太子与太子妃掌控手段的一种明证。
听得清楚媳妇的言外之意,林海无奈点头,“宫里……唉。”
夫妻俩正说话,丫头来报:荣府老太太跟前的嬷嬷来给老爷太太请安。
林海听说还调侃了一句,“岳母催你回去了。”
贾敏摆了摆手,“我母亲没有这样沉不住气。咱们先看看我母亲跟前的嬷嬷是哪位吧。”
老爷刚从宫里出来,在家里都没歇上一会儿,抬脚就进了荣国府……让旁人瞧见还不知道说出什么浑话来。
贾敏虽然不怕,却也不想给人构陷的把柄。
林海一听也来了兴致,于是夫妻俩一起高座,等着荣府的嬷嬷上前拜见。
这婆子没想到姑老爷也在场,再偷瞄了眼笑眯眯的姑太太……不由打了个寒颤,却还是硬着头皮道,“老太太念叨了姑太太好几回,打发老奴来问,姑太太今儿能不能回去坐坐?”
贾敏笑道:“这位嬷嬷在母亲跟前伺候多少年了?我怎么瞧着眼生?”
大丫头红纹会意,立即解释道,“这位张妈妈的儿子和女儿,在二老爷和二太太跟前办差。”
贾敏拍拍身边老爷的手背,吩咐门外的心腹,“把这位嬷嬷送回去,一定送到我二嫂子跟前去。”
这婆子猛地磕起头来,“饶了老奴这一回,姑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