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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李亥发疯似地奔入上阳宫内室时,一眼便看到两方对峙的紧张局面,一方是面露凶光、阴沉倨傲康王被黑压压的甲士簇拥着,另一方则是皇帝与皇后被苏婉婧等一众婢女护在身后,而刘太医等一群医官却瑟瑟发抖蜷缩在角落。
康王瞥见持剑而来的李亥目光凌厉,虽心中有些忐忑但还是强压住,面朝皇帝不失礼节地笑道:“皇兄,李殿帅燕北第一剑,臣弟今日倒是见识了一番,不虚此名啊......”
旋即又猝不及防地沉下面色,阴冷道:“但如今,本王黑甲军五万精锐牢牢控制了长京府,都城已在本王手里!事已至此,本王就明说了吧!皇兄,你即位以来,不管对内施政还是对外御敌,都太过软弱无能!这次卫楚两国出兵,我军节节败退,北地接连丧失!实在是丧我大燕国威,愧对列祖列宗!不如你就退位让贤吧,待本王即了大位,会给皇兄赐一块好封地,和皇嫂安享天年!”
说罢,康王招手吩咐手下递来一份奏表,上前说道:“皇兄,这是五十二位王公大臣,以及我燕国二十镇将军的联名书,请皇兄过目!”
“那便呈与朕看吧。”此时皇帝竟表现得无丝毫愠怒,异常淡定地开口。
李亥如入无人之境般,飞速穿过数百名甲士,黑甲军们方才领略过这位剑术高手的厉害,此时又无康王号令,只得悻悻地赶紧让路。
待李亥不客气地一把夺过康王手下的奏表,便走到皇帝跟前,双膝跪下,高捧奏表,恭恭敬敬地说道:“请陛下一阅!”
脸色漠然,趾高气扬的康王等人被全程无视,脸色微微发白,有些不大好看。
焦灼的空气仿佛要使众人窒息。片刻诡异的宁静之后,皇帝面不改色地放下奏表,露出了意外的微笑:“康王,你要造反,朕想得到。但你能说得动这么多王公大臣,甚至还有三十镇将军中的二十位来联名上表让朕退位,这好手段,朕倒是十分意外!父皇说得没错,你如果登基当了皇帝,驾驭群臣的本事绰绰有余啊......”
“父皇......哼,既然如此,那臣弟要多谢皇兄了!那皇兄现在何不退位,今日之事便算了结?”康王见皇帝竟无反应,反而淡定如常,心中颇为不解。
只见皇帝突然厉声道:“但,当一名好皇帝,光是懂得驾驭人心,远远不够。治国理政,爱民如子,你,不行!”
“皇兄,莫要欺人太甚!”康王此时有些恼羞成怒,“说到父皇,当年储君之位本该就是本王的!是本王的!如若不是你在父皇面前屡进谗言,怎能让父皇变了主意?所以,不管你今日怎么说,这皇帝之位,你让得让,不让也得让!”
说罢瞬间抬手,众黑甲军举起兵刃,齐齐发出一声震人心魄的呐喊:“喝!”
李亥立马凝息举剑,连苏婉婧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姑娘也死死拿着短剑,一左一右护在皇帝与皇后身前。
虽势单力薄,但毕竟有一位名震天下的李殿帅在此,康王也不得不小觑:“李殿帅,你当真要与本王为敌?王凇大势已去,如若你现在弃暗投明,除了殿帅之位继续你做,本王还会给你封侯赐爵!”
“逆贼,高呼陛下名讳,你已犯了死罪!我李亥做人忠义为本,陛下待我恩重如山,我宁死不负陛下!”李亥慷慨激昂地回声。
只见皇帝上前按了按李亥的肩膀,安抚了一番,又径直走到康王面前:“王凛,你可知当初父皇曾问过朕,立你为储君一事,有何看法?”
“本王如何得知?必定不是什么好话!”
“你错了!”皇帝保持着和蔼,“朕当初向父皇说的是,你王凛勇猛过人,又胸有谋略,颇有父皇的风范,将来必定能承继大统。朕无异议。”
“嘶~”康王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皇帝继续说道:“但父皇说,他虽然一向喜爱你,但是在立储君之前,你为了此事,四处结交朝中大臣,拜访各处公侯,奔波了数年,使得我燕国朝堂渐渐出现了党争一事,他很是头疼......”
“所以,就因为这样,他把皇位给了你?”康王脸色潮红,开始有些歇斯底里:“凭什么?本王十八岁便为我大燕披甲上阵,立下战功无数,如今大燕多少疆土都是本王打来的!!既然要立储君,本王也是父皇的亲儿子,为自己争一争有何不可?就说你,你当时不也想着当皇帝?如果不是你朝父皇说了什么,本王凭什么会被父皇突然冷落?本王隐忍多年了,你这个伪君子!”
此时皇帝却摆手摇了摇头,又温柔地回头看了看虚弱在榻又惶恐不已的皇后,笑道:“在那时,朕每天只会陪着皇后,在府中读书写字,喂鱼赏花,几乎不出府门一步。”
“所以,父皇真是老糊涂了。话不多说,皇兄,不如你接着回去和皇嫂,读书写字,喂鱼赏花如何?这燕国的担子就交给本王,待本王即位,卫楚两国自然会挨个收拾。”
皇帝轻哼了一下,冷冷地说道:“康王,朕的好弟弟,你以为朕糊涂吗?在朕的眼皮子底下,黑甲军私自豢养了这么多年,你当朕全然不知?而且这次卫楚联军出兵如此神速,又屡战屡胜,其中蹊跷,你以为朕也不知?”
康王瞬间心里一丝惶恐,那不仅是被戳穿了真相的恐慌,更多的是来自于内心深处,多年来对这位深不可测的皇兄的惧怕!
“一派胡言!卫楚两军之事本王一概不知......至于黑甲军,你既然知道,为何不下旨拿我?”康王语气竟稍稍发虚。
“因为你是朕的亲弟弟。”皇帝只此一句,便凝视着康王,露出了些许和蔼,而对方竟不敢直视。
不行!逼宫造反已是死罪,本王怎能动摇?皇位本该就是我的!康王按捺住自己的心神,冷静下来,又恢复镇定道:“皇兄,不必多言了。今日本王既然敢率军来此,便是下了决心,你立即拟写退位诏书吧,禅让于我!否则,就怪不得本王刀剑无情了!”
言尽于此,康王心意已决,转过身去,只待皇帝做出决定。周围的数百黑甲军士更是已经蠢蠢欲动,仿佛号令下达便可一哄而上。
“朕不会禅位与你。”皇帝淡淡地说道。
“什么?”
未等康王发怒,皇帝打断道:“朕会写一道遗旨,如果朕驾崩了,朕会把皇位传与你。这样,你名正言顺,燕国上下便不会大乱,届时无人不服。”
“陛下三思!”
“陛下!”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感到意外!除了传位一事,又听到驾崩二字,李亥惊恐地率先下跪哀声,皇帝身旁众人也是齐刷刷地跪下!
不知是突如其来的惊喜,还是造反成功的侥幸,康王深吸了一口气,瞪大了双眼,转身不可思议地开口:“皇兄,你此言当真?”
“君无戏言。”
“不对,皇兄!”康王狡黠地眼珠子转了转,又说道:“皇兄驾崩之后传位与我,但你如今正当盛年,臣弟可等不起!”
“你放心,朕今夜便满足你的心愿。”说罢皇帝回身,却无视他人,只是一脸柔情地注视着卧榻上已无气力的皇后张氏,以及旁边襁褓中的小皇子王璃,留恋不已。
接着轻声道:“康王,随朕到乾明殿去吧!朕亲自拟旨,至于身后之事,也托付与你了。”
随即扶起已六神无主的李亥,微笑地轻轻耳语道:“李殿帅,朕的妻儿便交给你了......就让朕去吧!这是朕的决定,你不许抗旨......待朕走后,上阳宫侧室有一黑檀书柜,其中有朕的密旨,你亲自取出。另外书柜后有一条先祖留下的密道,你护着皇后和小皇子速速离去,记住,你定要保住朕的血脉!......”
一番嘱咐之后,皇帝整理了一下衣襟,不失礼节地背手踏步,天子之尊,气宇轩昂!无视眼前气势汹汹的黑甲军士,大步凛然走向康王,开口道:“现在走吧,康王!不要为难你皇嫂!”
康王浮现了小人得志的得意笑容,说道:“那就请吧,皇兄!”随即阴森森地朝李亥一边的方向,微微抬起手,不知朝何人比了比抹颈的动作,接着紧跟皇帝步伐而去。
眼睁睁看着康王领着一众黑甲军士,浩浩荡荡地跟着皇帝退出门外,此时内室中,众人尽皆噤如寒蝉,方才的恐吓仍没有消散,却见刚刚一直卧榻无声的皇后挣扎着起身哀嚎:“不!陛下!陛下!”
众人闻言纷纷掩面啜泣。
李亥此时已泪流满面,跪地磕头道:“娘娘,陛下心意已决,娘娘您刚生产完,千万别太过激动啊!陛下刚刚嘱咐臣,要尽心护卫娘娘与小皇子,臣誓死不负陛下!”
寒风乍得拂过,一道剑芒在左侧惊现,竟是作势要刺向那刚刚诞生、仍在襁褓中的孩子!
“璃儿!”
“太子!”
皇后与侍女们尽皆惊呼起来。
李亥耳听六路,立马警醒察觉,但为时已晚!只得下意识地起身飞扑过去护住,左臂伸出一挡!
“呲啦”一声!一柄乌黑锋利的短剑径直刺入,李亥瞬间先感到一阵巨痛,随后连忙运息自控,察觉整条左臂已经麻木,而浑身气力竟然开始提不上来!
“不好,有毒!”李亥咬牙忍痛道,偏头一看,行凶者竟是那平日皇后最为宠信,与自己亲密无间的大侍女苏婉婧!
“婉婧!你,你下此毒手,这是为何?难不成,你是康王的人?”李亥仍不敢相信,惊愕地看向已经恢复平日的柔弱、花容失色满脸泪水的苏婉婧。
“砰!”苏婉婧瞧见刺伤之人竟是自己倾慕许久的李亥,惊慌松手,短剑骤然坠落!
随即倒退了几步,发出了无助的哭喊:“殿帅!我不是故意伤你的!皇后娘娘,我是不得已啊!”
眼看李亥、皇后与侍女们,连带方才缩在一角的刘太医等人,都朝自己投来愤怒厌恶的目光,苏婉婧双膝弯曲,跪地痛哭:“娘娘!奴婢错了!奴婢死罪!康王先前抓了奴婢一家,他跟奴婢说,如果娘娘今日生的是皇子,就让奴婢杀了他!不然奴婢的父母和弟弟,就会死无全尸!奴婢前日拒绝了,他已经杀了奴婢的弟弟啊娘娘!”说着一边狠狠地磕头,直到自己额头渗血也不停下。
“李殿帅,璃儿没事吧?你伤势如何?”皇后无力地问道。
李亥虽然身怀绝世武艺,功力超群,方才已立即扯过一方白绢包扎,又强行运功压制下了翻腾的气血,但还是逐渐感觉到呼吸越来越困难,只能挣扎着回道:“娘、娘娘,皇子无事!臣,臣,也没事......”
“殿帅,那是越氏曼陀罗!”苏婉婧已哭成泪人,连忙提醒道。
“越氏曼陀罗?楚国御用的剧毒?!婉婧,你怎会有......”李亥终究是有些心慌,此毒自己在江湖混迹时早已听说过,这是楚国宫廷用来毒杀大臣及后妃常用的剧毒,臭名昭著!中毒者痛不欲生,毒性会从四肢逐渐蔓延到心脏,蚕食人的精血,直到全身无力,一刻便能毙命!
可康王怎会有?陛下猜测的果然准确,那康王早就暗通敌国......
“康王果然串通楚国,奸贼!该死!”
李亥怒不可遏,旋即定下心神,看了看榻上虚弱不已的皇后,及尚在襁褓的王璃这对可怜母子,想到多年来最为敬重又对自己恩重如山的陛下,索性闭眼心一横,扯下方才包扎伤口的绢布,死死用牙咬住,举剑朝自己中毒已乌黑的左臂猛然砍去!
“啊!”随着那条伴随自己前半生,度过漫长习武练剑岁月,杀敌无数的左臂,骤然断下!发黑的鲜血大股喷出,极其惨烈!李亥终究坚持不住了一般,脸上已是狰狞地纠结在一块,脸色惨白,痛苦地颤抖张嘴呐喊。
众人见到李亥断臂求生如此惨烈的一幕,瞬间屏住呼吸,齐齐呆滞。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被他折服,心中暗暗敬重,大丈夫也!
苏婉婧已是怔住了,眼睁睁看着曾睥睨天下的李亥竟然就此断臂!要知道,一个使剑之人,如果失了一臂,如同活人剜心之苦!
脑中回想过李亥与自己相处的一幕幕甜蜜过往,苏婉婧流出懊悔不已的泪水哭着说道:“殿帅,如今你变成这样,都是婉婧的错!就让婉婧为你,为皇子赎罪吧!来生再见!”
女子性烈,虽蛮力不可止。李亥虽然汗如雨下,承受着巨大的痛哭,但听到苏婉婧此言立即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挣扎着回身阻止。
但终究来不及,还是那柄短剑,已经深深地刺入了心脏,苏婉婧带着一丝决绝,闭上了泪眼,轰然倒地垂头死去。
“唉!”李亥心生绝望,心痛不已,婉婧,你为何要如此?就算你父母弟弟被人挟持,早和我商量便是,为何那么傻!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苍天不公啊!陛下!婉婧!你们都离我而去!!
“娘娘!”不及悲伤,闻听宫女们又一声惊呼。
李亥抬头一看,见可怜的皇后身下被褥竟渗出了大量鲜血,双眼紧闭,气若游丝,口中也开始含糊不清地喃语。刘太医等人也慌忙上前察看。
不一会儿,刘太医深深叹了口气摇头哭道:“皇后娘娘,产子之后身子本就虚弱,方才必定是受了连番惊吓,此时血崩不止,已经渐渐失去了脉象,恐怕...”
“恐怕什么?”李亥痛心地问道。
“恐怕无力回天了!”
“李......李殿帅......”皇后低沉微弱的呼唤传来。
李亥一手捂着断臂伤口,踉跄地上前,跪地道:“娘娘,您说。”
只见皇后似是用尽全身力气一般,极为缓慢地抬起手,伸向李亥,气若游丝地说道:“李殿帅,你受苦了......陛下,陛下此去,路上寂寞,我、我也要随他去了......”
“娘娘!娘娘万不可这样说!......”李亥已是哭成泪人。
皇后微微地指向襁褓中仍不懂世事、不断动弹着的小皇子王璃又喃喃道:“这孩子,就交给你了!请你替我寻一户好人家,一定要,让他好好长大......”
气力已尽,如烛燃尽,皇后张氏的手臂骤然垂下,不甘地闭上了双眼,就此薨逝!
“娘娘!”
......
方才经历过皇帝赴死、苏婉婧自裁,此时皇后的去世,使室内众人一并绝望地大乱哭喊。
李亥朝皇后张氏的遗体,恭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随即毅然决然地起身,让刘太医过来帮自己包扎好自己的伤口之后,又让宫女们将小皇子王璃连同襁褓,紧紧地捆于自己胸前。确认绑得紧实又不会影响孩子呼吸之后,吩咐众人务必守口如瓶。
接着不容犹豫看片刻,李亥按照皇帝的嘱咐,到侧室开启那黑檀书柜,其中果然有一道密旨,还有一本写满康王多年来暗藏反心罪证的书册。李亥暗暗敬佩皇帝的先明之举,随后统统藏入胸口,一手用力撑开书柜,真是一条曲径通幽的密道!
门外窸窸窣窣陆续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与刀械声,李亥心里骂道,果然卷土重来,禽兽恶贼!连老弱妻儿都不肯放过!
随即整理好胸前缠绕的层层包裹,刚好与怀中襁褓中正嘬着小手、抿着小嘴看着自己的小王璃对视,李亥似乎暂且忘记了痛苦一般,露出了慈爱的笑容喃喃道:“皇子,以后臣便为您而生,为您而死......”
说完转身进入密道,又掩好书柜,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