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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当头发花白的郑海东穿着囚服,望着铁窗,回想当年那个志得意满的自己时,一切都显得那么的真实而又虚幻。特别是那个噩梦般的6月14日——
清晨的阳光透过前挡风玻璃暖洋洋地洒了进来,车内的每一根镀铬线条都折射出钻石一样的光芒。
驾驶着这台可能是北京城唯一的一辆切诺基,郑海东的车速很慢,他悠闲自得地看着身边骑着自行车匆匆奔忙的行人和周围一道道艳羡的目光,听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
车停在了东方外贸公司的楼前,郑雪已经一如以往地站在那里等候。
“老板,王老板的事情已经办妥了,这是委任文件,请您审阅。”
郑海东大笔一挥,草草签上自己的名字,递给郑雪。再次发动车子,准备去厂区看看。
“还有,商业贸易促进协会晚上在红馆有个活动,邀请到几位重要领导出席,王老板带话,请您参加。”郑雪说道。
郑海东点了点头,在确认没有其它重要事项后,切诺基猛打方向,一骑绝尘地走了。
厂区的一切有条不紊。
郑海东是一个务实的人。他在这里投入的心血和精力要远远超过前门大街的那座东方外贸公司。为了生意,他可以在饭桌上觥筹交错,在舞厅里纸迷金醉,在政界商场之间蝇营狗苟。但郑海东始终坚持实业立本,努力成为一个实业家。
下午四点,一切工作处理完毕。郑海东向红馆出发。
车行半路,前方突然阻塞。
“二腿子又跑出来讹钱了。”
“天天抓人,这是要回到10年前?”
“你小声点儿,现在是严打时期!”
前面是交警设卡检查。
郑海东突然没来由地有些慌乱。
没等他多想,交警已经走到车窗前敲了敲玻璃:“同志,请出示您的驾驶证和行驶证。”
郑海东并没有听进交警的话,他突然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慌乱——这辆车,还没来得及办理过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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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在派出所、在法院、在看守所、在监狱,郑海东曾无数次设想当时的场景——
假如直接开车冲出去,切诺基的性能这么好,我对那一带又那么熟悉,警察肯定追不上,说不定真就跑了;
假如当时塞点钱给交警,他们收入那么低,说不定就买通了;
假如那天让祥子开车,最多给点安家费,说不定可以让那小子顶包;
假如那天晚上压根就不去那该死的红馆,说不定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但郑海东心里清楚,一切都已注定。无论他怎么假设,自己都已经是那只被赶进囚笼的猎物,无可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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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海东佯装镇定,很随意地掏出了驾驶证,说:“行驶证丢家里了,今儿没带。”
交警翻一边看着他的驾驶证,一边用疑虑的目光打量着这台切诺基。几分钟后,交警突然扭过头去喊道:“队长,就是这辆!”
一群交警迅速围了上来,接下来发生了什么,郑海东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个瘦高个从外面打开了车门,四只强壮有力的大手把他从车上拽了下来,摁在地上。他的腮帮紧紧贴在坚硬炽热的柏油路面,簇拥的围观者在他眼中呈现出诡异的角度,耳朵里传来一声严厉的喝骂声:“你丫兔崽子大使馆的车也偷,真***丢人丢出国了!”
郑海东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押上了警车。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被从警车拽了下来,送进了审讯室。里面的人草草问了几句后,就拿来一份材料让他摁手印。郑海东想要抗拒,狠狠地吃了一耳光。耳朵嗡嗡地响,脸颊火辣辣地疼,刚刚恢复的一点自主意识又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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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郑海东再次清醒,已经在被押往看守所的路上。郑海东打量四周,自己对这种囚车太熟悉了。从记事起,他就经常地看到这样的车把一批又一批的人从看守所送到监狱。只不过以前他在车外,现在他在车里。他摸了摸身上,大哥大丢在了车上,袋子里的钱包、腕上的手表甚至连领带统统不见了。
郑海东举起了被手铐紧箍的双手。
“干什么!”随车押解的狱警,很不耐烦地走过来,甩手就是一棍子,敲在座椅的金属管上,发出清脆的“铛”一声,引来其他人对郑海东厌烦的目光。
郑海东定了定神,谦卑地说道:“警察同志,请您通融通融,让我打一个电话,有机会我一定重重感谢。”
狱警一脸鄙夷:“谁是你同志,别跟老子套近乎,晦气!就你犯的这事儿,估计得枪毙。还机会?我可没这福气!”
郑海东的心一下子沉入谷底:死?就这么一辆破车就要我死?我赔还不行吗?再说这不是王老板的车吗!
“不能放弃!”郑海东咬了咬牙,他思来想去,浑身上下值钱的就只剩脚上这双皮鞋。郑海东脱下皮鞋,用衣袖擦拭干净,再次举起了手。
“你他妈烦不烦!”狱警显得非常恼火,冲上来劈头盖脸又是一棍子。
郑海东咬牙忍住,从怀里掏出皮鞋,硬生生挤出一脸谄笑:“这双鞋孝敬您,进口的!您好歹帮通融通融。”
狱警不由分说地将皮鞋一把夺走:“什么玩意儿,没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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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时,押解车不再颠簸,停在了两扇破旧的大门前。旁边数着一块白底黑字的门牌——西山看守所。狱警把一车人从车上赶了下来,开始训话。
“不是孙猴子,不上花果山!你们是什么人,自己心里清楚,我们更清楚,不要想玩什么花样。每天按时起床、吃饭、放风、睡觉,老实做事、重新做人!表现好的,将来法院判得轻一点,表现差的,将来判得重得多!记住,现在是严打时期!”
训话结束后,他们依次领取一套黄马甲,分配号房、床位后,服刑生活便算开始了。
当晚,狱警把新皮鞋蹬得“噔噔”直响,走到郑海东的号房前,打开门,敲敲床柱,用警棍指着郑海东,说:“你,出来。”
郑海东心里一阵激动,他连忙滚下床,赤着脚跟着狱警向警务室走去。
“我说,你是这儿有问题?还是这儿有问题?”狱警指了指郑海东的脑袋,又指了指郑海东的眼睛:“当着车上那么多人,你当我什么人!”
狱警又拿警棍指了指电话:“不许超过5分钟。”郑海东一把抓住电话,刚要提起话筒,被狱警一把按住:“你要真能出去,可别忘了谢我!”
郑海东拼命地点点头,用颤抖的双手拨起电话。
“喂,是郑雪吗?”
电话通了,对方却没有声音。
郑海东焦急万分:“喂,听得到吗?我是郑海东!我是郑海东!你听得到吗?”
电话那头,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却依旧没有人回答。
郑海东几乎崩溃,他扭过头去,看着老赵,怀疑道:“这电话该不会坏了吧?”
狱警的脸色又恢复了一脸的鄙夷。
这时,电话那头终于隐约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妈的,这么晚谁这么扫兴,小雪别理他,来来来,到床上来,我再教你玩个新花样。”
是王老板的声音。
“啪!”电话的那头挂断了,听筒里只剩下刺耳的“嘟、嘟、嘟”的声音。
郑海东瘫软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王老板什么时候和郑雪走到一起的?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切诺基的事情到底是巧合还是预谋?郑雪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郑海东猛地起身,试图再次抓起电话。
狱警一脸恼怒地甩出警棍:“给你脸你还上树了!电话费不要钱啊!”他一面把郑海东赶出警务室,一面不满地咒骂:“这世道,真不能当好人,人善被人欺!看上去人模狗样的,也是一肚子狼心狗肺,妈的,真不能发善心,人善被人欺!”
回到号房,几个人好奇地围上来。
“嗨,兄弟,下午送鞋,这次送的啥呀?”
“看这浑身上下没少什么,该不会——”
“看狗腿子那亢奋样,要不你让哥几个也试试?”
“我先来!我先来!”
“啊——!”众人围簇之下的郑海东,发出了一声禽兽一般绝望而痛苦的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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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法庭。
此时,站在被告席上的郑海东,和两个月前相比已经判若两人。他的眼中,找不到一丝成功商人应有的精明目光,原本一头飘逸的三七分变成了青光瓦亮的光头,西服和衬衫都不见了,背心外面套着一件写着“西看”的黄马甲,脚上耷拉着一双明显尺码不合的破烂布鞋。
“郑海东,男,37岁,江南省海州市人,原东方外贸公司法人代表、董事长兼总经理。”
“等等!”郑海东深埋心底的精明仍没有丧失殆尽,他敏锐地发现了检察官语句中的问题,本能地吼道:“‘原’东方外贸公司是什么意思?”
法官怒目而视:“请被告注意法庭纪律,不要打断检察官陈词!”
郑海东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礼,但仍然执着而痛苦地问:“请问检察官,‘原’是什么意思?”
年纪轻轻的女检察官严辞厉色地说道:“经本检察院调查发现,东方外贸公司自1983年以来,长期处于严重亏损运行状态,至1985年6月14日,终因资不抵债,被正天外贸公司收购。这是你本人的亲笔签名,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吗?”
女检察官继续说道:“也正因为犯罪嫌疑人郑海东经营失败却仍极端迷恋物质生活,竟在严打期间顶风作案、铤而走险,偷盗某国驻我大使馆切诺基牌汽车一辆,不仅侵犯他人合法财产,更严重损害我国家对外形象。故恳请法院从重判处。”
看到那张签名的一刹那,郑海东怔住了。事情发生以来,一个又一个打击已经让他几近麻木,他的身体适应了暗无天日的牢狱生活,他的精神适应了卑鄙龌龊的社会渣滓,他的肠胃适应了难以下咽的糟糠之食,他以为他已经可以承受一切打击,只要他能在法庭上逆袭,只要他还能出去,他就能忍下这一切,在将来报复这一切。
但是这张签名——郑海东认识这个签名,这是6月14日在东方外贸公司楼下,郑雪交给自己的委任状,竟变成了出卖公司的并购合同!这个草率的签名,不仅断送了自己价值数千万的身价,也腰斩了他下半生的自由。
原来,郑雪才是叛徒!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郑海东的精神崩溃了,他疯狂地挣扎、冲撞,试图摆脱这手铐脚镣的束缚,试图去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大声地嘶吼着:“叛徒!骗子!”年轻的女检察官对这个突发的变故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两名法警牢牢的箍住了他的手臂,一只电警棍插入了他的肋间,郑海东昏了过去。
郑海东永远也没有办法听到法庭作出的当庭宣判——
“被告郑海东,盗窃罪名成立,鉴于其数额特别巨大、影响特别恶劣,判处死刑缓期2年执行,投送原籍所在地海州监狱服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