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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收到了长安城的一封回信。
那封信里字字句句、一笔一划,全都是阿娘对她的谆谆责骂。阿娘说她非但把心给玩野了,而且居然胆大包天,胆敢在两军阵前逞能,而且居然——居然还成功了。
嗳?
太平支颐想了一会儿,不记得自己曾经上过战场。
月前她被薛绍用酒迷昏了半个多月,醒来时战事已经结束,薛绍也被晋封为右武卫将军,可以说是皆大欢喜。只可惜她一番以身诱敌的苦心思量,全都化作了东流水,顺着孔雀河浩浩荡荡地流进了大沙漠里,从此杳无踪迹。
怎么如今阿娘却说,她曾经上过战场,而且似乎功劳不小?
太平心中存了疑惑,便想要去找薛绍问个清楚。在她看来,这件事情多半和薛绍脱不了干系。可是还没等她走出房门,就接到了安西都护府的传话,说是裴行俭裴将军已经到了龟兹,并且将军务彻底处理完毕,可以腾出闲暇来见她了。
裴夫人曾经恳切地对她说过,裴将军素来持重,从来不会说出这种失礼的话。
所以要么是安西都护忽然又看她不顺眼,要么就是传话的胥吏今日吃多了胡椒。
她思量片刻,换了一身浅紫色的罗裙,乘上都护府的车辇,一路绝尘而去。
安西都护府今日大门敞开,熙熙攘攘的很是热闹。太平举袖掩着面容,缓步走下车辇,跟着引路的胥吏去了一处明堂。明堂之中端坐着一个人,正是多日不见的裴大将军。
裴将军看上去又苍老了不少,看来瑶草的效用也并不像传说中那样完美无缺。
太平缓步走进堂中,冲裴行俭微微颔首:“将军。”
裴行俭亦起身半揖:“参加公主。”
太平缓声问道:“将军今日命人带我到都护府,不知所为何事?”
裴行俭简短地答道:“驿馆人多口杂。”
……原来是因为人多口杂。
太平刚刚接受了这个理由,又听见裴行俭说道:“日前臣来到龟兹,听王都护说,公主想要同俾路斯王子一同去波斯,而且还想要帮助波斯复国?”
他一双眼睛很是锐利,目光扫过来时,竟让人有种一切秘密无所遁形的错觉。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道:“不错,正是如此。”
裴行俭又问道:“公主手中还握有一件配方,叫‘希腊火’?”
太平点头说道:“不错,我手中确实握有这样一件配方。”
裴行俭又是一眼扫来,只是这回却收敛了一些,没有像方才那样锋芒毕露。他又向太平遥遥拱手,说道:“臣想见一见公主身后那位高人。”
这话题跳得实在太快,太平一时间竟转不过弯来。
又过了片刻之后,她才哑然失笑:“高人?……将军,我身后从来都不曾有什么高人。”
裴行俭缓缓摇头:“公主这番话,怕是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相信。”
他从袖中取出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又说道:“猛火油、唧筒、硝石火药,还有未曾临世的希腊火,每一样都是精妙无比。若是平常人,少说也要花费数十年的时间,才能做出一件来;就算是天纵奇才,少说也要三五年,才能试出一样配方。而公主如今,不过二八芳龄。”
言下之意是,这些东西不可能出自太平公主之手,肯定是她身后藏了什么不出世的高人。
太平支颐想了片刻,道:“将军所言,不无道理。”
她随身带着的那间藏书阁,莫说一个高人,便是十个百个,恐怕也换不来其中的一个书架。那里头的东西实在是浩如烟海,而且每一件都相当精妙;平时随手拿出一件,就已经称得上是惊世骇俗,更何况她现在拥有的,是数也数不尽的亿万本书?
站在她的高人,委实不止一位啊。
裴行俭伫立在一旁不说话,等候着太平的下文。
太平又想了片刻,才又说道:“我确实不曾笼络过什么高人,只是这些东西,也确实并非出自我之手。我偶然之中得到了它们,便想着或许能够物尽其用。如今看来,这些物件,也确实发挥了极大的效用。”
她停了停,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将军又何必非要找出那位‘高人’?”
裴行俭深深皱起了眉头。
片刻之后,他才从容说道:“臣曾将此事禀明天后,天后言说,太平公主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统共有多少斤两,她比谁都要清楚。所以,公主身后必有一人在出谋划策。或许是驸马,又或许是别人。只是驸马年少,不大可能是他。”
太平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阿娘。
裴行俭又说道:“天后即刻降旨:令萧嗣业、李敬玄旧部,一概听从太平公主调遣。这道旨意是和驸马的晋升令一同发出来的,只是当时臣不敢妄动。天后又明言:太平公主自幼娇养在宫中,驸马又谦和守礼;一个不会掌兵,另一个不敢掌兵,所以多半能将公主身后的那位高人,给逼出来。”
太平瞳孔微微一缩。
裴行俭从袖中抽出一道圣旨,双手奉到太平面前,道:“臣闻说此事时,颇觉得有些荒谬,便又去了几道书信,向天后询问一二。直到日前才确认下来。现如今这道明旨,就交到公主手中。”只是如果公主身后,确实没有什么高人,这件事情会非常难办。
太平不动声色地将明旨接过来,言道:“有劳将军。”
所谓萧嗣业、李敬玄旧部,她曾经略有耳闻。
十年前吐蕃进犯河、朔,那两人奉命领兵抗击吐蕃,却惨遭溃败,名下的兵马一部分解甲归田,一部分就留在河源军中驻守。只是这些残兵处境颇有些尴尬,谁都不想接管,谁都不想理会,就一直在河朔一带长久地留守了好些年。
这回天后之所以大方地将这支兵马推给她,一是为了试探,其二,恐怕是为了替某些人甩掉这个烫手山芋。
太平自认为对阿娘的心性颇为了解,也对这封旨意的来由和目的猜了个七七八八。无论阿娘是出于什么缘由才这样做的,这支军队归在她的名下,虽然仅仅是名义上的归属,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裴行俭又说道:“这些旧部,现如今怕是只剩寥寥数千人了。”
太平闻言一噎,残兵败将,寥寥千人,难怪阿娘这般大方。
裴行俭又皱眉思索片刻,缓缓对太平说道:“天后得知公主欲前往波斯,先是震怒,但后来又给臣发了一道密旨,旨意中说:‘太平素来娇生惯养,定然不会亲自去波斯,多半便是那位高人借着公主的名义出行,而她自己在西域躲懒。她要做些什么,你随她便是。’”
他将旨意复述完毕之后,又询问道:“不知公主,是否当真要去波斯?”
太平点头说道:“那是自然。”
她听完裴行俭的复述之后,暗暗地有些心惊。倘若她还是前世那个不谙世事的十六岁公主,恐怕会真像阿娘所说的那样,自己龟缩在龟兹,然后支使旁人送波斯王子回国。阿娘对她的了解,当真可以说是细致入微。
但就算是细致入微的天后阿娘,也断然不会想到,她已经重活一世,也再会不像前世那样稚嫩。
裴行俭深深皱起了眉头:“但波斯国路途遥远,途中又有一大片沙漠。昔年俾路斯王子在吐火罗国蹉跎四年,也无法顺利返回波斯。”
他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臣听说,公主知道一条通往波斯的近路?”
太平禁不住笑出声来:“将军什么都知道了,却还在这里试探于我。”
她从袖中抽出一道长长的卷轴来,在裴行俭面前缓缓展开:“不错,我确实知道一条近道,可以通往波斯国。这条近道,比俾路斯王子所走的吐火罗国-锡尔河一线,要短了将近三分之二。而且这条路线,恰好可以绕开途中那片大沙漠。”
泛黄的卷轴在两人面前缓缓展开,细密且繁乱的线条看得人有些眼花缭乱。太平指尖在地图上轻轻一点,对裴行俭说道:“将军请看,在葱岭和昆仑山麓之间,有一条狭窄的瓦罕走廊。”
裴行俭点头说道:“不错。”
他对西域的情况已经烂熟于胸,自然知道这条狭长的走廊。这些年吐蕃国与大唐反复争夺安西四镇,其中就包括这条走廊。瓦罕走廊地处在于阗军镇西南,恰好夹在昆仑山麓与葱岭之间,是一处相当险要的关隘。
太平的指尖沿着那道瓦罕走廊,缓缓滑了过去:“将军再请看,从瓦罕走廊向西,再向南,恰好就是阿姆河的上游。穿过阿姆河之后,一面是高原,一面是平原,平原之外才是无止境的大沙漠。”
她的指尖又缓缓在卷轴上画了一道轨迹:“只要沿着平原和高原的边界,一路向西南走去,很快便可抵达波斯国边境的一座城池,叫巴克特里亚。”
她抬头望着裴行俭,凤眼中渐渐透出几分笑意来:“将军以为如何?”
裴行俭半天都没有说话。
这二三十年来,他与那位俾路斯王子接触良多,自然知道王子所走的,是一条从伊斯法罕到阿姆河,再经由图兰平原北上,一路穿越两片大沙漠和锡尔河,最终到达吐火罗国,再由吐火罗向东,经碎叶、敦煌,最后抵达长安的古路。这条古路相当难走,而且一路上还有匪寇为患,王子也是一连走了许多年,才从波斯国走到了大唐。
但眼下公主所指的这条路,竟比那条古路短了将近三分之二,而且根本不用横穿大沙漠!
这幅地图……还有这条路……
他沉默了许久,才抬起头来,颇有些艰难地开口:“敢问公主,这幅地图是从何处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