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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绍猛然间惊醒,握紧手中的陌刀,悄声出帐。
夜色掩映下的唿哨声若有若无,却又显得分外急促。地面上的篝火已经全数熄灭,战马不耐地用前蹄刨着地面,喷出几声响鼻。他翻身上马,紧贴着嶙峋的山石,朝唿哨声响起的方向驰骋而去。
一位郎将策马与他同行,又压低了声音说道:“不出驸马所料,是吐蕃人。”
吐蕃人的这场夜袭来得悄无声息,安西驻军的迎战也同样悄无声息。昏暗的夜色下,时不时会响起几声沉闷的喊声,却又很快沉寂了下去。再定睛细看时,狭窄的山谷前泛起了刀锋的寒光。
黑暗中有人用吐蕃话叽里咕噜地说了两句什么,微微带着颤抖和惊惶。
紧接着又有人用汉话大声说道:“要过瓦罕走廊,简直就是妄想!”
“啧。”一位年轻的郎将摇摇头,好心用吐蕃话提醒道,“你们的那些上官,难道就不曾提醒过你们,为何这回护送大唐公主南下,要额外派出两万的安西驻军随行?”
他特意加重了“安西”两字,然后嗤嗤笑了两声:
“我等来此的目的,本就是为了瓦罕走廊!”
二十年前,吐蕃人连犯大唐边境一十八州,安西四镇从此易手。
十年前,萧、李、薛三位将军兵败大非川,四十万大军几乎折损一半。
四年前,裴行俭收回安西四镇,又在于阗增派了一倍的驻军,就是为了等待一个机会;而如今太平公主要过瓦罕走廊,恰恰给了他这个机会。
没有人比安西驻军更熟悉吐蕃人,也没有人比安西驻军更适合去拿回瓦罕走廊。
也没有人比大唐最受宠的那位公主,更适合做诱饵。
这件事情连薛绍也不曾知晓,就在安西都护府中,被将军们全盘敲定了。除了那两万的龟兹驻军之外,还有将近五万的于阗驻军,向西开拔了百余里,随时待命。只等吐蕃人一出现,他们便会与龟兹驻军一道,东西合击,将第一批吐蕃人绞杀在瓦罕走廊前。
然后他们会迅速送公主出走廊,彻底控制这条出西域的要道。
再然后,等待他们的,或许一场硬碰硬的血战。
天渐渐亮了。
厮杀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愈发沉闷,在瓦罕走廊前的荒原上响成了一片。在铮铮的刀枪撞击声中,忽然多出了一个女子的声音:“用烟球。”
她的声音不大,却显得分外突兀。
是女声?……
因为在这片厮杀声遍起的荒原上,怎么会出现女声?
太平公主!
在那一瞬间,许多人都抬起头来,朝声音响起的方向望去。太平一身的素色华裳,倚靠在嶙峋的山石旁,又缓声说道:“烟球只能迷住他们一瞬,最好引爆几枚火蒺藜。还有,不要试图抓住我或是杀死我,你们谁都做不到这一点。”
一支冷箭嗖地向她疾冲过去,快得让人看不清影子。
太平嗤嗤笑了一声,凤眼中隐约透出一点蔑意,然后朝后方退了半步,身形骤然隐没。
叮!
那支冷箭牢牢扎在了山石上,尾羽微微颤动。
它的力道和准头全都无可比拟,而且箭头上还用了精铁浇铸,抹了剧毒,只要稍微沾上一点,便会倒地不起,七窍流血而亡。
但如今它却精准无比地插.进了山石里,颇有些可笑地用尾羽冲着所有人。
怎么回事?!
太平公主人呢?!
而且方才她说……“用烟球。”
烟球是裴将军在西州战场上新制出的一种利器,滚滚浓烟能将人的眼前熏花。这回安西驻军确实带了不少烟球过来,只是还不习惯用这种新式武器,一时间竟没有想到。此时太平公主出声提醒,才有郎将回营带了几个烟球出来,骤然引爆。
滚滚浓烟弥漫在荒原之上,不少人都大力地咳嗽起来。
安西驻军早已经见过这种利器,比吐蕃军多了片刻的时间准备。就只在这片刻的时间里,原本势均力敌的情势瞬间逆转,吐蕃人在一息之间,溃不成军。
直到这时,松了口气的郎将们才忽然想到,公主是如何知道这种烟球的?
要知道,这可是安西驻军中绝不外传的机密!
滚滚浓烟中,太平缓步走来,一身素色华裳分外扎眼。她从左到右望了一眼,又缓声说道:“实在太过粗制滥造。下回还可以做得更精细些。”
她话音未落,又有两道冷箭嗖嗖地向她射来。只是同方才一样,那两支冷箭还未沾公主的身,便骤然射了个空,连续飞驰了十余丈,才坠落在荒原上。
太平缓步走出浓烟,摇头叹息一声,道:“我方才就提醒过你们,可你们又总是不信。”
她的身影分外婀娜,似乎一箭就能够放倒。可是在滚滚的浓烟中,再没有人敢放出第四支箭。因为就算放了箭,也决计射不中太平公主的身。
太平重又倚靠在山石上,望着浓烟中浴血搏杀的战场不说话。她一直在留心周围的情状,只要一有冷箭袭来,她便即刻躲进随身的那处空间里,半刻都不曾耽搁。等她在阁楼中听见外间声音平息,便又从里头走出来,换一处地方观战。
这回不过是小股流寇的夜袭,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太平在荒原上停留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又逐一避开了七八道冷箭,才在渐渐散去的硝烟中走了出来。眼下所有人都沾了一脸一身的浓烟,身上不是带血就是带伤,唯有太平公主素色华裳,不染半点尘垢,显得分外神秘莫测。
——天知道,方才她不过是在阁楼里净了面,又换了身同样的衣裳而已。
一位郎将走上前来,抱拳说道:“敢问公主,您为何会知道军中有烟球和火蒺藜?”他本想直接将人带回去审问的,但眼前之人却是大明宫中最受宠的那位公主,不能随意冒犯。
太平望了他片刻,才说道:“我说这两件东西,是我赠与裴将军的,你信么?”
她话音未落,手腕已经被人牢牢抓住,转头看时,才发现是薛绍。薛绍身上同样沾染了不少污浊和血迹,却不曾见到伤口,想来应是无碍。
郎将脸色变了变,声音也沉了下来:“请恕稗将不敢言信。”他转头又看向薛绍,言辞隐隐有些凌厉:“敢问驸马,是否曾对公主言说军中机密?”
太平微怔了一下。
他怀疑……是薛绍说给自己听的?
泄露军中机密,可是一件极大的罪过,依律当斩。
她摇摇头,挣开薛绍的手,转而对郎将说道:“我可以将自己赠送给裴将军的东西,逐字逐句地给你列个清单,只是不知道依你的品阶,是否足够见到这个单子。你莫要为难薛绍,他不晓得这件事情能够,也列不出这个单子。”
薛绍蓦然抓住了她的肩膀:“……公主。”
太平将手覆在薛绍的手背上,却未曾看他,又对郎将说道:“若你还是不信,可以派人回龟兹问一问裴将军。我可以在此地多留几日,等候龟兹的回音。”
郎将的目光在她和薛绍之间游移片刻,道:“既是如此,便请公主在这里多留上两日,我等即刻派人前往龟兹,向裴将军讨一句准话。若此事果真与公主无关,稗将定当负荆请罪。只是这几天,还请公主和驸马留在帐中,莫要出来走动。”
太平哑然失笑,这算是被禁足了么?
她转过头,同薛绍说道:“我们回去罢。”
薛绍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松开了手,目光却愈发变得幽深,隐然带着一丝讶异和了然。
回到帐中之后,太平取了一些清水,拧干帕子,替薛绍擦拭着面上的污迹。方才她已经询问过军医,薛绍身上确实没有伤处,外袍上那些血迹,是无意中溅落上去的。
薛绍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几度张口,却不曾说出半句话来。
太平微微怔了片刻,在他身前坐下,道:“你有什么想要问我,直说便是。”今天她突然出现在战场上,又表现得那样神秘莫测,只怕薛绍心中存了不少疑虑。
她预备对薛绍透露一些事情,却不打算全说。
薛绍犹豫片刻,说出口的话却是:“上回公主对臣言说,就算无意中落入了突厥军中,也有十足的把握全身而退,便是指……能够骤然消失,又骤然出现么?”
太平一怔,没想到薛绍指的是这件事,却也答道:“是。”
薛绍低低说了声“原来如此”,松开了太平的手,神色有些颓然:“起先是臣多虑。”
他所指的,是他替她去庭州的那件事情。
太平闻言一怔,摇摇头,言道:“并非是你多虑。世上又有谁能想到,我能……”
她停了片刻,望着他的眼睛,有些犹豫地问道:“你不问我缘由么?骤然消失的缘由。”
薛绍叹息一声:“若是你想说与我知道,自然会告诉给我听。”
他抬手拂过她的眼角,声音愈发温和起来:“不过这件事情,想来是一件极为重要的隐秘,又是公主最后的保命手段。所以,公主还是莫要对臣言说的好。”
“也莫要告诉旁人。无论是眼下,还是将来。”
他细心叮嘱完这番话,便取过太平手中的帕子,在清水中拧干,一点点擦净了面上的污迹。方才那场浓烟让所有人都变得很狼狈,连他也不能免俗。一番折腾过后,薛绍转身想要取件外袍,却看见太平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目光微垂,似乎是在想着什么心事。
她这是怎么了?
薛绍不明所以,却也没有多问,从行囊中拣了件外袍,便出去择了一处清静地方换上。那些驻军虽然名义上要禁他的足,却也不会真将他困在那个小帐子里不放,只是多派了两个人监视而已。
数日之后,前往龟兹的人回转到瓦罕走廊,肯定了太平公主的那番话,也带来了一批新的于阗驻军。总共七万余安西驻军连夜将太平等人送出了瓦罕走廊,然后即刻便回转,在山谷的另一头,等候雪原上那支强大军队的到来。
只是这一场血战,太平是看不到的了。
她正沿着高原和平原的边界,一路向西南方向走去。月余之后她穿越了阿姆河,又过了两个多月之后,终于沿着一处山谷向南面直走,进而转向东南,来到了一处颇具异域风情的大城市前。
巴克特里亚。
据说这座城市曾是希腊人辉煌的证明,可惜太平不晓得希腊国在哪里,自然也无从仰望这种辉煌。她终于放心地将那份拓印版地图放回到阁楼里,吩咐译者上前,将城门上的文字逐句翻译出来。
译者尚未开口,俾路斯王子便已经兴致勃勃地转过头来,指着城门上的几根大柱子,将那些艰涩难懂的波斯语译成了长安话。他虽然表情很是矜持,却依然掩不住眼底的兴奋之色。
他终于回到了波斯。
在长达四年的蹉跎之后,终于回到了波斯。
俾路斯转过身,在太平身前跪了下来,亲吻她的脚趾。太平如同被烫到了一般,接连朝后头退了两步,指着他说道:“你、你要做什么?”
薛绍颇为不悦地看着俾路斯,目光渐渐沉了下来。
旁边那位来自波斯国的译者解释道:“公主,在波斯国和遥远的大秦帝国,还有千年前辉煌的希腊国,这都是一种至高的礼仪,表示心甘情愿的臣服。”
“……臣、臣服?”
这种臣服的手段,也未免太过诡异了一些,饶是她活了两辈子,也有些承受不住。
太平略喘了口气,摇头说道:“可是在大唐,这却是一种冒犯。”虽然她很乐意见到这位波斯王子,未来的波斯王,向她表达臣服之意。可是这种手段,却是她万万承受不来的。
俾路斯有些讶异地抬起头,看见太平神色惊惶不似作假,同行的那些唐人也个个面带诧异之色,尤其是那位驸马,目光锋锐如刀,一眼扫来时,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剖成两半。
好吧,他知道大唐的规矩又多又奇怪。
俾路斯郑重地道了一声歉,又向太平欠了欠身,道:“还请公主到城中休息几日,我的卫兵会将您送回大唐。无论您是否接受我的臣服,我都必须要向您表达诚挚的谢意。”
因为她确实将他平安地送到了波斯。
太平伸出一根莹白的手指,轻轻摇了两摇。
“起先我们所议定的,可是助波斯复国。王子殿下,未来的波斯王,请你不要忽视我所说过的每一句话。我所承诺过的事情,桩桩件件都会做到。”
她遥遥望着巴克特里亚,又望了一眼城门上的卫兵,眼中渐渐透出几分笑意来:“若我猜测得不错,这座城池的驻军,应该同波斯国毫无关系。王子殿下,现如今你已经顺利回到了故土,距离复国只有半步之遥,那么,你为什么不去做呢?”
她的声音如同带着一丝蛊惑,在众人耳旁回荡不息。
俾路斯摇头说道:“公主阁下,请您不要开玩笑。”
他指着不远处的城门说道:“您说的一点都没有错,这座城池的驻军,和我的父王、还有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来自强大的大食国,从来不会被任何人打败。公主请看,在这座城池里,每一个波斯人都像羔羊一样驯服,我甚至不能调动他们反抗的情绪。”
他又摇摇头,说道:“而我的卫兵和随从,就只剩下不到一百人,还要负责保护我和我的家人。如果当初能顺利借到一支唐军,或许还有取胜的机会,可现在,就凭我,还有我们这些人,想要攻占这座城池,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太平缓缓说道:“我从未说过要取得巴克特里亚。”
她目光逐一扫过众人,又道:“我听说,波斯国有座城市,叫尼尼微?”
“您疯了!”
俾路斯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太平,像是在看一个地狱里来的疯子:“尼尼微是波斯的半个心脏,那里至少有七八万的大食驻军!从这里到尼尼微,还要经过许多大食军队驻扎的城市,一不小心就会被他们抓住!而且……”
他用力喘了一口气,眼睛越睁越大:“想要拿到尼尼微,至少要有二十万的波斯军队,还要有大食人的驻防图,然后还要选择一个精妙的时间进行袭击。但现在,我们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太平微微点头,神色如常地问道:“你知道去尼尼微的路?”
“公主阁下,我是波斯国的王子,我熟悉这个国家的每一条道路!”俾路斯看上去有些生气,似乎是因为太平对他的质疑。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道:“那我们休整一些日子,就去尼尼微。”
她是认真的?
俾路斯表情抽搐了一下,转头看向她的驸马。那位驸马神色一如往常,低下头对公主说着一些什么,似乎早已经习惯了她的做法。
真神在上,请告诉他这位大唐公主没有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