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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铮铮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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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马街,古府。

    建宁府中官宦亲贵们的府邸,多宏伟奢华、穷尽雕丽,如夺目星辰般洒坠于都城各处,而国相府便是其中那最夺目最耀眼的一颗。转观这座古色古香、幽静朴雅的府邸,虽高大巍峨但不显眼,门前亦无画栋雕梁,颇具独善其身的韵味,是为大隐隐于市。因为它的主人,便是先王御笔南中首贤、两朝国之柱石,东平国乃至外邦士子无不渴望拜其门下的监察司首使——古南风。

    只见屈羽一行浩浩荡荡朝此而来,因同处御马街,又事出紧急,屈羽虽贵为国相,但也未乘车驾。

    “看!是君相大人!......”

    “君相人中龙凤,真是不怒自威啊!”

    国相出行,引得街上百姓纷纷驻足,议论不已。

    但见屈羽领着众人神色匆匆而来,古府门卫赶忙通报里外,管家古四全一路小跑至中门,谦恭地迎道:“君相莅临古府,蓬荜生辉,府中已沏茶恭候!您这边请!”

    “烦请带路。”屈羽也不多言,吩咐随侍府外等候,便带着屈道光跟随古四全一行鱼贯而入。

    “君相!”刚过二进,但见古承嗣已是跌跌撞撞地朝屈羽招手高呼奔来,“君相,不好了!我爹他,我爹出事了!”

    “贤侄为何如此惊慌?令尊怎么了?”屈羽快步上去,扶住气喘吁吁的古承嗣。

    “君相!我爹他,他并未回府,刚出了国相府,便让全伯领我回来,他自己说有要事,要去那驿馆?”

    “驿馆?”屈羽脱口而出,旋即心中惊呼,不好!只怕是古南风那老家伙,奔着燕国特使一行去了!古南风老来得子,爱子心切无可厚非,但他向来文人傲骨,言辞锐利,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才好,万一坏了东平与燕国多年来止戈修好的局面...…叱咤东平朝中多年,素来镇静的屈羽此时却感觉心底无比慌乱,不禁问道:“贤侄,如今内城驿馆中有着燕使一行,你在自家府前挨了打,此事我定会给你父子一个说法。但你父亲只是一孱弱老者,贸然前去,燕人个个舞刀弄剑,只怕是要吃大亏啊!你为何不劝阻?”

    “君相,”古承嗣本已青肿的脸上泪花血痕如今已是扭曲在一起,“我劝过了!一直在劝,可我爹那脾气,您知道,他行事向来不听任何人的,没等我说完,他已经让全伯把我拉回来了......”

    已没有时间思索,屈羽果断转身:“道光,转道驿馆,另外派人通知秦世忠、钟国昌,就跟他们说,我和古南风古大人要去会会那燕国特使!”

    送屈羽与屈道光出了府门,古承嗣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往国相府方向奔去。

    内城驿馆,钱士英等外仪司官员正曲意逢迎地朝燕使数人敬酒,美酒珍馐,歌伎献舞,众人身旁亦各有一位或闭月羞花或冰肌玉骨的女子伺候着,好不香艳快活!

    “武信侯赵将军如此英雄,果真是雅量!此番又贵为上使莅临小国,我东平真是荣幸之至!来来来,继续畅饮!”钱士英高举酒杯,朝着客座上身着锦袍玉带、生得豹头环眼的贵人频频示意,此人正是在燕国遐迩闻名,刚过而立之年便已建功无数,此番作为燕国出使东平的安南观察使、燕国龙骧军副指挥使、武信侯,赵俨。

    只见赵俨面对钱士英等一众东平大员的奉承,仿佛像是习惯了一般,神情无异,镇定地微啜着杯中美酒。

    “报!监察司首使古南风古大人到!”见来人言语,钱士英一改之前的媚相,嗔怒道:“嚷嚷什么?没见我与赵侯爷正有要事么?古南风又不是外仪司首使,此时来此作甚?让他——”

    “无妨。既然来了,见见便是。”赵俨听闻古南风三字时眉头微微一皱,旋即挺直了身躯,摇晃着杯盏,显得泰然自若。

    钱士英连忙赔笑道:“遵命,赵侯爷。”接着清了清嗓子,朝来人摆手:“那就让古大人进来吧!来人,备座!”

    不久,古南风背着双手,迈着大步而来,见驿馆内钱士英与赵俨正在饮酒作乐,傲睨自若行了礼,并未落座,冷冷说道:“燕国上使果真威风不已!吓得连我东平国舅钱大人竟也成了陪酒小侍!”

    众人听言尽皆停下杯盏,钱士英卑陬失色,脸红怒道:“古大人何出此言?赵侯爷乃上国御使,奉天子诰命,前来我东平视察民情,这是天大的荣幸!我等不仅应该以礼相待,更要感念燕国皇帝陛下的大恩。来来来,赵侯爷,您接着喝...…”说罢神容又霎时转变为刚刚的媚相。

    “哼!天子诰命,视察民情?请问是哪家的天子?是如何视察的民情?是马踏王城边,视百姓如无物一般的视察么?”古南风针锋相对。

    “放肆!”钱士英往桌上重重地落下酒杯,拍案而起便要发作。

    “钱大人——”但见一旁冷眼作饮,此前并未发话的赵俨突然伸手制止,“不必如此动怒,伤了和气。”旋即又眯着眼,目光凝聚几分锋利,戏谑言道:“来人通传,这位便是东平监察司首使古大人吧?”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东平草民古南风是也!”古南风俨然一身傲骨,面对赵俨毫不改色。

    “草民?”赵俨顿时一愣。

    钱士英似是捏住了救命稻草般,轻轻拍了拍前额:“哎呀,正是!赵侯爷,您有所不知!刚刚这位古大人,哦不,古南风,此人已向君相辞官,现只不过是一白丁而已!您如若心里不适,我将他赶出便是!莫要坏了赵侯爷及诸位燕使的雅兴!”

    听闻此言,赵俨往眼前这位白发稍驼、略显孱弱的老人打量了一番,心里仿佛正在掂量着,开口道:“古南风,念你年老,恕你惊扰上使之罪...…”

    “哎呀,古南风,还不快感谢赵侯爷!赵侯爷真是大人有大量...…”钱士英的油腔滑调顿时又起。

    “我赵某人说话,最恨别人打断——”赵俨冷冰冰地朝钱士英瞪了一眼,吓得钱士英及桌旁众人一番颤栗。仿佛一阵寒意袭来,此时连出声仿佛都会被瞬间冻结。

    瞧见众人默不做声,钱士英也是识时务地住嘴,双手渗汗紧握着酒杯。

    赵俨继续着他那如利剑般的言语:“古南风,你方才说到,何家的天子?如何视察民情?我告诉你,四海之内,尊奉的只有我大燕皇帝陛下!何况你东平小国!至于如何视察民情,你一个平民百姓有资格指手画脚么?马踏王城边,视你东平百姓如无物又如何——”

    赵俨此时又如储足了底气一般,伸手朝天一指,大喝:“就算我赵俨马踏王城,视你东平小王如无物,你又能如何?!整个东平又能如何?我燕国灭你东平,易如反掌,如捏蝼蚁!足下口出狂言辱及天子,是想谋反么?!东平,是想再来一次安平大战么?”

    “啪!”钱士英的酒杯顿时掉落,一声脆响打破了馆内的肃静。

    钱士英随即赶忙带领外仪司众人起身,踉踉跄跄地绕至赵俨案前,立马匍匐道:“赵侯爷息怒!赵侯爷息怒!此人不识抬举,您千万别动怒!我东平世世代代奉大燕为主,万万不敢有异心啊!赵侯爷明察啊!来啊,快点将古南风赶出驿馆,快来人!”

    “慢!”见外仪司数位行走,正要将古南风拉出,赵俨继续声如洪钟:“钱大人莫要诓我!此人不管是否仍为你东平官员,但就算一平民白丁,岂敢说出这等谋逆之言?”接着低头看着正跪伏在地战战兢兢的钱士英问道:“钱大人,谋逆之言,依你东平律法,当如何处置?”

    见赵俨仍旧拿着此事不放,咄咄逼人,钱士英心里惶恐,此时已明白无法再息事宁人,咬着牙就要回答。

    “谋逆悖主,妄议国政,依律当解送监察司,斩立决。”古南风面不改色,掷地有声,“我作为监察司首使,掌刑狱多年,想必比钱大人要熟悉得多。”

    “好好好,好一个斩立决。那是要我帮你,还是你,自行了断?!”赵俨面露凶光,瞬时拔出了佩剑,朝古南风身前一甩。“哐当”一声,剑锋沾地,触目惊心!

    只见古南风面无惧色,铮铮君子,俯身不紧不慢地拾起剑,随即挺直了腰杆,将剑紧握在手,随即竟朝赵俨身前一指,怒道:“我古南风,出仕多年,身负王命,掌刑安民!上对得起君王,下对得起百姓,问心无愧!死有何惧?我今天既然来此,便是要问个明白!我东平八十余年来一直小心翼翼侍奉你燕国,自贬王号,年年朝贡,从不曾越雷池一步!为的便是与燕国止戈修睦,换两国安宁!可如今,你作为燕国特使,皇命在身与我东平修好,却不行天子仁义,飞驰建宁府,马踏王城边,伤我东平无辜百姓,更是在我府前重伤我儿,欺人太甚!辱我东平,太甚!请问你这位赵侯爷,你如何对得起燕国皇帝?如何对得起两国百姓?狐假虎威、逞凶斗恶之徒,腌臜不堪!有何面目跟我大谈东平律法?!”古南风须发飘曳,字字诛心,悲愤直视赵俨。

    “你!狂悖老儿!我说你为何出此狂言,原来是为你那无礼孺子!哈哈哈,可笑至极,可笑至极!你今日的言行,我必要让你整个东平付出代价!”赵俨怒不可遏,终究爆发,起身猛得靠近古南风的剑锋:“今日,你若有胆量,便杀了我替你那狗儿子报仇!否则,我必杀你!并且必定会让东平上下人人自危,鸡犬不宁!”话音刚落,燕使众人一并起身,同时唰的一身纷纷拔出身上佩剑,指向古南风。

    此时钱士英大惊失色,面如死灰得往赵俨身前爬去,悲泣道:“赵侯爷!赵侯爷啊!赵侯爷息怒啊!此人与我东平并无干系,您要杀要剐,仍凭处置,切莫迁怒于我东平小国啊!”见国舅首使尚且如此卑躬屈膝涕泗交颐,外仪司众人个个连滚带爬上前哭声哀求。

    “哈哈哈——”古南风仰天长笑,苍老的面孔颤动着长长的白须,旋即露出一番悲悯:“我东平,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竟无一铁骨,悲哀!悲哀啊!小人当道,奸佞误国!你燕国不过一北虏蛮夷,虎狼之国!武成皇帝,暴虐无道之君,只知穷兵黩武!使各国百姓哀鸿遍野,白骨如山!”

    说着,古南风又抚起自己平生最引以为傲的长须,眼前顿时浮现起往昔一幕幕......有自己寒屋而起高中科举榜首,金殿上先王御笔“南中首贤”并夸赞其长髯如鬃的场景;有自己老来得子却痛失爱妻,但古承嗣呱呱坠地后伸出小手,划拨自己胡须的温馨场景,眼眶乍湿!心里喃语,先王,老臣无能......承嗣,爹对不住你......

    “今日,我古南风,仅是一无用老父。为子报仇,生死荣辱,皆与东平无关!”古南风终究是下定了决心,从容赴死般双眼一闭,悲愤出手,剑光一闪,做势就要往赵俨脖颈劈去。

    赵俨征战沙场多年,且武学在身,凶悍无比,怎会束手待死?只见他矫健侧身,避过古南风一剑,抬手蓄力,恶狠狠地往老者胸口猛得出掌——

    “轰!”不及钱士英及外仪司众人惊愕,古南风老弱的身躯已如断线风筝般飞出数尺,狠狠地撞在馆内墙壁上,身后壁柱尽皆粉碎。古南风七窍喷血,胸口乌黑坍塌,倒地蜷缩,已然不知死活......

    “古大人!”恰逢此时,屈羽、秦世忠及钟国昌等人正得讯飞奔而来,刚进门却一眼看到倒在血泊中,惨烈无比已如死尸的古南风,众人瞬间呆滞。

    屈羽等人怔怔地看着馆内,气势汹汹的赵俨,拔剑站立的燕使众人,跪倒在地瑟瑟发抖的钱士英数人,以及缩在角落的一众歌伎,顿时明白了大半。

    “燕使为何下如此重手?对付一个老者手段为何如此残忍?!”作为古南风至交,又同朝为邻多年,可谓志同道合、风雨同舟、情深似海!屈羽见老友如此惨状,也已实在难以自控,怒而嘶吼道:“古大人乃先王御笔南中首贤,是我东平国之柱石!今日前来,只不过为了他的儿子讨要一个说法,毕竟燕使扰民伤人在先!古大人已年近花甲,弱不禁风,燕使恃强凌弱,下如此狠手,万一他有什么闪失,你们如何向我王上交待?向我东平交待?”

    “君相!”未等赵俨回话,耳旁传来秦世忠一声晴天霹雳般的哭喊,震得屈羽心神动荡。

    只见秦世忠紧紧抱着歪头垂手、惨不忍睹的古南风,啜泣不已:

    “古大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