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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尚俍感觉到这书生脚步凝重,呼吸也与正常人无异,想来是一个普通的过路人,便暗示孙尚琂放下戒备。
这书生坐下之后,从箱笼上侧取出一张破旧掉屑的草席,铺好,接着取出一只碗,放在门口,等着雨水掉落接水,放下碗后,便径自端坐在草席上读书,一切都安然如饴,对于孙尚儒一行人,视若无物。
孙尚琂冷笑道:“哼,原来是个迂腐的书生,大哥,咱们不用管他。”
到了夜间,孙尚儒几人围坐在火堆旁,并将随身的干粮放置在火上烘烤,大雨连连,有这一处避雨之地,还有火堆取暖,几人自是惬意非常。
而这书生依旧在看书,自从他坐下之后,仅在去门前取盛满雨水的碗时走动了一下,接着一直是这个姿势,几乎同佛像一样,纹丝不动。
孙尚琂见这书生怕是穷困,对他喊了一句:“喂,书生小哥,看你还没吃食,这荒郊野外的找些东西不容易,我们这有馒头,烤好了,来尝尝。”
这书生端坐,行礼:“多谢姑娘好意,只是这一声喂字,尤是扎耳,似有嗟来之食之嫌,在下万不敢受,多谢。”说着继续看书。
孙尚琂一见这书生穷酸而又正经的样,说道:“嘿,你这书生怎么这么矫情,本小姐好心好意请你吃东西,你居然还不领情,你爱吃不吃,哼——”
孙尚俍给孙尚琂使了个眼色,孙尚儒则对这个有骨气的穷书生有了些好感。
而这时,柳湘凝取出自己的丝帕,包上馒头和烧饼,向他走了过去,到他身前,蹲下平视,温声说道:“这位先生,请别见怪,我家妹妹向来这般心直口快却并无嘲讽之意,只是荒郊野外,相逢即使有缘,自当互助,这是我们一点干粮,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就当是替我妹妹方才的言语稍作赔罪,请先生收下。”
这书生一见柳湘凝谈吐落落大方,也没有男女大防之类的娇羞矫情,心下自是钦佩,他立马起身,行了个礼,用手指捏起丝帕的四角,快速收下,不触碰到柳湘凝分毫,接着对柳湘凝说道:“小生谢过姑娘。”
柳湘凝点头回应,转身便要离去,书生看着手中的吃食,踌躇了一下,对着柳湘凝喊道:“姑娘,且慢。”
柳湘凝转身,问道:“先生还有何事?”
书生笑着放下丝帕,从箱笼中取出一卷书,随意撕下了一页,恭敬地递给了柳湘凝,说道:“姑娘是好心,方才那位姑娘言语也是无意,故而小生也不敢随意占几位这些便宜,区区闲来之作,本不敢献丑,如今仅当作还却姑娘赐食馈赠。”
柳湘凝见这书生这般正经,也是好笑,但也不好推脱,便恭敬地收下了。
待柳湘凝回到火堆旁,众人再看向那人,书生已将丝帕中的食物大口吃了起来,就着那碗雨水,不一会儿便吃了干净。
众人看着这书生的样子,偷偷笑了笑,孙尚琂对着他写的东西来了兴趣,向柳湘凝问道:“柳姐姐,这书生写了些什么呀,打开看看呗。”
柳湘凝打开那页纸笺,原来是一首词:
《江城子 忆五代史》
忆昔黄巢落第赋,天街道,公卿骨,奸贼四起,烽火五十秋。鬻妻易子未还休,满眼望,泪茫茫。
草创吴越治农桑,靖海塘,锦还乡,纳土归宋,西湖歌满堂。江南尤唱旧童谣,陌上花,缓归家。
这首词在众人手中传阅,孙尚俍阅读后感叹道:“好词啊,用典精练,而且不仅仅是文采好,上半段读之泣血,下半段读之心平,从这词作中可看出此人胸襟,包容万民哪!”
孙尚琂看了之后,对那书生说道:“这位先生,你这词写得很隽妙啊!”
“诸位过奖了,这些都是小生读书之余的闲来之作,这首也就中上水准吧,方才随意撕下给了那位姑娘,诸位若不读起来,小生怕是早已忘了写了些什么。”这书生将丝帕里残余的碎屑抖落到手心,放在嘴中吃下,再喝上一口雨水,很是满足。
孙尚俍看他这样,知道他是饿坏了,笑道:“先生如此大才,这等诗词还未传世,便让我等读到,想来是我们占了先生的大便宜,我们这里还有些干粮,请先生笑纳。”说着正要再给他一些干粮。
那书生连连拒绝:“不必,不必,不必客气,难得几位能品出我诗作中含义,也算知己,若是几位还有雅兴,我这书卷中还有不少我的涂鸦之笔。”
“哈哈哈哈,好!”孙尚俍笑着答道。
孙尚儒则打量了他半天,问道:“我说这位先生啊, 我看你的年岁与我们也相仿,可否告知姓名啊,老是称呼你先生,先生的,怕是要把你叫老了。”
那书生吃饱喝足后,仿佛随和了许多:“好说,好说,在下于谦,字廷益,杭州府人士,今科考期在即,在下是进京赶考的。”说着书生便安然地躺下。
孙尚俍赞叹道:“怪不得啊!”
孙尚儒不解问道:“大哥,什么怪不得?”
孙尚俍说道:“这杭州和苏州并称人间双胜,杭州之盛始于五代时吴越国,那吴越王钱镠幼年贫寒,少时贩卖私盐为生,自学了一身武艺,当时黄巢军祸乱天下,钱镠机缘巧合投了军,数十年征战终于拓取了两浙十三州之地,其死敌吴王杨行密终其一生也未能吞下吴越之地,后来朱温、李克用、杨行密等枭雄也不得不称赞钱镠为乱世大丈夫。”
孙尚儒点点头:“哦,那这么说钱镠也不过在五代十国里是个了不起的枭雄罢了。”
柳湘凝看了一眼孙尚儒:“小儒啊,你有空真该多读点书了,那位吴越王钱镠得吴越之地后,忍天下骂名,向中原朱温称臣,西却杨吴,对内则是治理农桑,建造海塘,轻徭薄赋,吴越多山少田,可在钱氏几代人的治理之下,一跃成为五代时民生最富,最是安定的国家,而后中原宋国大有一统天下之势,末代吴越王不忍两浙百姓受战火纷扰,纳土归宋,使得赵光义不费一兵一卒收了吴越之地,完成天下一统,所以后世史家对吴越钱王和钱氏一族都极尽赞颂,你如果到杭州等地去转转,现在还有钱王射潮,陌上花开这些传说呢,而这位于公子诗词的后半段,写的就是这些事。”
孙尚儒听他们两位讲述了这么大一位盖世英豪,好生仰慕,敬畏之情溢于言表。
而一旁的于谦听到这话,很是得意,继续躺着看书。
“于谦,于廷益,杭州人士,请问于公子,贵祖父是否是太祖朝的工部主事,于文明,于老大人?”朱棠似乎听说过这人,随即问道。
书生一听有人居然知道自家门楣,顿时惊起,问道:“想不到这般巧合,几位是认识祖父吗?居然在此遇见故知。”
朱棠连忙解释:“不不不,我们并不认识于老大人,只是听闻他为官之时,素有贤名,后又听闻他有一孙,幼时聪颖,是家乡远近闻名的神通呢,我刚刚听你的名字,有听你自报籍贯,随口一猜的。”
书生笑了笑:“过奖,过奖,在下区区俗人,在家乡时素来有些离经叛道,学堂里的先生都被我气走好几位了,惭愧得很,呵呵呵呵。”
孙尚琂见这书生说话这般有趣,偷偷笑了一声。
朱棠又问道:“于兄,听闻令尊虽然未出仕,但你家中应有不少余财,进京赶考路费当不至于囊中羞涩,恕我冒昧,你怎的这般落魄?”
于谦笑笑,淡定道:“原先离家之时,家父所赠旅资本是充足,但途径数地,偶遇不少冻饿街头的穷苦人,千金四散之后,便像如今这般身无分文了。”说着于谦苦笑了一下。
孙尚儒感叹道:“于兄啊,这做好事自然是难能可贵。但是不是也要量力而行,这京城之路起码还有数百里,你若这般,难道还要乞讨上京吗?”
于谦淡然一笑:“几位切莫担心了,在下是杭州府举员,身上自有路引和荐书,朝廷求才,路过驿站须得免费供应饭食和住宿,这天大的便宜,在下岂能不占?”
孙尚琂笑道:“哦,原来于先生也是会占便宜的人啊,那刚才又何必这么矫情呢?”
于谦笑道:“非也,非也,只不过先前与几位素不相识,自然要有些架子。”
孙尚琂又问道:“那现在呢?”
“现在?现在我东西都吃到肚子里了,自然是另说了。”于谦丝毫未有难堪之色。
孙尚琂又笑道:“呵,那你方才进门之时,对我们几人视若无睹,我还真以为你是目中无人。”
“我确实如此啊——”于谦淡然回道。
“你——”孙尚琂被他这话说得一激动。
于谦解释道:“我请问几位,这间破庙是几位的私产吗?”
孙尚俍笑道:“自然不是。”
于谦又说道:“那既然如此,门外大雨,你们可进得,在下自然也进得,若说归属,这座庙自然也是属于这坐佛的。”
孙尚琂笑道:“哦,所以,你进门后向着佛像拜了几拜。”
于谦点头:“是也。”
孙尚琂又好笑地问:“那佛爷告知你可以在这住下了吗?”
于谦淡然道:“没有啊,我也不过是和它客气一下。”
众人被他这话逗得哄堂大笑。
孙尚琂也是无奈:“好吧,于先生,那你晚上睡觉还是小心一点,惹恼了佛爷,小心哪里劈下一道雷,掉落下砖瓦来,把你砸死了!”
于谦怼道:“多谢小姐挂念,不过都说佛渡众生,我平生未行不义之事,佛爷是不会与我计较的,不过这位姑娘这么在意鬼神之说,那不曾是做过什么亏心事,怕这因果报复?”
“你——”孙尚琂被这话怼得恼怒。
这话又引得众人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