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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危墙之下(二)
戚冰没有说话。她的手指一下下摩挲着案上的经卷,殷染瞟了一眼,是《阿含经》第一卷,开头就有这样的一段话:“我生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作,自知不受后有。”
真讽刺。
如果念经有用的话,那这世上人人都可背叛、人人都可杀戮、人人都可造业了。
自己一直赖以为生的那些佛法,此刻看起来是那么刺眼。
仿佛感觉到对方的鄙夷,戚冰恍惚地笑了:“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是吧?若换了是你,你一定不会这样做,是吧?”
殷染一时不能回答戚冰的话,甚至都不能理解她在问些什么——可她继续说下去了:
“我没什么好辩解的,我让离非做了那事,就是因为他说过,他可以为我去死。”她的笑容愈益惨烈,“我这是成全他了。”
殷染不能理解地盯着她,好像盯着一个疯子:“他宁愿为你去死,而你只想让他去死?”
“谁会想让自己喜欢的人去死?”戚冰却突然道,俄而大叫起来,“谁会想害死自己和心爱之人的孩子?!谁会成天只想着如何去死,而不是盼着好生活下去?!”
殷染惨白了脸,盯住她的眼睛。
那一双眼睛里,有多少翻搅的痛苦,多少彷徨的无奈——可是到了最后,她还是可以很冷静、很冷静地做出决定。
殷染从不知道戚冰是一个这样……这样厉害的女人。
她慢慢道:“你……你故意跳的太液池?你真下得去手。”
“那个孩子,决不能生下来。”戚冰的话音,冷得就像她的名字,没了一丝一毫人世的温度。
许久的死寂过后,殷染才缓慢地点了点头,“不错……一举数得,既彻底洗清了罪名,也陷害了叶红烟,还可以甩掉一个大逆不道的包袱……”
戚冰竟也笑笑,转过头去,“叶红烟又能干净到哪里去?你知道她和高方进什么关系?”她的笑容愈益森冷,“反正我是不知道。”
殷染看着她的表情,轻声道:“是高方进逼你的吗?”
戚冰全身一震,那一刹那的仓皇痛苦全数落进了殷染的眼中。她终于是闭上了眼,嗓音沙哑:“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殷染抿紧了唇。若说太皇太后之死与高仲甫有关系,这不消她猜,圣人大抵都能料想到。可她总觉得这中间一定还漏了某个极重要的环节,致使思路断断续续,根本不能连贯起来。
“阿染,你读的书多,心里的道理也多。”戚冰低低地道,“可我就不爱讲那些道理。我欢喜离非,可我不能和他在一起,只能偶尔苟且。后来我怀了身子,吓坏了,他要带我走,可我知道我不能走,我也走不掉。他说,他可以为我去死,那我到了生死关头,凭什么不能让他代了我呢?他心里高兴,我心里也宽敞,有何不可?”
殷染低下头,“你说的都对,唯有一句不对。”
戚冰看向她。
殷染道:“你说你欢喜他,这一句不对。若当真欢喜一个人,你连他少了一根头发丝儿都要心疼,怎么可能还推他去死?若当真欢喜一个人,天地万物都不如他,他死了,天地万物也就全都死了,你怎么可能还这么冷静地算计着他的死?”
戚冰的嘴唇发了白,绷紧了,许久,颤抖地吐出三个字:“你不懂。”
殷染想,也许自己是真的不懂吧。只是她知道,自己心底里也是在害怕的,害怕着冥冥之中的报应,害怕着不可言说的宿命,可是她与戚冰不同的是,她永远不会对自己所享有的感情心安理得。
她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戚冰突然道:“你读的书多,你同我说说,这是什么意思。”说着,她将手指向佛经上的那句话。
殷染面无表情地道:“我一生已尽,我修行已完满,做下的事情都已做下,此身就是最后身,再也不受轮回之苦了。”
“不受轮回之苦?”戚冰喃喃重复,忽而干涩地笑出声来,“这句话说的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殷染僵硬地道:“自然是好事,是修行完满了才能证的正果。”
戚冰的笑声顿住。许久之后,她才慢慢点头,“不错,是好事。”
***
从拾翠殿出来,殷染恍惚间以为已经过去了很久,其实还未到黄昏。
很累,同一个经年好友断交,原来是这么累。
她不知道戚冰错在哪里,甚至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错。
从拾翠殿后头绕麟德殿匆匆走过,风渐峭劲,是要入冬的意思了。殷染不敢抬头,只守在和刘垂文约好的右银台门边,等刘垂文过来带她出宫。
右银台门统属右羽林,门外就是右神策,门内毗近翰林院,内朝贵臣都由此来往,殷染不敢大意,只瑟缩着身子,将衣领子拉起掩住了面容。等到过了约定的时辰,刘垂文却始终没来,她有些焦急了,迎面却走来几个交谈着的文士。
她连忙背过身去。
“李兄,俗谓士为知己者死,圣人待你我宠遇如此,岂敢不忘忧报国?”其中一个面皮白净,看身材倒是玉树临风,一双眼睛眯起来,像有十分精明,“你我一片赤诚,不成功便成仁,也没什么好说。”
那一个姓李的四方脸孔,表情冷淡,眼睛也无甚神采,只简短地道:“右门不妥。”
“李兄此言差矣。”前一人拧了拧鼻子,“右门不妥,难道左门便妥了?左门姓孙的倒是比姓高的容易,可左门,还有那个人。”说着,他伸出一只摊开的手掌,五指根根分明。
姓李的沉默半晌,却是转头对第三人道:“此事最紧要的,还是仰仗杨公。只要京兆尹募兵可靠,左门右门,都无足虑。”
殷染捂住了呼吸:京兆尹……京兆尹杨增荣?!
那三人走到门边便停了口,只给守门将吏验着名籍。殷染将心一横,也走过去,跟在了三人后面。
门吏拦住她,上下打量着道:“这位公公,哪宫来的?”
前头的三人中,有人回头看她,正是当先发话的那个。
殷染冷淡地道:“我自不是这宫里的,是这门外的。”
门吏被她的语气吓住,想及门外就是右神策,高仲甫的人还确实不好惹,一时犯了难。“那公公就不要为难小的了,腰牌可有?”
有是有,只是太假。殷染拿出来晃了一晃就收回去,复加了重重的一“哼”。
前头那个文士忽然出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高小公公。”转头对那门吏道:“腰牌也验了,这位将官,也别太没眼色不是?”
门吏狐疑地道:“哪位高小公公?”
那文士嗤笑道:“这宫里几多高小公公,你认得全么?”
殷染道:“多谢崔翰林了,这位将官既不信我,我只好等到我阿耶来。”
被她点破了身份,那文士有些惊讶似的,挑高了眉看她。
——崔慎拜相的诏书今日方下,这小宦官叫他“崔翰林”,是真不知道他升了官,还是有意损他?
殷染低眉顺眼,眸光却是冷的,并不去管对面的几人肠已九回。那门吏被她一声“我阿耶”吓得不轻,只好摆手让她出门,殷染立刻就快步往外走。她步履轻捷,很快就没了人影。
李绍望着那“小公公”消失的地方,若有所思,“你方才倒是谨慎,只怕他也不是真的姓高。”
“高仲甫的儿子有几个姓高!”出了宫门,崔慎说话就不那么遮掩了。
李绍摇摇头道:“我只怕我们方才的话,都被他听去了。”
崔慎脸色一沉,声音都变了调:“不可能!——就算听见,他也听不懂。”
李绍道:“左门右门,有什么听不懂?只是他听见了这些,竟然不是直走神策军,所以我说,他恐怕不姓高。”
崔慎与杨增荣对视一眼,后者终于出了声:“管他姓甚名谁、听没听见,刀都磨好了,难道还要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