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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将入冬,地处东南的建宁府,估计是有着巍峨高大的峻山做屏,并无多少呼啸的冷风,阳光也算是和煦安详。
建宁府西门,这本是一道极富历史意义的城门,青石制作的门坎上刻有线条优美神采飞扬的蔓草花纹,磨砖对缝的门洞隔墙也算厚实端正,是整座城池兴建时的第一道城门。当年东平先王屈弼迁都于此的时候,车驾也是由此进入。但相比此后兴建及修缮的其他几道城门,西门由于太过狭小,兴许又背负着昔日签订城下之盟被迫迁都的污点,渐渐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如今只是成了货郎小贩、外地游人出入的小门。
而今日,西门内外却空无一行人,外头只是静静地伫立着一排排建宁府中不曾闻见的红甲兵士,明晃晃的长枪剑刃在初晨的照耀下竟是有些晃眼,阵仗颇为慑人,领头的一员虎将骑着高头大马,面色凛然地守护在一辆华盖马车前,这便是近日在都城闹得沸沸扬扬的,端王府世子亲军。
今日的世子屈离,一身雪白貂绒长袍下,绛紫蟒服弯月步履,腰间系着五爪凤鸾玉带,这是标准的东平王族服饰。
“爹,我娘他们呢?”屈离一早便带着小青和六儿来到西门,但瞧着空荡荡的城门洞中,只站着屈羽一人。
“哦,你娘和你妹妹。”屈羽欲言又止,还是补充着说道:“还有春绮,我让她们在府中歇着,今日就不来送你了。”
也好,这要是三位女眷来了,等会儿估计又要感伤好一会儿了……不过屈离心里还是惦记着,从昨夜就不见秦春绮踪影,到问天阁也没找着,等回房后婢女又说世子妃睡了,到了这临别之时没见上一面,还是有遗憾。
不过很快,屈离又反应过来,自己爹好像第一次称呼“春绮”而非“秦小姐”,倒是有些意外,随即抿着嘴说道:“嗯,我知道了。”
屈羽依旧是那副严父作态,只是背着手挺直了身躯,低沉地说道:“上次你出使云州,途遇刺杀一事,幕后主使还未找到。这次去燕国参加论道大典,既然陛下已经应允你不必跟随使团出行,那咱们此行还是隐秘些好……”
“爹,您瞧瞧我身后这阵仗,好意思这叫隐秘?”屈离回头瞥了一眼那一排排明刀尖枪,无奈地白了白眼,没好气地回道。
屈羽兀自端起拳心捂嘴轻声咳嗽了声,黠笑着说道:“咳,离儿,不管你去哪,只要出了王府,身边还是要有些自己人。何况你这回去的是燕国,路途遥远,也不知道要在长京府待多长时日。今日一别,恐怕一年半载都不得相见了。你毕竟才十五岁,有他们在你身边护着,我和你娘也能安心一些。”
“放心吧爹!上回刺杀那事儿我已经跟您说过多少回了,我一点都不担心!我跟师傅练了这么久的剑,自保的本事那是绰绰有余!您可知道他有多厉害?这叫名师出高徒!”
“我只知道他丢了一条手臂,而且有家不能回。”屈羽的声音突然淡漠起来。
此话确是事实,难以反驳……屈离只得干笑着,尴尬地回应道:“呃……这倒是,不过他——”
屈羽微微摆了摆手,身子朝前倾了倾,舒展开眉头,平和地说道:“他的事情我不想多说,我只在乎我儿子。总之,在外一切小心,别轻易相信别人,也别盲目自信。你记住,最凶猛的老虎,它那肚皮也是软肋!燕国不是东平,那是虎狼之地,凡事收敛一些,对你有好处。”
离别总有控制不住的煽情,何况父子?屈离深深吸了一口初冬的凉气,郑重地躬下身子,抬手行礼道:“儿子记住了,爹!那我就走了,您和娘要好好保重,等我回来!”
“去吧。”屈羽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面色似乎并无波动,只有背在身后不断交替揉搓的双手表达着心中的不舍。
正待石胜虎牵着一匹高大的灰鬃白马前来迎接时,城里方向传来一声尖厉的高呼:
“世子!世子!”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皇宫中那位红人刘振贤,正领着一帮内侍匆匆朝西门小跑而来,而身后还跟着一辆满覆雪白帷幔、形制颇大的马车。
“呼!世子,可算赶上您了!”刘振贤气喘吁吁地径直赶到屈离面前,几道汗水从他那涂满胭脂水粉的老脸滴下,枯干微皱的皮肉配上白得瘆人的肤色,再加上宦官惯有的做作神情,真是难以直视。
许是定睛一瞧屈羽也端立在身旁,刘振贤又露出谦卑十足的谄笑:“哟,端王殿下也在呢?”
屈离眨了眨险些被玷污的双眼,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刘大监,您这是?”
“王爷、世子,陛下得知您今日便要出发去燕国,特命老奴前来相送!”
刘振贤手中拂尘麻利地往臂弯一抛,旋即从胸襟中拿出一本用黄缎精心包裹好的小册:“世子,这是陛下御笔的书信及东平国书,您到了长京府之后,记得托人转交给经纶阁。”
“我知道了,麻烦您了大监!”
未等屈离接过书信,刘振贤又像变戏法似的,从宽大的衣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木匣刻意压低了声调说道:“还有,这匣子是陛下吩咐老奴给您的,说是让您在路上独处的时候再打开,匣中之物请您务必随身带着,有此物在,从燕国边关至都城,一路畅通无阻。”
“哦?那这是个好东西啊!我看看——”屈离笑了笑,一把接过木匣作势就要打开。
“诶使不得使不得……”
屈离见刘振贤被逗得脸色又白了一分,心里一乐,双手上下捧着木匣说道:“嘿嘿,我懂,路上一个人再打开!”
“对对!一个人再打开!”
此时一直淡定在旁观望的屈羽皱了皱眉,冷冷地开口道:“陛下可还有旨意?”
“哦!世子,老奴身后这辆马车中有一位贵人,也是要往那燕国去,还请您一路上照拂着点……”说着刘振贤转身朝那辆白幔马车指了指。
“这是要与离儿同行?车里是谁?”屈羽心神一紧,骤然变了脸色。
刘振贤仍是保持着那抹似有似无的笑意,躬身说道:“王爷,这老奴就不便多说了!”
“陛下不是应允了,让离儿自行出发么?敢问大监,这是陛下的意思?”
“是。所以老奴不敢多嘴!”
屈离此时倒不像屈羽那般神色紧张,爽朗地笑道:“大监,这位贵人也是一道去参加论道大典的?”
“兴许,是吧?”
“兴许?如果是参加论道大典,为何不跟随使团前往,非要和离儿一道?这车里到底是何人?刘大监何必遮遮掩掩?”屈羽语调逐渐冷厉,心里显然是有些不快了。
见状刘振贤只能使出百试不厌的伎俩,略带着哭腔躬身说道:“哎哟,王爷、世子,老奴是真不知道!就算老奴知道,没有陛下许可,我也是不敢多说呀!”
此间,父子无言以对。
缄默了片刻,屈离拍了拍胸脯,朝屈羽轻轻使了使眼色,接着大方地笑道:“没事儿,爹!就带着呗,既然是陛下吩咐的,又是位贵人,这漫漫长路有人作伴也未尝不可。”
闻言,屈羽只是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石胜虎等数百世子禁军正整装待发,随即点了点头淡淡说道:“你的车驾,你自己拿主意吧。”
刘振贤见状大喜,抬手高声回道:“那就多谢王爷、世子了!来,跟上跟上!”躬身行礼完毕,立即招呼着手底下的内侍牵引着那辆白幔马车缓缓朝城外驶去。
直到瞧见那辆马车加入自己车驾的行列,屈离潇洒地翻身上马,朝屈羽及刘振贤拱手笑道:“爹,刘大监!你们回去吧!我走了!”
屈羽还是点了点头,并未开口回应,只是嘴角微微抽搐,但还是舒展开了数月以来难得的和蔼。
而刘振贤则在一旁,踮起脚挥着手,捏着惯有的尖细声调呼喊着:“世子慢走!一路平安!”
一串长而厚重的马蹄声与车轴声隆隆地响起,目睹屈离的车驾在石胜虎等亲军的护卫下渐渐远去,西门外众人正要散去,屈羽却反常地卸下平日的稳重,突然一把拽过正要领着内侍们悠然离去的刘振贤,面露凶光地低吼道:“刘振贤!那车里的人,就算你不说,我也会自己弄明白!也请你转告陛下,屈离是我的儿子,骨肉至亲,倘若因为此人有了什么闪失,我屈羽将不惜任何代价,就算被逐出宗室,也会替我儿子讨个公道!”
见屈羽眼瞳紧缩着,满脸煞气,平生见惯宫中各种风雨的刘振贤此时竟也有些慌了神,瞥了一眼身后那几个内侍也是茫然停住了脚步,旋即咽了咽口水,僵硬地笑道:“老奴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