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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一时寂然无声。
薛绍放下手中的杯盏,转头看向太平,开口说道:“我信她。”
他的声音浅浅淡淡,依旧是一贯的温和,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整个世界一霎间安宁下来,连满室的火气也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他那句余音缭绕的话。
他说,我信她。
太平心中的郁结之气消散了大半,缓步走进室内,望着贺兰夫人,半晌不语。
贺兰夫人站起身来,脸上的表情似是震惊,又似乎是哀婉。她伸手握住太平的手腕,哀求道:“好妹妹,听姐姐一句劝,求你放过敏之,也放过姐姐。”
她这番话说得温柔婉转,很有一种我见尤怜的味道。
一旁的贺兰琬再也坐不住,也上前来拽住贺兰夫人,连声说道:“阿娘,我们回去。”
贺兰夫人转头看向贺兰琬,坚定地摇了摇头:“莫要胡闹,我在和公主说话呢。”
贺兰琬神色尴尬,又转头看向太平:“姑母……”
贺兰夫人紧紧抓着太平的手,依旧婉言哀求道:“你贵为一国公主,自然不能降为姬妾。可姐姐也不想做妾。我……我和敏之……”她越说越是过分,说到后来,连贺兰琬也忍不住转过头去,神色愈发尴尬起来。
太平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有些无奈地说道:“我和表兄没有半点干系,真的。”
她是真的、真的同贺兰敏之半点干系都没有。前世没有,今生更不可能有。
天知道贺兰夫人是听了什么流言,认为她和贺兰敏之有私,跑到这里兴师问罪来了。
一旁的贺兰琬终于站不住,转回头去找薛绍,在他耳旁低声说了两句话。
薛绍闻言微怔,目光却渐渐沉了下来。
贺兰琬压低了声音央求道:“姑父,这事情真不能怪我。阿娘死活要出府,我也拦她不住。”
薛绍起身拍了拍贺兰琬的肩,又向太平告了声罪,便匆匆离开。他走得急,竟然连小厮也没带。太平一眼扫了过去,指着贺兰琬说道:“你过来,将事情同我一一说清楚。”
贺兰琬瞬间苦了一张脸。
太平挣开贺兰夫人的手,又横了贺兰琬一眼:“说不说?”
贺兰琬讷讷地说道:“这、这是男人之间的事情么……”
“贺、兰、琬。”太平一字一字地咬着音节,威胁之意甚是明显。
“姑母。”贺兰琬苦着脸哀求道,“这种事情,我一个小辈,哪能在您面前胡说八道。反正、反正姑父他也知道。等姑父回来,就让他说给您听……”
他咳了一声,又缩缩脑袋,哀求道:“阿娘确有些脑子不清醒,还请姑母莫要同阿娘计较。只是阿娘身子弱,若要用强,未免不妥。阿琬斗胆,请姑母安抚阿娘、咳咳、只是、安抚而已。”
贺兰琬说完,还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只是安抚而已。”
太平神色有些不善。
贺兰夫人见周围没有一个人在听她说话,忍不住跺了跺脚,提高了声音说道:“这便是公主府上的待客之道?”她转头又看向贺兰琬,满脸的怒容,“我真是白疼了你这么多年。如今你不偏帮着阿娘,却反倒替个外人说话,是什么道理。”
贺兰琬如同哑巴吃了黄连,有苦也说不出,只能用哀求的眼神望着太平。
太平不为所动,却冲贺兰琬抬了抬下巴:“老实交代。”
贺兰琬慢慢地挪了过来,隔着衣袖,在太平手心里慢慢写了“天后”二字,又像是被烙铁烫到了一样,猛然缩回了手,继续哭丧着一张脸说道:“姑母,你且信我,阿娘真是受人迷惑。”
天后?
贺兰夫人受人迷惑?
然后找上门来说公主和她夫君有私?
太平慢慢地攥紧了衣袖,转头吩咐道:“贺兰夫人醉了,喂她喝些醒酒汤,将她送回贺兰府。”
旁边的女婢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知道公主这是什么意思。只有公主的贴身大婢端了一个白瓷小碗过来,笑吟吟地指使两个粗使仆妇,给贺兰夫人灌下了那碗所谓的醒酒汤。贺兰夫人挣扎了一会儿,慢慢地昏睡了过去。
太平转头,对瞠目结舌的贺兰琬说道:“这是宫中御用之物,阿娘惯常用来对付国公夫人们的,对身体并无损害,只是会睡上两个时辰。好了,你将贺兰夫人送回府,记得要好生看着她。若是再让到我府上胡来——”
她长袖一拂,冷冷地望着贺兰琬,警告之意极为明显。
贺兰琬不敢造次,诺诺地应了声是,亲自将贺兰夫人架走,上了贺兰府的马车,扬长而去。
“公主。”海棠上前,轻声说道,“方才宫中来人,又赐下了一批物件。”
她望望周围的女婢,又将声音放轻了些:“这些东西都打了宫中的烙印,需得您亲自过目。”
太平转身又去领了宫中的赏赐。
随行的女官一面清点着册子,一面对太平说道:“恰好今天尚食局的药师在宫中当值,一眼便瞧出公主献上的药草绝非凡品。天后即刻便命太医令、太医丞进宫,详加查验过后,立刻就将它的药性编撰成册,届时也会给公主留一份。”
女官指着大批的赏赐物说道:“天后说,公主孝心可嘉,这些东西便留给公主赏玩。”
太平郑重地道了谢,又亲自给女官塞了荷包,才让女官满意地离去。她扶了一下额头,望着满室的琳琅,哀哀地叹了口气。这些东西都打了宫中的烙印,只能留做自己使用;而且一个用得不好,还很容易留下祸根。
她心中烦躁,便吩咐婢女在庭院里设了一张竹榻,然后拿着一卷书,在榻上斜卧着,慢慢翻阅。这卷书册是她今天早晨带出来的,为了避免惹人注目,还刻意和瑶草分开放置。她随意翻看了几页,便又有些昏昏欲睡。
午后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透了出来,照得人身上暖融融的,倦意却又更深了些。太平顺手便将书册卷成了一卷,当成枕头垫着,渐渐地睡了过去。
昨夜她睡得并不安稳,所以今日午后小憩,竟然睡得极沉。
不多时薛绍归来,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幅美人秋睡图。
稀疏的阳光斜斜照了下来,将竹榻染成一片金黄;秋海棠大片大片地绽放,将周围染成了烈火般的红;公主一身鹅黄色的罗裳,斜卧在竹榻上,长长的睫毛如同两把乌黑小扇,在阳光下泛着微微的光泽,一切安静且宁谧。
薛绍放缓了脚步,生怕惊醒了公主。
他步入海棠花丛中,在竹榻旁边俯身下来,抬手拂去了落在公主身上的花瓣。昨夜公主在他怀中安睡,他一点也不敢乱动。直到现在,他才敢细细看着她的模样。
皇室公主个个都是美姿容,太平又是众多公主中极为出挑的那一个,容貌自然不同凡俗。
淡淡日光下,公主的肌肤如同羊脂玉一般莹白,入手生滑,柔软得不可思议。他带茧的指腹轻轻划过她的长睫毛,心弦忽然微微动了一下,泛开一丝一丝的涟漪,如同和煦的春风化雨,在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慢慢漾开。
薛绍的目光渐渐温柔起来,再看她时,不自觉地带了一点笑意。
他知道公主对他执念很深,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感觉到为难;世上的女子千千万万,他不可能很快找到自己倾心的那一个;而公主这两天所做的一切,却又像是……像是早已经和他交心。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透着古怪。
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是要小心谨慎。
薛绍慢慢地拂过她的长发,不自觉地叹了口气,起身要走。
忽然之间,身后传来了一个柔和的女声:“既然来了,怎么不多留一会儿?”
他转头看去,太平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右手支颐,静静地望着他。那双漂亮的凤眼里,满是怅然的神色。
她倚在榻上,轻声对他说道:“我有件事情想要问你。”
薛绍一撩袍角,在竹榻旁边坐下:“臣知无不言。”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指着自己的手心说道:“方才贺兰琬在我手心里写了天后二字,又让我去问你。于是我便想着,你大概知道今天这件事情,究竟是个什么缘由。”
薛绍微微偏移了目光,低声说道:“……这个,公主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太平略略提高了声调:“薛绍!”
薛绍轻咳一声,用极快的语速说道:“天后近来处事严苛,颇惹得许多人不满,便有人将主意打到了公主身上。公主是天后唯一的女儿,又素来备受天后宠爱,若是公主有事,天后必定会受到干扰。所以……所以就有人在平康坊里……”
“平、康、坊?”太平耳尖,捕捉到了一个词。
“咳。”薛绍轻轻咳了一声,又用更快的语速说道,“……在那里传谣言。贺兰夫人一向疑心病很重,加上周国公——我是说贺兰敏之——早年风流成性,姬妾中不乏平康坊中出身的歌女,一传二二传三,便传到了夫人的耳朵里。夫人对这些妾室早已不满,打发了两个人走后,便找上门来向公主问罪。”
他一口气把话说完,才又放缓了语调,温声说道:“臣会替公主将此事处理妥当,还请公主安心在府中歇息,无需介怀。只是那种地方,还请公主莫要涉足,以免污了您的声名。”
他看着太平,目光澄然,隐隐带着几分忧虑的神色。
太平轻轻噢了一声,暗道原来如此。
原来是有人对阿娘不满,所以想从她这里下手,就从平康坊里传谣言污蔑她的名声。平康坊那种地方,素来为夫人娘子们所不喜。而她太平公主只要沾上一星半点,就足够让天后焦头烂额。
原来这些年里,长安城中早已经暗流汹涌。
她上辈子对这些事情毫无察觉,想来是因为年纪太轻,看不懂世事的缘故。
薛绍静坐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公主就不问,方才微臣去了哪里?”
太平神色如常:“平康坊。”
这口气,就跟自家夫君去了右卫府当值一样平常。
薛绍一怔,然后有些不自在地说道:“……那里是娼肆。”
太平点点头,依旧神色如常:“我知道那里是娼肆。”
寻常公侯府中,一般都会备下一批从小学习歌舞伎艺的女婢,专门预留给府上郎君们做妾。
若是薛绍有心,早就在府中养了百八十个歌姬舞女,哪里还用得着去平康坊里挑拣。再说了,这个人的眼光,一向都挑剔得很。
太平抬眼望他,温然言道:“驸马且安心,虽然我自认一向善妒,却也不至于乱吃飞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