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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秋艾才进殿堂。我让她撑了盏灯过来,就着灯光拆了父亲让李珍送来的信。
我认得姨娘的字迹,信的确是她写的,写得很长,足用了六七页宣纸,内容非常沉重。我从头到尾仔细看完,一看完便哭了。姨娘显然在离开前嘱咐过父亲不能拆这封信,而父亲也确实做到了。如果他看了信,这封信就绝不可能到我手里。
秋艾不明就里,赶紧递了丝巾来。
我拆了灯罩,将信在烛光上点燃,然后扔进火盆,看它一点点化为灰烬。这是一件简单到极度的几乎不用什么力气就能做到的事情。当灰烬上的最后一丁点火光湮灭时,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觉整个人一丝力气都没有了,咚地一声便坠倒在床榻前的地板上。
我的意识似乎在一刹那间飞离身体,完全处于游离状态。
我听见秋艾在那大声喊叫:“娘娘,娘娘——”
然后,各种各样混乱的脚步声涌进了寝殿,宫女太监们乱七八糟地喊叫起来。
“娘娘昏倒了,快去传御医。”
“快去乾坤宫禀报皇上。”
“快去弄点水来,快点!”
……
各式各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将我一点一点淹没在黑暗的浪潮里。
“安儿,你想吃什么,姨娘给你做。”
“安儿,姨娘给你做了一身新衣裙,你看漂不漂亮?”
“安儿,你的针法不对,来,姨娘教你。”
“安儿,你想不想学酿酒?”
“安儿,人生如棋。掌握棋艺很重要,过来跟姨娘再对奕一局,也许这一局你就胜过姨娘了。”
“安儿,你娘亲虽然走了,但你还有姨娘。姨娘会保护你,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安儿,快过来,危险!”
……
我满脑子都是姨娘的音容笑貌,温柔的、耐心的、宠溺的、深情的……像娘亲一样的姨娘!
曾几何时,她几乎成了和娘亲在我心目中一样重要的存在。
我不敢想象没有姨娘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
我深抽着一口气从黑暗中醒过来时,就像几辈子都没呼吸过一样。此时的我嘴里塞满了苦涩的汤药,但汤药再苦也不会比我此刻的心情苦。
凤景天手举着一勺子汤药停在半空,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我的反应慢了半拍,定定地看着他,然后缓缓偏转过脑袋,往四周看过去。整个凤雏宫的人全都在,一双双眼睛瞪着我,像傻了似的。后边还站了几个御医,其中一个我认得,是中午来凤雏宫为我看了脚伤的那一位。
他见我瞪着他,忽然长舒了一口气,道:“娘娘终于醒了,下官终于能放心了。”
殿内忽然人声此起彼伏,但我恍惚得好像都没听到似的,只盯着凤景天问:“天亮了吗?”
凤景天发现我很异样,两条卧蚕似的眉毛皱成了毛毛虫,很难看,良久,才对所有人道:“行了,都退下,朕留在皇后身边就是了。”
一群人迅速退散,殿内空荡荡的,没有一丝生气。
我又问了他一遍:“天亮了吗?”
“还没有,但是很快了。”他很平静地回答,将勺子举到我面前。“来,把药喝了。”
我摇了摇头,道:“我没病,不喝药。”
他干脆把勺子凑到我嘴边。“乖,来,都喝了。喝完你就好了!”
我歇斯底里地道:“凤景天,我说我没病,你没听到吗?”
“对,你没病,我有病!”他气恼地道,起身将汤药重重地放在桌案上,弄出挺大的声响。
我忽然想到了姨娘。在我生病的时候,姨娘也是这么小心翼翼地照顾我。
见到姨娘的信前,我一直以为姨娘是个平凡普通的女人,事实并非如此。姨娘原名秋素心没错,但她并不姓秋,而是姓——阿赫拉。这是北荒族一个特殊的贵族姓氏。北荒族生活在凤朝魔湖北面的广袤森林,有着异常显赫的历史与传承。阿赫拉是指拥有神圣力量的女子,并不是谁都可使用的姓,只有得到族群最高统治者都铎王特许的女子才可使用。
北荒族崇尚男权,女子地位低下,但姓阿赫拉的女子不一样,它是族群中特权的存在,地位仅次于都铎王,只是人数非常少,少到数不满五根手指头。每一位姓阿赫拉的女子都是能力强大的女巫,拥有改变万物规则的力量。这种力量与生俱来,不可复制。不过姨娘是个异类。姨娘的母亲就是一位被赐姓阿赫拉的女子。姨娘出生的时候就继承了母亲的能力,并且被预言将成为北荒族最伟大的女巫。都铎王不单为姨娘赐了姓,还将姨娘许配给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人们都说,王的小儿子很可能会成为下一代都铎王。按理说,姨娘的未来将会一片光明,但事情发展恰好相反。姨娘的特殊地位遭到其它女巫及其它显赫家族的嫉恨。在一次混乱冲突中,姨娘的母亲被杀害,姨娘也被追杀,小小年纪便流落异乡,辗转到凤朝被人收养长大,后嫁与娘亲的一位表兄。丈夫去世后,姨娘便一直跟随母亲,从未回过族群。
姨娘说像我这样出生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的女儿家很难养大,因此经常为我卜卦。在我九岁前,卦象总是坏到极致,那时的我不是摔了碰了就是病了痛了,总之大事小事不断,老不安生;九岁后卦象却好到极致,一切都反过来了,每有危难总有皇家贵人相助。姨娘说这是因为我借了天子龙气,故有前后差异。
回京前,姨娘也为我卜了卦,卦象显示我受龙气压制,大凶。姨娘思来想去,琢磨出一大绝招,便背着父亲大费周章地将母亲选葬在了龙脉宝眼当中,又设了五行禁制加持。只要龙脉被破坏,龙气散尽,我便可转危为安。
由于凤朝龙脉气势稳固,龙气消散需要至少七天时间。假若此时有人洞悉玄机,破坏了禁制,姨娘为我所做的一切都将前功尽弃。为保万无一失,我一入宫,姨娘便前往龙脉宝眼,亲自守在那里,一旦她完成守护,便会到皇宫来找我。
姨娘的信写得很玄乎,我并不了解姨娘的能力究竟神通到了什么程度,但我知道姨娘这是破釜沉舟之举,必将以生命为代价。龙脉被破坏预示王朝的衰落,龙气尽失更代表了王朝的湮灭。整个皇族与朝廷没有一个人会容许破坏龙脉者活下来。
算下来,今天是姨娘承诺到皇宫找我的日子。对,我得赶紧起床,我得去见姨娘,一定要见到姨娘。我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爬到床尾,顾不得疼痛的脚踝,迅速将鞋子套在脚上,急急忙忙下了床,取了挂在床头十字衣架上的衣衫,胡乱地穿在身上。
凤景天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你这是做什么?”
我没有看他,自言自语地道:“我……我要去找我姨娘,我姨娘她……”
“你疯了吗?别说你不知道上哪里找她,你就是找到她又能如何?”
凤景天的话像一盆冷水将我从头淋到脚,我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双手捉住他的身体,魔怔了似地问:“你一定知道对不对?你带我去,快带我去!”
他猛地捉住我的肩膀,不停晃动,吼道:“安儿,你冷静点,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错乱的神思顿时因为他的吼叫声停了一下,然后整个人回归了正常状态,傻傻地道:“姨娘破坏了龙脉。”
“这我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非常凝重。
我绷着的神经好像一下子全都断裂开来。很快我意识到,我得做点什么,不管怎么样,我得尝试一下要怎样做才能保住姨娘,不单是要保住姨娘,还防止父亲被牵连。等等,他说他知道?他知道龙脉被破坏,他竟然说知道?
我忽然正视凤景天,瞪着他漆黑的眸子,道:“你怎么知道?”
“我……”他张嘴刚吐出一个我字,外殿传来太监总管方谨惊慌失措的声音:“皇上,皇上——”
凤景天没有再说下去,匆匆去了外殿。
我随手从妆台上抽了最常用的竹钗,将长发随意绾了起来,一跛一跛地紧跟在后边。
“皇上,有一个非常厉害的女人忽然撞进宫来,说是要见您。也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歪门斜道,几十个侍卫都拦不住她,人已经在勤政殿外了。”方谨喘着粗气道,看得出来他是从外宫一直跑进内宫,一刻也没敢停。
女人?难道……是姨娘?我脑子里灵光一闪,赶紧凑到方谨跟前,激动地问:“你看清她长什么样吗?多大年纪?穿什么样的衣服?”
方谨见是我,忙向我问安。
“别问安了,你倒快是说啊!”我着急地道。一旁的凤景天反而不语了。
“天没亮,奴才隔得远,恍惚见她一身青衣,实在没看清长什么样。再说了,侍卫将她团团围住,奴才就算有心也没胆子凑前去看,只是听她一直喊着要见皇上。”方谨语速飞快,待说完,又补充道:“哦,对了,奴才想起来了,她自称是北荒族的阿赫拉。”
果然是姨娘!我感觉我的脸刷的就白了!
凤景天脸色异常糟糕,动作飞快地出了殿,跟一阵风似的,待人都走了老远才飘回一句话:“来人,照顾好皇后。”
方谨来不及向我告退,径直朝凤景天追过去。“皇上,皇上——”
我踮着脚,尽可能快地出了殿,哪里见得到凤景天和方谨的身影,赶忙大叫:“秋艾!秋艾!快,带我去勤政殿。”
秋艾不明就里,拦在我面前劝慰道:“娘娘,您行动不便,就不要去了!”
“别拦我,快带我去,再不去就来不及了。”我抓住秋艾的手,拖着她一齐走。
秋艾也不敢放手,只好扶着我道:“娘娘,勤政殿是皇上上朝议政的地方,您不能去!”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再不去,就见不到姨娘了。”
秋艾看我几乎要流泪,叹息一声,招呼秋叶撑灯,扶着我出了宫。
因为走得实在太慢,几乎大半的路程都是秋艾背着我去勤政殿的。
出内宫门的时候,侍卫竟然意料之外地没有拦我。到了勤政殿,整个宫殿前灯火灼灼,仿如白昼似的。乌泱乌泱的侍卫三步一岗五部一哨地站满了殿堂四面的廊道。殿前广场中央,一大群银枪猎猎的精英侍卫围成一个大圈,严阵以待,仿佛在防范什么人。
勤政殿前玉阶上聚集了七八个脸色慌张的大臣。有几个大臣头上空空如也,显然是跑得太急,连官帽都丢了。殿堂两侧的入口,还有一些大臣陆陆续续的跑过来。
凤景天早就到了,他站在玉阶最前面,距离侍卫圈最近。
“皇上万岁!”
人声此起彼伏。
凤景天并未理睬,径直走到侍卫圈旁,猛地一挥手。侍卫圈哗啦啦地退后,左右各自成排,显得训练有术。站在广场中央的青色身影立即突显出来。
这一刹那,我的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猝不及防地忽然一疼。“秋艾,带我过去!”
“娘娘,奴婢背您!”
“不,我自己走过去。”我扬了扬手,打住秋艾要往下蹲的动作,自己一步一踮地走过去,脚步非常沉重。
靠近玉阶时,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娘娘,您怎么来了?”
我定睛一看,是毛杰。
显然,他见到我,很意外又万般焦急。“娘娘,这个时候您怎么能到这里来?您知不知道你这么做会被岳尚书扣多大的帽子?”
“我知道,但我不能不管我姨娘。”
听了我的话,他好像忽然被吓到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您就更不能出现在这里了!您难道不知道您的姨娘破坏龙脉是……”
“我当然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才来。”我目光坚定地看着他,道:“我不会抛下我姨娘。”
忽然,毛杰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您的姨娘是阿赫拉?我的天哪!”
我不知道他这种语气代表什么,只侧身越过他,朝前继续走。大臣们发现是我,纷纷让道。他们没有直接在言语上指责我什么,眼神中却包含着浓厚的敌意。
我没有理会,挺直了背,一步一踮地走向凤景天。
方谨见了我,眼睛瞪得老大。“娘娘,您怎么来了?”
“安儿。”隔着,十余丈距离,青色人影很欣慰地唤着我。没错,这就是我的姨娘,她的声音就像人间天籁,让人听多少遍都不会腻。
我注意到,姨娘脸色憔悴,头发也有些乱,衣服却很整洁,实在不像凤朝服饰,颜色很厚重,显得很正式,仿佛是某种仪式上才会穿的那种,极具气场。
我三步并作两步往她走,一心想尽力保护她。
经过凤景天身旁时,他伸手拽住我的手。他的力气很大,我被他拽得往后一退,听他极度认真地道:“你不能去。”
“你放开我。”我小声地抗议,用力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来,脚刚抬步,凤景天直接拽住了我整条手臂,道:“我说了,你不能去。你去了也救不了你姨娘,懂我的意思吗?”
这一刹那,我从凤景天眼中读出了异样的东西,沉默了一瞬,道:“我救不了,难道你能放她生路?”
他似乎感觉很无力,一阵默然。
“你既然不能放她生路,还拦我做什么?”我很轻易地甩掉他的手,踮着步子朝姨娘走过去。
“我是无法放你姨娘生路,但我至少能保证你父亲的安全。难道,你想把你父亲也牵连进来?”他的声音很小,言语中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感激他到现在还惦记着保护我父亲,但转头一想,姨娘是北荒族阿赫拉这事瞒不了众人。就算我今天不插手,岳长河也肯定会拿这件事做文章,不拖父亲下水绝不罢休,更何况我怎么能够眼睁睁看着姨娘送死?
凤景天看出我一瞬间的犹豫,颇为动情地道:“你一定要站在我的对立面吗?”
“你早就知道我站在什么位置,何必多此一问?”我苦笑着,踮着步子朝姨娘走过去。
姨娘见状,张开臂膀飞快地朝我走过来。四周的侍卫忽然伺机而动,齐步上前,银枪一扫,矛头齐刷刷地对准姨娘。姨娘一点也不怕,任凭枪芒在四周闪耀,只微微一笑,宽大的衣袖朝左右一抚,似乎有一股似有若无的力量朝四周荡了过去。这股四散的力量似乎对我并无影响,却令侍卫们身体不由得轻轻朝后一震。然后,姨娘轻轻地抱住了我,慈祥地道:“安儿。你还好吗?”
我看着姨娘憔悴的模样,不禁鼻头一酸,重重地点了点头:“姨娘,我很好,真的。”
“不好就是不好,明明脚都受伤了,还嘴硬。”姨娘笑起来,眼角竟然起了些皱纹。
我伸手碰了碰姨娘的脸,欲言又止。
“你长大了,姨娘自然就老了。人生在世,生老病死,左不过都要经历一回,犯不着为姨娘难过。”姨娘轻柔地拍着我的背,安慰我道。
我强装笑脸点了点头。
有了先前的警告,周围的侍卫也不再靠近,只是虎视眈眈地看着姨娘和我。娘娘旁若无人地蹲下身体,提高我的裙摆,温柔地道:“来,让姨娘看看你的脚。”
“您别忙了,御医已经看过了,过几天就会好的。”不知道为什么,姨娘越是关爱我,我就越是感觉难过。我想伸手扶起她,她却不让,只管脱了我右脚的鞋袜,然后两只手捂住我的脚踝,道:“是这儿扭了?”
我点头道了声:“嗯。”
“御医院的庸医能顶什么事,不过是让你自己养着罢了!”姨娘说这话的同时,我感觉脚踝处传来一种特殊的能量,令我整个脚踝都热乎乎的,异常舒服。
这种情形持续了好一会儿,姨娘才放开我的脚踝,仔细地为我穿好袜和鞋、拉好裙摆,起身道:“你试试是不是可以正常走路。”
“啊?”我惊异地看着姨娘,看她朝我点头示意,方才原地转了几步,发现自己真的可以正常走路,就好像我从没受过伤一样。“天哪!姨娘的医术这么厉害,我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
姨娘笑着看我,嘴角慢慢地扬起来道:“傻丫头,这不是医术。你忘了吗?姨娘是阿赫拉,否则姨娘凭什么敢到宫里来?”
我脸色微微一变,心情立即沉重起来。
姨娘似乎并不介意,平静地道:“你过来,站到姨娘身边来。”
我听话地站到她旁边,面向凤景天。
这样晨光初晓的黎明,隔着十余丈距离,凤景天紧紧地抿着唇,很沉默地看着我们,玄色的衣衫在晨风里微微扬起,煞是好看。如果不是他那一脸阴沉的表情,任何女子见了都会动心。他背后不远的玉阶上挤满了大臣,黑压压一片,正争先恐后地向我们行注目礼。岳长河已经到了,站在最前一排正中,表情高深莫测。
我扫了一圈,广场上最少也有上百人。然而,正是这上百人,此时因凤景天的沉默静得鸦雀无声。
姨娘挺直身体,也放眼扫了一下四周,最后目光定在凤景天脸上,字字铿锵地道:“我,北荒族第三十二代首席女巫阿赫拉—秋素心恳请您废除贵朝祭天仪式,并恳请您日后善待皇后。为此,我愿意承担破坏龙脉的一切罪行,绝不反抗。”
凤景天的脸抽动了一下,没有言语。岳长河面容肃穆,巍然不动。倒是后边的一群大臣像炸了锅似的交头接耳,人声鼎沸。岳长河面容肃穆,巍然不动。
姨娘继续道:“如果您接受我的请求,我愿意将北荒族女巫的一切修习法门传予贵朝,并且愿意促成北荒族与贵朝百年修好。”
这样的承诺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做。我侧身看了一眼姨娘,发现她异常认真,绝非戏言。
这下子,那群蜜蜂似的大臣讨论得更加火热了。
岳长河上前几步至凤景天身后,朗声道:“破坏龙脉,即便你是都铎王的首席女巫也必须付出血的代价。”
“岳大人,您是有耳疾吗?我刚才已经说了,只要贵朝放过安儿,我愿意承担破坏龙脉的一切罪行。”姨娘冷笑道,正眼也不瞧岳长河一眼。
岳长河也是冷笑一声,对凤景天道:“皇上,破坏龙脉,不可轻饶。”
“那么,与北荒族修好就不重要了吗?”凤景天眯着眼睛,目光犀利地看向岳长河。
岳长河并未退缩,只道:“丞相大人私藏北荒族女巫是叛国行为。北荒族女巫潜伏我朝多年,处心积虑破坏龙脉,与入侵我朝何异?此等用心险恶之人不挫骨扬灰难平臣子们心头之恨。再者,北荒族世世代代与我朝为敌,年年都有战争,如若真心修好,又怎会令首席女巫前来破坏龙脉?分明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这么说,如果开战,爱卿是有把握打赢北荒族了?”凤景天说话的同时,又转头瞥了他一眼。
岳长河静默了一瞬,似乎有所思虑,而后庄重地道:“臣愿意一试。”
凤景天盯着我,字字落地有声地道:“阿赫拉,破坏龙脉,罪不可恕。”
他这一说,我的心顿时揪得紧紧的。
姨娘不怒反笑。“既然皇上不愿意接受我的请求。阿赫拉只好代表北荒族向贵国宣布开战。”
“两朝开战得死多少人?”姨娘如此强硬在我意料之外,令我心有忐忑。
“哼,死多少人跟姨娘何干?你记住,姨娘只要你好好活着。”姨娘脸色有些阴沉,双手齐举向天,口中发出一声清亮的叫声,“呦——”
这声音似乎直通天际。然后她闭上双眼,十指齐张,口中念念有词。
接下来,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原本已见晨光的天空忽然变得灰蒙蒙一片,像有厚厚的云层在不断压下来。温和的晨风忽然变得异常狂烈,吹得所有人衣衫猎猎作响。整片宫殿廊道的灯笼飘来荡去,有的干脆就直接熄灭了。空间越来越暗,视线越来越模糊,直到我已经看不清远处大臣们的脸。
岳长河忽然大喝一声:“妖术惑人!”
“御前侍卫,抓住阿赫拉!”凤景天看着我,下命令时明显顿了一下。
站在我和姨娘周围的侍卫们立即围了过来。
我见势头不对,闪身挡在姨娘前面,大叫道:“谁也不许动!”
侍卫们被我忽如其来的叫声吓得一滞,纷纷转头去看凤景天。
凤景天瞪着我的,脸色很难看,隐隐要发作,落地有声地道:“抓住阿赫拉。”
侍卫们迅速朝我和姨娘涌过来,锃亮的枪头离我们越来越近。
我狠狠瞪着凤景天,双手保护性地反抱着姨娘的身体,将她护在身后。“谁也不许靠近,谁若靠近,我死给他看。”
为了证明我是真的豁出去了,我拔了头上的竹钗顶在颈间动脉处,三千青丝瀑布似地坠下去,又被风吹得纷纷扬扬。
侍卫们被我的举动吓得一动不动。
凤景天眸子里全是愤怒的火光,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不要伤害皇后。”
岳长河则恶狠狠地瞪着我,只不过他也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毕竟祭天仪式还需要举行,我这个祭天准人选是他得罪不起的。
就在这时,姨娘尖厉的声音直冲云霄。“万能的自然神母,请赐予阿赫拉改变命运的力量!”
娘娘一连将这句话重复喊了三次,每喊一次声音就更大一倍。最后一次,她的声音似乎穿透了一切有形与无形的事物。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我感觉我的整个灵魂都在为这声音震颤。
天空从白昼回到了黑夜,风刮得脸生疼生疼的。忽然,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紧接着又是一道,再然后它像滚雪球般的越来越密集,朝着我和姨娘的头顶上涌过来,整个架势仿佛世界末日到了似的。
在闪电的作用下,我得以看清姨娘的脸。她的脸毫无血色,白得跟纸似的。对面的凤景天脸板得死死的,两手握得紧紧的。岳长河还算镇静,后边那群大臣就差远了,形色各异。
有个身影从人群中飞奔至凤景天面前,耳语了一阵。凤景天脸色更加糟糕,跨前好几步,朝我伸出手道:“安儿,过来。”
“你放了我姨娘。”
“朕叫你过来!”凤景天不容置疑地命令我道。
我不为所动,坚定地道:“我早就答应过你,我会去魔湖祭天。你放了我姨娘,否则我便血溅当场。”
“冥顽不灵!”凤景天怒极,鬼魅一般欺身上前,五指齐张便要来夺我手中的钗。
我没有多想,指尖稍一用力,钗头划破皮肤,灼热的液体顺着颈项蜿蜒而下,只一瞬间我便麻木得感觉不到痛。“放了我姨娘,否则……”
天空中发出一声巨响,淹没了我的话声。姨娘右手五指微握,手掌朝我一伸,一股强大的吸力使我手中的钗脱手而去。凤景天抓住机会,双臂一带,便将我揽在怀里,不得动弹。
我看到了姨娘睁开的眼睛。那是一双像星星一样闪亮,又像湖水一样澄澈的眼晴,妖异却又圣洁,令人不由自主地被其吸引。
姨娘握着我的竹钗,双臂像划船一样向左右各一比划。所有侍卫都像被重物锤击了般倒飞出去。勤政殿前登时响起一片哀嚎。
我惊讶得忘记反抗凤景天,听到凤景天轻轻地倒抽了一口气。
姨娘双掌合拢,闭目念了一句什么,黑夜似的天瞬间转为了白昼,闪电也消失得无影无足踪。
不远处的大臣们唏嘘声四起。几十个侍卫摔得横七竖八,惨不忍睹。地上东一处西一处的血迹。有一廊道上的灯笼已经被先前的吹得不见了。
姨娘的脸色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潮红,额头上多了一抹奇怪的东西,就像女子常化的眉间妆一样。她的目光越过我和凤景天,猛然间由刚烈化作水般柔和,满是歉意地道了声:“丞相大人,对不住了。为了保住安儿,素心别无选择。”
我的身体猛然一僵,掉转头一看,果然见父亲大人正站在三步开外的地方。他老了很多,一脸颓废神色,白头发也多了。
父亲向凤景天行了叩首大礼,朗声道:“皇上,臣不求皇上赦免素心,也不求皇上赦免臣失职。臣之妻误葬皇族龙脉之地,臣日后亲自前往移棺。移棺后,臣愿意一死以谢天下,但请皇上照顾好安儿。”
玉阶上的臣子们一片哗然。岳长河脸上隐有一丝得意之色。
凤景天卡在我腰上的手紧了紧。
我用力挣扎也挣不脱,反而是脖颈上的血又涌出来一些,心猛地一缩,痛的感觉猛然被无限放大,却强忍着眉头也没皱一下。
凤景天一言不发,从怀中抽了丝巾系在我脖子上,锁住伤口。待做完这一切,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回头对五体投地的父亲道:“丞相大人请起,如你所愿。”
我的脾气登时就炸了,一只脚用力跺在凤景天脚上,道:“你放开我。”
凤景天吃痛地放开我,十分火大地吼道:“你闹够没有?这里是勤政殿,不是你的凤雏宫。”
我也毛了,吼了回去:“什么叫如父亲大人所愿?你给本皇后解释解释!”
“不可理喻。”凤景天说话同时,右手掌高高地扬了起来。我踮高脚尖,将脸贴上去道:“你有本事朝我脸上打!”
凤景天真朝我狠狠扇了一巴掌。
我脸一歪,火辣辣地疼,恨恨地盯着他。
说时迟那时快,姨娘诡异的抬掌一扫,生生地将凤景天逼退数步。“安儿,到姨娘身边来。”
“皇上,您没事吧?”岳长河紧张兮兮地凑到凤景天面前,殷勤得紧。
凤景天眸色中闪过一丝痛楚。
我没理他,径走到姨娘身边。姨娘站直身形,很认真地朝父亲鞠了三次躬,然后转头看着岳长河,笑道:“岳尚书,北荒族阿赫拉也擅长预言。你猜猜你日后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岳长河未料姨娘有此一举,强作镇定地道:“妖女!”
姨娘冷冷笑道:“你位极人臣不假,日后五马分尸也不会假。”
这下子,岳长河也有些不安了。
我半信半疑地看着姨娘,她苍白的脸一下子满是笑容,十分和蔼。我本来以为她会对我说点什么,谁知她举起右手的竹钗猛地插入自己的心脏。
我吓傻了,看着她胸前的衣裳血色蔓延,看着血从她的嘴角溢出来,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盛,直到她抽出竹钗,左手突然紧紧地抓住我的左手,右手将竹钗悬在我掌心处。一滴滚烫的血落在我手掌心,迅速融入我的皮肤消失不见。
紧接着,姨娘念了一句:“万能的自然神母,请将改变命运的力量赐予我的安儿!”
姨娘一念完,便大吐了一口血,指尖一松,竹钗便“叮”地一声跌在地上,而她的胸前的衣衫已经被心脏涌出的血染红了大半。
“姨娘!”我这才反应过来,惊慌失措地叫喊:“来人啊,快传御医……”
“别叫!”姨娘打断我的话,双手抓着我肩膀,借着我的力,示意我看着掌心。
毫无预兆地,我的掌心浮现出一条古怪的红线,这条红线不断弯曲盘绕地延伸。渐渐地,它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图案——一朵荆棘花。姨娘教导我刺绣时,曾让我照着她画的荆棘花绣过,所以它一出现我便认了出来。
“相信姨娘,即使你去了魔湖,也不会有事。”看到花朵成型,姨娘像完成了任务般大松一口气,一身是血地再也支撑不下去了,身形一滑,整个人便软倒在地,气息极度微弱。
这一瞬间,我的世界静谧得只余下姨娘和我。我慌乱得像个孩子,跪在她身边,失声痛哭。
“安儿,从今往后……你……你要自己……照顾自己了。姨娘……没……办法再……再守护你……了。”她每吐出一个字,就吐出一些血,红得触目惊心。
我用力扶起姨娘的上半身,让她的头枕在我腿上,双手胡乱地抹着眼泪,“我不哭,我会照顾好自己。可是,您别离开我。我已经没有娘亲,不能没有您!”
“安儿,阿赫拉虽然……虽然可借天地之力,但自……然之道生死相替……无从更改,要改变你的命格……姨娘只能……一命……换一命。你……的人生……才刚……开始,好……好珍惜。日后见到……都铎王……替姨娘……转……转告……他:天下……天下一……一统,只在……人……心……”姨娘说着说着,竟笑了起来,那一脸灿烂的笑仿佛是在憧憬着什么,显得异常凄烈又令人向往。
“姨娘,您别再说话了,我求您了。”我哽咽着,眼泪像断了线般往下掉,心像被千万把锈钝的刀在割一般痛楚。
“安儿……你看,阳光……真……好……”姨娘微笑着,仰头看着天,然后闭上了双眼。
“嗯,阳光真好!”我抱着她坐在广场上,沐浴在纯净的阳光里,仿佛万物都得到了升华。
良久,我抬头,见凤景天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什么也没说。
然后,父亲大人走过来,轻轻蹲在我身边,抚了抚我的背,哀叹一声道:“安儿,你别难过,你姨娘不希望你难过。”
我的眼泪扑簌簌地落在姨娘身上。
“来人,将皇后送回凤雏宫,立即传御医!”凤景天下令道。
秋艾和秋叶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二人合力扶我,我伏在姨娘身上,不肯离开。几相僵持,她二人拿我毫无办法。最后,凤景天不顾我反抗,强行将我拽了起来。我不依,对着他又踢又打。他无奈之下,点了我的穴道。我只觉得一身上下一点力气也使不上,软趴趴地倚在他身上,眼睁睁地看着侍卫们将姨娘抬走。
父亲大人敬畏地向凤景天告退,而后长时间注视着我,只说了一句:“照顾好自己。”
我看着消瘦的父亲,一时无语。
父亲不再言语,沉默地随着侍卫们走远了。
我忽然感觉一阵后怕,隔着老远叫了他一声:“父亲——”
父亲没有回头,但我知道他听到了。
凤景天叫来轿辇,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将我塞进轿厢,吩咐秋艾秋叶二人一路照顾好我,而后走向群臣。
我歪在轿厢里,透过轿帘儿见岳长河指挥着一群人做这做那,一股恨意涌上心头。岳长河,你给我等着,你最好祈祷我不会从魔湖回来,否则我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