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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除夕只余十来日,淮北街巷喜庆一片,飞檐斗拱下琉璃灯盏,行人比肩接踵,花酒通宵。路面还留着昨日落雨的湿漉,只是天寒潮润,雨迹难消。正街来往的轿撵马车后头,都浩浩荡荡跟好三三两两的仆从丫鬟,从木雕小轿出来的皆是鹤氅披身的达官贵人,手捧暖炉,下人搀扶。
淮北第一豪商苏家,却是连开了三日的大门,而后在几辆风风火火归来的马车停靠之后,闭门谢客。
往年苏家最是热闹,提前一个月便发帖宴请淮北有头有脸的人物,今年都到这节骨眼儿上了,竟还没有什么动静,只传了些闲言碎语出来,说苏家正值多事之秋。
平常人顶多猜测乃是家道中落,商贸中断,但有了西堂的前车之鉴,这家业再大,旦夕之间也会更名换姓,这传言便足够危言耸听,一时间苏家门可罗雀。
只有像傅凛这般埋下眼线之人才知晓,苏家遭遇的乃是生死之劫,水火不容的两大派别的正面迎击——谁让那苏家自翎正义。
而此刻苏家内的气氛也着实压抑得紧,掌家的苏昱生父、苏皓哲正坐在大厅内侧,左手边蹙眉不安的便是苏母林谙,茶几上的一套祭蓝釉暗花茶盏氤氲着乌龙茶的香气,此刻却觉得乃是扰乱心神的迷神香。
而同样心慌意乱的林娴坐在下首,即使刚从颠簸的马车上下来,发髻依旧一丝不苟,衣衫也仍旧规矩平整,唯独那焦灼不安的面色,打破了整个人的端庄气质。而早已吓得不轻的李思芸一踏进苏家,便哭得满面狼狈,站在林娴身后,不停压制着微让人恼意的哽咽之声。
林娴已然没心思去管束女儿的仪容得体,只攥着手中的丝帕垂眸,不敢抬眼去看坐在上方的姐姐与姐夫的脸色。此事归根结底不过是个意外,与她本无关,但倘若苏昱当真有什么好歹,她定会愧疚余生。她朝着厅内环视一圈,下人早被屏退了的大半,只余几个管事与苏昱身边的护卫禀报当时的情形。
“那群人来历不明,身法诡谲,却并无下杀心。少爷断定她们乃是圣乐坊之辈,另有打算。”方说到圣乐坊,上头的苏皓哲抬手轻咳,回话的范致远下意识便停顿下来,一时间不知如何继续说下去。他便是一直跟在苏昱身侧的护卫,他年过二十七,常年习武身材魁梧有力,佩剑不离身,面庞硬朗棱角分明。他明面上虽是苏昱身边的护卫,但实际也不过是做着管事的杂事。再者苏昱那一身武艺,不在他之下。苏皓哲没有怪罪到他头上,自是因此事关乎圣乐坊,明白他已然尽力,且也是听从苏昱的命令。
厅内一咳一顿,气氛陡然一滞,就连林娴也有所察觉,略微抬眸看了一眼姐姐,便见她鬓角不知何时多了几根白发,眼角细纹有些明显,而眼窝处的疲惫似是近日睡得不安稳所导致,将整个人的气质显得压抑了不少。
苏母费力缓了下心神,抬眼刚好与林娴视线一对,便回过头来哽咽道,“老爷...此事便让我妹妹知晓吧。”
林娴面露疑惑,正想发问,却见苏皓哲对着范致远颔首,便暂且咽下快出口的问题,听得范致远继续道,“少爷本可脱身,却让众镖师与小的先抽身护送林夫人回府,而二少爷却假意被擒...”
“真是胡闹!”苏皓哲一拍桌案,而后深吸一口气,苏昱向来胆识过人年少有为,但此番确是有些莽撞。他忽然有些无颜面对发妻,那圣乐坊的帖子递来了两个月,苏家竟一点进展也没有,除了坐等死以外,竟再无别的路可走。只是如今难道连儿子也要折进去?他垂眸,手肘撞上茶几上的杯盏,这江湖上,还未曾有谁入了圣乐坊,还能活着出来的!
苏家最有身份的齐管事与范致远同站在厅内,年过六旬的枯槁面庞唯有那浑浊的双目夹杂着一丝亮色,嗓音已然干哑沧桑,却并不失那一分胸怀气度,“老爷急不得,二少爷做事张弛有度,既然肯孤身犯险,自然也是有所考量的。那群劫匪不劫财不劫色,却单单掠走苏家少爷,连天下第一大镖都招架不住的匪徒,定然非同寻常,二少爷既然猜测其与圣乐坊脱不开干系,定然不会有错。况且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要查清圣乐坊,此等机会自然不可错失,二少爷虽是心急,却也不失为大义之举。”
苏皓哲长吁一口气,心却如何淡定得下来,苏昱寻得圣乐坊之事的突破口自然是一件好事,可这代价却难以估量。江湖传言多少都有可信之处,圣乐坊的名头也不是空穴来风,只是苏皓哲终归碍于林娴在场,未将圣乐坊的恶昭一一陈列,只咬牙沉声道,“我苏家,还需要小辈来舍生取义不成?!”
苏皓哲语气稍重,音量一高,话一落便显得屋内安静至极。齐管事只点头称是,苏家不过是商贾的名头,但对江湖中人仁至义尽之事已然做到最大限度。眼看着苏皓哲有动怒的迹象,齐管事转头接着问道,“你可还得了别的消息?全数说出来。”
范致远略微点头,将这两日归途中所调查之事如实禀报,“江南往北的官道上,小道分支不可计数,可关隘通行需文牒的,不过两处,小的已经派人快马前去查过了,并无那群人的踪迹。此外还有十处毕竟的官道口,却也毫无结果,除非那群人插翅而逃,定然是循着小道走的。”
话已至此,厅内之人皆是明白,苏昱已落得生死不明的境地。但既然是圣乐坊的手笔,自然不会留下什么痕迹。纵然苏母端庄沉着,此刻也忍不住侧头拿手帕掖了掖眼角,眉眼处的颓然之色更加明显。
林娴早已坐如针毡,却是听得迷糊,不过是个土匪团子,还是京中的妓倌的名头,怎的,难不成还跟苏家的生意有关?眼下却见又见苏母失态,还是忍不住开口,“姐姐、姐夫,我嫁入官家多年,这江湖之势不甚明了,唯独听闻那圣乐坊不过是京中第一大伶人院儿,只是方才听你们这般言说,莫非那圣乐坊还做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如此厉害?昱哥儿遇险,我这个姨脱不开干系,这便写信给我家老爷,求他去...”
还未说完,上头的苏母连忙摆手,嘴角连笑意也扯不出来,林娴红了眼,以为是姐姐牵罪于她,却听林谙道,“这都是江湖之事,万不可惊动妹夫,只是妹妹不知晓,这其中确有隐情。”瞧见林娴的疑惑不解,苏母却先看了一眼身侧的苏皓哲,这才继续道,“官家眼中的圣乐坊,想必也不过是个寻常不过的妓院,可在江湖,却也算得上是一大派别。”
饶是林娴想了诸多有关一个妓倌能做出的买卖,却也未曾想到那群弹琴唱曲儿卖着皮肉生意的圣乐坊,竟是个连苏家主母都要高看几分的势力?她面上惊疑不定,就连身后的李思芸闻此,都制住了抽噎,偷偷抬眼望过来。
“只是这圣乐坊实在算是正派人士眼中的一大毒瘤,他们皆是些走投无路的魔教异徒。”苏母神情顿时愤然,下一刻却又深吸口气,慢慢解释,“他们亦正亦邪,虽说替天下之人杀了些奸吝小人,却残害了不少正派人士,你可还记得当年的西堂门主、以及行侠仗义却死于非命的武林盟主秋盟主。”
林娴微张开嘴,万分惊愕,“难不成...”
“正是。”苏母抢先一步,打断了她的话,“皆是圣乐坊的手笔。”
西堂门主威风了十来年,而秋盟主之事亦是惊动了天下人,就连林娴丈夫都听闻秋盟主的大名,皆忍不住扼腕惋惜,但朝堂江湖之间终归有难以逾越的沟壑,只听闻秋盟主死得过于突然。
京师那圣乐坊外表鲜丽,伶人各个有头有脸,只要是官家,若是宴客待人不请上圣乐坊的乐师舞女,都算不得风雅之士。也正是因此,林娴同这圣乐坊的女人倒是打过不少照面,却从未想到,那群低贱为妓的女人的背后,竟如斯可怕。
“只是这圣乐坊,如何要同苏家作对?”林娴不知晓圣乐坊同江湖中人的恩怨,眼下急切想知道的,便是苏家究竟对圣乐坊为何如此小心翼翼,连昱哥儿都甘愿冒险要查清其底细。
苏母听得此问,双眸顿时没了光彩,鬓角的白发醒目惹眼。一屋子的管事下人都默不作声,就连苏皓哲都好似不愿打扰两姐妹谈话一般,任这前厅陷入尴尬的气氛。
林娴眨眼瞥了一眼态度默然的苏皓哲,心中却也不敢随意猜忌,便听得苏母道,“圣乐坊有个规矩,若要取人性命,定要先送上一张索命的帖子,西堂门主与秋盟主皆收到过。”说着她嘴角扯出一难看的笑意,这才故作镇定道,“而前些日子,却有一封送至我常去的经阁门前。”
其中之意无需再深说下去,林娴大惊失色,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屋子里的阵仗,着实有些大。往年她来苏府之时,府内家丁不过寻常商贾家的配置,此次来,这门外守着的二三十名打手,皆严防死守,严阵以待,原来是要护着苏母的安危!
也怪不得,向来谨慎知礼的姐姐,竟在年关之际还要请她上门一叙,林娴攥着手帕起身,却在站直身子之前顾及在场并非林家人,便又坐下,双眸不复沉稳,连语气都带着一丝惊惶不定,“可、可姐姐你从不与人交恶,如何会得罪那什么圣乐坊?”
苏皓哲见此事林娴已有了几分明了,便不再缄默,冷哼一声解释,“倘若圣乐坊做事遵循‘理’字,也不会成为江湖魔教!”话语一顿,他又长叹一口气,神色有些不自然,“只可惜到如今也无人知晓圣乐坊的来历,更别提其目的。”
“既然如此,妹妹便更不能坐视不管,”林娴抿嘴起身,裙角曳地,她两步走到苏母身侧,眸中含泪,方伸手,苏母便也起身握住妹妹手腕,听她道,“妹妹我不晓得江湖恩怨,那圣乐坊再如何厉害,却也是斗不过朝堂威严,我这便书信给老爷,让他帮忙查一查,虽比不得苏家探子在江湖的遍布深广,可朝廷的势力却也不可小觑。”
苏母重重握住林娴手腕,却是婉拒道,“好妹妹,此事莫要牵连妹夫。我央你来苏府,本就只是想着能过个年,留个念想,万不曾想昱儿出事,这才让你得知这些琐事...”
“姐姐无需多言,都是一家人,我如何能袖手旁观。”林娴打断苏母,言辞恳切,“我心中已有计较,若有官家上的需求,姐姐直接同妹妹说便是,定不会让昱哥儿有什么好歹!”
苏母不再拒绝,只点头不知如何言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