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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惊蛰时分,春雷萌动,尽管雨水充足,可边塞凉州的风沙依旧没有停止。
赵丹青拒绝进食任何肉类,病情也越拖越重,西凉军也真正步入苦厄境地。辎重营缩减每日粮食,如今两个人才能分到一斗米和一张薄面饼了,姜兰亭吩咐众人将米与面饼凑到一处,将杀掉战马与西夏军的肉熬成一锅锅粥糊,虽也足够众军饱食一阵,可长久总吃这些汤汤水水,军士的士气急剧低落。
坐在木椅上,听着雨点敲打军帐的闷响,姜兰亭端进煮得火烫的白粥。
周乾仕知晓赵丹青与姜兰亭不愿狠心到再吃人肉,每日送来的面饼俱是厚实,搀米熬粥,果腹也不是问题。
尽管姜兰亭忧心赵丹青的身体,但自那日赵丹青呕吐后,便再没劝她吃过人肉。能力越大,责任越重,在强弩之末的西凉军心中,她们是唯一可以仰仗的精神支柱了,若是连她们都摒弃最起码的人性去吃人,那下面的人还不跟着疯了?
侍女伺候赵丹青喝粥,她原本的脂玉之肌如今只余病中的苍白,姜兰亭心头隐隐作痛,努力将自己最消沉的一面好好收起,把轻松的样子展现给赵丹青,毕竟所有人都压抑得太久,没病都能被这种暗无天日得日子给憋出病来,赵丹青若是能有丁点好转都是好的。军中生杀大权姜兰亭独自掌控,尽量不让赵丹青接触任何事宜,让她安心养病就好。
雨仍在下,姜兰亭独自走往苏昌帐中,细细密密的雨水打在她的甲胄上,发出脆响。途中有不少军士邀她进帐躲雨,但她只是与属下寒暄两句便自行走远。
不少人望着那红衣有些萧索的背影,怔怔出神。
十日以来,军中又病死了五人,因为没有茶喝,他们便向医营讨了一种草药制茶,结果饮下后中毒死去。事出不断,军中也因粮食问题,一些士卒之间起过内讧,应乐军中越来越膨胀的躁动不安在军中逐渐蔓延开来,西夏的围城与军中被迫的死守像天空的雨云般,沉甸甸地压在众人心里,阴霾越聚越多。各营各部虽将这股气焰打压下去,可姜兰亭很清楚,这只是暂时,往后,也许会更严重。
周围弥漫着一股绝望之气。姜兰亭心中了然,这些时日来西夏按兵不动,但死的绝对不止那批被杀之取肉的西夏俘虏,饿死的病死的,军中也无法出城到坟岗焚烧尸体再立名牌,只能由着那些尸体烂在那里,倒也无人敢去吃那些病死之人的肉。期间有士卒趁夜偷偷杀了一两个那班从凉州带来的歌妓充饥,姜兰亭闻之大怒,将那士卒关入地牢中严加看守,这等骇人听闻的事闹得那些女子人心惶惶。
一路行来,姜兰亭只觉得自己是那样渺小,整座西凉军营真的太庞大,大到她快要不能掌控。
刚走近苏昌营帐,便有一个头破血流的士卒被人搀着从帐内走出来,脚步急匆匆地,都未看见姜兰亭便拐去另一边,对此她也未追究,不用问也想得到定是又起了冲突。
她心口很闷,走入营帐时立刻迎上一个侍卫,弓腰递过一块软麻道:“将军,您擦擦雨水吧,仔细着凉。”
姜兰亭对他点点头,拿过软麻细细擦拭脸颊与发丝,徐徐踱步到早已坐满了各部各营将军的营帐中。
赵丹青在病中,姜兰亭便将议事的场所暂且移至苏昌营中。
姜兰亭看着有些颓败的众人,沉声问道:“周将军,辎重营中还剩多少口粮?”
她从未当众询问过军中余粮,是思量到一些快要崩溃的士卒听到消息后,会彻底丧失斗志。可如今别提抵御外敌,连军中都因粮食起了内讧,再隐瞒下去,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了。
周乾仕面色沉重,起身禀道:“禀将军,自今日清晨清点后,营中只剩六百斤百米了。”
营中顿时一片愕然,现下西凉城中算上工匠与那些凉州请来的女子,总共有三千余人,只有六百斤百米,这要如何分配?每十个人得一把米不成?
八部部将韩兴登时跳起来,冲着周乾仕叫喊道:“为何到如今这般田地才说!”
一旁的许坤临小声提醒道:“若早早将消息泄露出去,军中还不得互相残食起来?”
每个人都想知道辎重营中还剩多少粮食,但只有不细思后果的莽夫才会喊出来。姜兰亭没有理会他,只是手指点着桌面,丹凤眸子微微眯起,沉吟道:“我暗中派出的人一直没有音讯,如今只能做最坏的打算,即便死守,也要保全大部分人的性命,不知诸位将军对此有何妙计?”
帐中一片死寂,此时韩兴拱手道:“将军,属下有话想说。”
一旁的周乾仕与许坤临等人相互对视一眼,又把眼光低下去。
见姜兰亭点头,他说道:“将军,如今粮食别说余出来分给工匠与那些女子们,怕是军中自己吃,也不够支撑一个月的。但将军知晓,在十来日前,兄弟们是靠吃什么才熬到现在的。”
他此言出口,众人心中已经了然,他们望向姜兰亭,她并未作出任何惊异的神情,似是对他方才的话已有预料,但神色明显阴沉了下来。众人中最擅长察言观色的苏昌起身道:“韩将军的意思,难道是要......”
韩兴继续道:“当初兄弟们靠那伙西夏俘虏支撑了数日,比白米面饼更能饱腹,现下,营中还有一批工匠......”
虽然知道此次议事必然会有人提出这条,但姜兰亭的脖颈还是有些僵硬,不待她说话,苏昌已经沉声道:“我等堂堂郡主手下军仆,在座各位也都是顶天立地的将领男儿,即使败亡,也无能被世人诟病之处,若再杀食同类,将置众军颜面何地!”
韩兴讥笑道:“若被活活饿死,还要那颜面何用?”
苏昌隐隐有怒意:“郡主与将军,乃至王爷,无时无刻不是教导我等做事问心无愧!”
韩兴碍于姜兰亭不敢脱口直言,只是冷冷道:“既然苏将军反对我的提议,那苏将军又有何妙计?”
苏昌说道:“我以为,军中尚有马匹,此时守城未必用得上,可以先杀战马,将肉分发下去,一匹战马能取的肉比人要多太多。”
“苏将军真是出的妙计!”韩兴白眼道:“在杀西夏小贼时,军中瘦弱马匹早已杀光,眼下只有良马,杀了战马,骑军战力必然受损,难道苏将军打算让骑军走着去迎战?”
苏昌正待说什么,潘雄站起身拱手道:“姜将军,属下有话想说。”
一直沉默着的姜兰亭声音听起来很是疲惫,道:“说吧。”
潘雄道:“苏将军言之有理,我等贵为应乐军伍,自当遵从王爷教诲,做人当得无愧于心。”
苏昌心中刚安定下来,毕竟这种时候有一个人支持自己仍是好的,但下一刻,却听他道:“但事急从权,如今西夏切断了西凉粮草来源,当务之急便是令众军活下去,若是王爷知晓郡主与将军决定,亦会体谅我等不易。匠师们尚且有用,不过顾将军上一次从凉州带来的一众女乐与歌妓,足足六十多人,此时留着实在无用,还要浪费一部分口粮与她们......”
苏昌头(。)顶如遭雷轰,潘雄之意,是先杀女子!
不只苏昌,姜兰亭也觉得头皮发麻,不是因为潘雄的话,而是她一直在细细打量所有人的神情,在潘雄说出那句话时,除了她与苏昌,几乎人人颌首,隐约同意他的话。
苏昌心头焦急,只盼姜兰亭下令阻止,可他看到的西凉郡守,面上只有违心似地苦涩,他看到红衣女将那样的神情后,心头不觉一痛,也马上冷静下来。
姜兰亭沉默是对的。
苏昌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在韩兴与潘雄说出那些话时便意味着,此时的应乐军......已然不受她的控制了......人人为了活下去,连基本的人性都摒弃,即使再尊崇一个人,在活命面前,军令也可以一文不值!她抛开郡守的身份,也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女子,连男子都阻止不了的事,她能做什么?
他沉眸望向姜兰亭,她的一只手紧紧握拳,微微颤抖,薄唇紧抿,她又是沉默良久,挥了挥手,帐外走入一个士卒,呈上两捆红黑分明的绸带,她声音彻底沙哑:“既然争执不下,那诸位将军便上前来,将绸带系在梁柱上,同意杀女子,取红色,同意杀战马,取黑色,每个人只能取一根,有无异议?”
她的话很轻,似是真的心力憔悴了。
众人起身齐齐道:“是!”
姜兰亭双手交叠撑在桌面上,眼眶发红,心中苦涩难当,但仍是咬牙拼命死撑。她根本没有看眼前是哪些人取走绸带,在最后一根绸带绑上梁柱后,她恍恍惚惚抬首,梁柱上只系有一根黑色绸带,满目慑人的鲜红,如同溅了一柱子的血腥。
尽管坐着,姜兰亭也觉得眼前发黑,似是有一口气堵在咽喉,身体不自觉晃了晃。
她与赵丹青一开始的反对到如今,彻底没有了任何意义。
众人只见那女将走过梁柱,背对众人时微微驻足,长长一叹,如同自心底发出。
红衣裹挟了雨丝离去。
众人心底都藏了愧疚,不敢再看那女子背影。事到如今,也只能负了将军与郡主,为了最后能活下去。
那红衣女子走在有些泥泞的路上,身后跟了名牵马小卒。
她只觉得整颗心脏都被冻成了冰块。
凉州的天气虽没有西宁州那样寒冷,风也带了些许暖意,路边的几棵树也点了零星花苞,若不是那些树木外皮过于坚(。)硬,只怕也早被人剥了个精(。)光。
脑子中浑浑噩噩,姜兰亭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帐中的,只知一回来倒头便昏睡过去,醒来时头疼欲裂,身上换了干净衣物,许是侍女已替自己擦洗过,只是发丝上还沾了水汽,一直焐着很不舒服。
姜兰亭缓缓撑起身子,用指节按了按眉心,才发觉赵丹青不在榻上,想了想大概是她也躺不住了,出去散步了吧。
侍女也机灵,见姜兰亭醒来,立刻端了茶水过来。姜兰亭喉头干渴似是要着火,她拿了茶盏润着喉咙,忽听帐口响动,她转头看去,微微笑道:“郡主。”
“嗯。”赵丹青被侍女搀扶了进来,低低应了姜兰亭一声。
姜兰亭放下茶盏,瞧着她问道:“郡主这是去了哪?”
赵丹青在侍女伺候下脱了外面被雨丝沾湿的拂卢,轻声道:“躺了这些天,背脊都僵了,我起身时你睡得挺熟,便自己出去走了走。”
她眼中没半点神采,只徐徐道:“你同意他们杀人充饥了?”
姜兰亭原本仍很疲倦的面容上蓦然闪过一丝惧色,随即沉眸道:“你都知道了......”
赵丹青安静地看着她,眸子深邃:“是,我全部知道了。但......这不能怪你,你已经尽力了,这是万不得已的事,其实在怜儿对我说凉州城百姓反过来对付我们时,我便早有做好这副情况的准备,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姜兰亭微微摇了摇头:“难道,人命却连马命都不如?”
“你做得够多了。他们饿的时候你省下粮食给他们,他们病的时候你给他们送去茶叶,士卒死时,你为他们念诵往生咒。兰亭,你真的已经尽力了,但你不可能救得了所有人。”
姜兰亭缓缓将脸埋进膝盖,紧紧抱住双臂,赵丹青知道,她若不是极度痛苦,是不会作出这样的姿势。
“丹青,你难受么?”
“难受。”赵丹青不可置否:“但我不能难受,越难过,头脑就会被情绪左右,我病中脑里已经乱成一团麻,可再不能更糊涂了。”
明明痛苦、难受,却不能表现出来,只做那世人眼中最精于计谋的应乐郡主,其实很悲哀吧。
这一(。)夜,两人不知喝了多少酒,姜兰亭不知赵丹青有没有醉,因为她一开始喝酒,还偶尔说上两句话,即到后头便是长久的沉默。姜兰亭越喝头脑反而越清醒,清醒地看着那些身穿红袍的士卒挖出女子心脏的狰狞面孔,他们将那一颗颗还在滚烫跳动的人心递到自己面前,渗出粘稠的鲜血。她吐了,吐到胃中再无甚么可吐时,终于支撑不住散乱的意识,重重倒在地上。
睁开眼时,无尽的黑暗。
烛台熄灭了,只剩帐帘外的篝火跳动着甚么也照不清的火光。腰身被一只手揽住,姜兰亭微微偏头,就见火光一明一暗地在身后人的苍白脸面上跳动,细长睫毛偶尔轻颤,像是没有安全感的孩童般,她身子蜷着,将姜兰亭揽得很紧,生怕她会在夜里离开般。
姜兰亭怕自己动作吵醒她,便一直保持着那个压得手臂发麻的姿势侧躺着,身子不着痕迹地向后靠了靠,依赖那温暖。
“天还没亮,睡吧。”姜兰亭自言自语呢喃着,像是梦话。
也许这一切真的是一场极度恐怖的噩梦吧,等醒来之后,什么战乱,什么吃人,什么都没有,她们还在乐州,明日还要去白府做客,在宝峰楼里与白怜嬉闹。
外面的雨又下大了,豆大的雨珠砸在帐上,敲击着她的神经,告诉她这不是梦。
这不是梦,即使所有人都宁愿这是个梦。
姜兰亭偏头,在赵丹青沉睡时轻轻吻上她的唇,没有酒气,似乎是漱了口。
赵丹青身上沁出独特的馨香,姜兰亭只能看清她足以令人神魂颠倒的安静容颜的淡淡轮廓。
外面的火把在雨中颤动,将透进来的光线又逼得暗淡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