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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后高高坐在上首,目光逐一扫过殿中的三个人,不怒而威。
太平在武后下方择了一处小案坐好,转头向薛绍看去。薛绍一身的紫袍玉带,衬上他不俗的面容,愈发显得丰神俊朗。原本按照薛绍的品阶,今日应该穿深绯色的官袍觐见,而非紫袍;可他前不久才蒙赐了紫袍玉带,又是以驸马的身份前来,若是穿着绯袍,反倒不妥。
武后开口唤道:“薛绍。”
薛绍往前走了两步,朝武后遥遥拱手:“臣在。”
武后问道:“我听说昨夜大婚,公主昏睡不醒,你却不顾,而是坚持行完了大礼,可有此事?”
太平心头一跳,转眼向武后望去。武后沉着脸,一双凤眼牢牢盯着薛绍,目光凌厉如刀。她心中焦急,便出声说道:“阿娘,事情不是……”
“你闭嘴。”武后凌厉地一眼扫来,惊得太平又是心头一跳。
薛绍一撩袍角,在武后身前跪下,垂首说道:“天后所言分毫不差。臣昨夜行事荒谬,已近铸成大错。幸而公主福泽深厚,一夜醒来,已无大碍。如若不然,微臣万死亦莫辞其咎。”
武后冷冷地哼了一声:“你也知道自己万死莫辞其咎。”
薛绍沉声说道:“微臣自知罪无可恕,亦不敢有半分妄念。幸而公主宽宥,并未怪罪于臣,臣却不敢自恃恩宠,有悖君臣之仪。如今微臣当自缚于宗正寺,听候发落。”
武后轻轻嗤了一声:“你倒懂得进退。”
她略转头望了太平一眼,又指着殿中静立的薛元超说道:“薛公,你是薛氏西房的宗长,也是薛绍的从祖,当负有教化之责。依你看来,此事应当如何处置?”
薛元超被武后点名,表情僵了一下。他慢慢走上前去,朝武后遥遥拱手,又慢慢地说道:“此子顽劣,有失君臣大仪,依照宗律,应当……”
武后微微扬了一下眉,提高了声调问道:“应当如何?”
薛元超遥施一礼,继续说道:“杖责五十,跪宗庙,罚抄二十遍族规。”
“噢,二十遍族规。”武后满意地点点头,又说道:“二十遍够了。念在驸马年少轻狂,又是初犯,前两条就算了。今日驸马回去,就抄二十遍族规,等候薛公过目。”
薛元超闻言,大感意外,抬头望着武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薛绍亦愕然抬头,望着武后,又望了一眼武后身边的太平公主,目光渐渐沉了下来。
武后又说道:“我曾听闻,河东薛氏三房,素来以西房为贵。平素教训族中子弟,也以西房最为严苛。薛公身为本支宗长,理当好生扶持族中子弟,令本支兴旺才是。”
薛元超一惊,抬头望向武后,却发现武后也在望着他,目光之中大有深意。
他又施一礼,垂首称是。
武后继续说道:“河东县侯身为长兄,更应该以身作则,兄友弟恭才是。”她这番话说得同样饱含深意,令薛顗心头咯噔一声,亦点头称是。想不到武后话音未落,又转口说道:“我听说,你夫人出身低微,可有此事?”
薛顗心中惊得无以复加,不知道武后存了什么心思,也不知道该如何应答才好。后来还是薛元超暗地里踩了他一脚,代他答道:“回天后,河东县侯夫人姓萧,出身兰陵萧氏。”
“噢,萧,兰陵萧。”武后喃喃重复了两次,略一点头,目光缓和了些,“薛元超、薛顗退下,我有话要和薛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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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元超从麟德殿中出来时,冷汗涔涔,已经沾湿了里衣。
薛顗比他好不了多少,同样有些后怕地说道:“今日天后忽然发难,几乎要吓死我。绍弟所言不差,天后素来宠爱太平公主,又喜欢护短……”
薛元超脚步一顿:“薛绍同你说了什么话?”
薛顗听薛元超问起,便将昨夜薛绍所说的话一一转述。等听见那句“只罚我一人”时,饶是薛元超素来从容冷静,也忍不住吓了一跳。他等薛顗把话说完,才摇头叹息道:“此子早慧,恐怕日后命途有些多舛。”
薛顗皱眉说道:“可他还娶了一个公主。”
薛元超又摇摇头,说道:“方才我瞧着公主的神情,对薛绍倒是颇为回护。”
薛顗沉默片刻,终于点点头,认可了薛元超的说法。两人转过一处回廊,薛顗忍不住又问道:“方才天后忽然问起我的夫人,却又是为了什么?”
薛元超瞥他一眼:“如果你夫人并非出身兰陵萧氏,你以为天后会让她和公主做妯娌?”
薛顗惊得说不出话来。
薛元超瞧见薛顗那副样子,再一次摇头叹息道:“你啊,莫要多想。真要论说起来,你还应该叫我一声从祖。如今祖父就劝上你一句,虽然长兄如父,但薛绍房中的事情,你能不管的,尽量就不要多管。”
薛元超的祖父薛道衡,和薛顗薛绍的高祖薛处道,早年是隔房的堂兄弟。论说起来,薛顗和薛绍确实应该叫他一声从祖。
薛元超又连声叹息道:“方才天后所言不错,自从魏晋分宗之后,河东薛氏三房,从来都以西房为贵。可如今历经多年战乱,族中子弟散佚,本支也逐渐式微。南房有薛仁贵,北房有薛万彻,都是领兵的大将。可西房……”他摇了摇头,神色有些怅然。
薛顗亦叹息道:“薛氏满门,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薛元超点点头,又道:“你能看透这一点最好。再过两个月,你便要外放一任刺史,调令已经下来了,不多时便会发到你的府中,你要安置好夫人子女才是。”
薛顗一惊:“怎么这么快?”
薛元超指了指东边,摇头不语。
薛顗心中打了个突,知道是因为废太子的事情,天后出手迅速,让朝中官员大换了一次血。他想了想,又问道:“不知从祖又将调往何处?”
薛元超回答:“若无意外,当为中书令。”
中书令贵为西台右相,素来是天子的左膀右臂,位极人臣。
他遥遥望着大明宫,怅然叹道:“也唯有事事小心谨慎,才能保得薛氏一门荣宠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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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后静静地看了薛绍半晌,又冷冷哼了一声:“你还是跪着吧。”
薛绍不知道武后为何发难,却也并未询问,只淡淡地应了声是,跪在一旁不说话。
武后又转头看着太平,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阿月,我听说你迄今还是完璧?”
太平只听见轰的一声,全身如同被雷劈了一下,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饶是她两世为人,脸皮较常人要厚实一些,也有了淡淡的羞赧之意。她没想到武后竟然会当面说出这种话来,也没想到武后她……她又窥探她房中*。
武后面色缓和了些,言辞却依旧有些严厉:“我知道你素来喜欢胡闹,平日里上房揭瓦下水摸鱼的没个正形。可如今既然嫁了人,就要好好地安分守己,莫要再做出那些混账事来,又惹得旁人乱嚼口舌。薛绍为人沉稳谦和,你应当向他多学学才是。”
太平低头应了声是。
武后意兴阑珊地挥了一下衣袖:“阿娘乏了,你和薛绍去看看阿耶,便回府去吧。这些日子你好生呆在府里,别又到处乱跑地惹是生非。”她转头又看着薛绍,言辞渐渐凌厉起来,“至于薛绍你,只需要记住一句话:我不需要我的女儿去做宗妇,却也不希望她受到任何委屈。日后该如何行事,你自行斟酌。”
薛绍与太平一同称是,又一同退了下去。
直到殿外不远处,太平才略抚了一下心口,有些后怕地说道:“幸亏没事。”
她知道武后素来苛责,又生性多疑,昨夜出了那样大的乱子,少不了又是一顿责骂。再加上她昨晚连夜命人进宫,将责任全都揽在了自己身上,今天竟然平安渡过,少不得道上一声侥幸。
薛绍停下脚步,静静地望着她:“……公主还要瞒我多久?”
“……瞒你多久?”太平一怔,而后又有些不知所云。她仔细回忆了一下,确认自己没有什么事情是隐瞒过他的,便摇头说道,“我不曾瞒过你什么事情。”
薛绍静静地望着她,眼神晦暗莫明。
太平瞧见他这副样子,心中渐渐生出几分恼意来。她又仔细回想了一番,确认自己不曾瞒过薛绍什么事情,便赌气说道:“我不想对你假话。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若是为了今日阿娘的指责,我……”
她话音未落,便被薛绍牢牢抓住了手腕。
太平心中气恼,用力甩了几下,却挣不开薛绍钳制。她又用力挣了两下,气恼地说道:“若是为了今日之事,驸马大可安心。从今往后,没有人再会指责你半句。阿娘不会,薛公不会,薛侯自然更加不会。你若是看不惯我的举动……”
“公主。”薛绍低低叹息一声,“你明知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太平恨恨地跺了一下脚:“那我也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隐瞒你的。”
薛绍脱口而出一个“你”字,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他紧紧攥着她的手腕,不让她挣脱,然后低头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问道:“臣想请问公主,天后将此事重重拿起,又轻轻放下,可是公主从中斡旋,将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太平愕然。
薛绍瞧见她那副样子,心中早已经了然。他不等她回答,又一字一字地问道:“臣还想请问公主,昨夜昏睡不醒,究竟是身体染恙,还是在胡闹做戏?”
太平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
薛绍闻言,手中不自觉的用力,将太平的手腕勒出了几道红痕。他低头看她,又一字一字地问道:“臣最后想请问公主,为什么你对我的事情这样熟悉,无论言辞谈吐还是平日处事,都像是和我共同生活过多年,全然没有陌生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