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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晟眼见事态严峻,第一时间拦住了准备愤然离场的虞庆则,然后不慌不忙地走上前,欲缓和帐内严肃又诡异的气氛:“突厥可汗与我大隋皇帝皆是大国天子,可汗不愿起身,我们也不好违背他的意愿。”他顿了顿,先让那沙钵略可汗洋洋自得了一下,却又话锋微微一转,张弛有度道:“不过可贺敦自请为帝女,可汗便是大隋皇帝的女婿,不敬妇公怕是于礼不合吧!”
沙钵略可汗勉强笑了笑,正面交锋他讨不到便宜,这一次也不再强辩,挽着身旁的妻子,起身道:“长孙将军说得对,须拜妇公!”说罢,二人走下高台。
虽然沙钵略可汗的的脸上仍带着不屑,但他还是冷冰冰地行了大礼:“突厥可汗摄图拜迎大隋皇帝圣旨。”而宇文玉媛的举止似乎比摄图更没有温度,如死水般冷静,着实令人摸不透她的情绪。
面对俯首叩拜的二人,虞庆则欣然地呈上玺书,沙钵略可汗双手接过后,直接交给了一旁的文官,然后在妻子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就在众人不察觉的时候,宇文玉瑗眸波微转,偷偷地瞥了长孙晟一眼。
虞庆则此刻很是满意,倒也不在意摄图冰冷的态度,他略带着一丝得意,盛气凌人地说:“可汗迎接陛下圣旨,该自称为臣。”
回到座位上的沙钵略可汗疑惑着,粗浓的双眉微微蹙起,看起来像一只呆傻的猩猩。他转向宇文玉瑗,求助地问道:“何名为臣?”
宇文玉瑗冷淡地解释道:“隋国称臣,便如突厥称奴……”
沙钵略可汗无力多言,心里似是有深不见底的悲痛,但为突厥利益考虑,只得忍一时屈辱,他看着虞庆则,心有不甘地冷笑道:“得作大隋天子奴,全靠虞仆射之力啊!”
虞庆则昂着脑袋,回应道:“可汗真是客气了,既然你如此守礼,我回去定会向陛下美言,愿你我两国能永世和平。”
自诩高高在上的沙钵略可汗在这种场合下被狠狠挫了一身的锐气,深觉自己愧对突厥之王的名号,气得不肯再看虞庆则,也不愿再多说一句话。
而此时,伶俐的宇文玉瑗却变了态度,急忙顶了上来,热情道:“虞仆射莫要谦虚,突厥与大隋若能和平相处,虞仆射此行可谓居功至伟啊!我们可汗早已备好千匹良驹赠与仆射。还有,可汗有一堂妹,容貌标致尚未婚配,欲与仆射结为秦晋之好,也算增进两国和平了,还望不要推脱才好。”
虞庆则有些飘飘然,一时也未曾多想,自傲地大笑道:“哈哈哈!没想到可汗还有如此美意,那可当真是却之不恭啊!”
而心明眼亮的长孙晟却是尴尬不已,和言对虞庆则道:“仆射远道而来也是舟车劳顿,既然已经递交了玺书,不如先去歇息一下,其他事容后再议。”
沙钵略可汗也不想再与这二人纠缠,连连附和道:“对对对,使臣们先去歇息吧,耽搁了这么久,也真是不好意思,就让可贺敦送虞仆射与长孙将军去营帐吧!”
宇文玉瑗微笑着点点头,起身为虞庆则与长孙晟引路。高坐于王座上的沙钵略可汗远远地看着那三人走出大帐,顿时难掩身心俱疲的不堪,他如释重负却又悲从中来,沉沉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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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玉瑗一路上都是好言好语,显露出少见的殷勤,她先将虞庆则送到了下榻的帐篷,分别前还不忘告诉他,可汗晚上会在穹庐设宴款待大隋使臣。之后,她又继续与长孙晟并肩而行,这一行却不再有人说话。
长孙晟神色严谨,炯炯双目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鞋尖,那一身繁重的官服下,迈出的每一步都是铿锵有力。
二人走到一个白色的小帐前,宇文玉瑗停了下来,微笑道:“长孙将军,你就在这个营帐休息吧。”
长孙晟恭敬地行礼,回话道:“多谢可贺敦引路。那我就先行休整一下。”见宇文玉媛仍是对着自己浅笑却又不说话,他倒也不再停留,直接做了告辞状,随即掀开门帘走进寝帐。
而宇文玉媛却没有自行离去,她轻轻提着裙摆,紧随长孙晟进了帐子。窸窣的响动传到长孙晟的耳中,他知道她跟着进来了,一时间有些呆怔,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位此刻如不速之客的故人。
长孙晟转过身,二人四目相对,良久的沉默后,还是他先开口了:“可贺敦是还有什么吩咐?”这语气熟悉又陌生,他暂时还没有想到如何定义她的身份。
宇文玉瑗含着笑,继续沉静了片刻,给了他思索的时间后,才以一种亲切温柔的语气,缓缓道:“我与将军也算旧友了,几年未见就如此生疏,将军都不想念我吗?”
长孙晟耳边荡漾着她轻柔的话语,面前又浮现着她沁人心脾的笑容,这感觉很是微妙。但他依然坚守着使臣的身份,从容有礼地回答道:“末将不敢当,可贺敦身份尊贵,即使以前我也只敢仰望。”
“噗……”宇文玉瑗一时忍不住笑出了声,她轻掩朱唇,那样子看起来俏丽却不失端庄。随后,她又眨着泛光的眼睛咬了咬嘴唇,透着一点小女孩的天真姿态,巧笑嫣然地质问道:“将军以前多是称我公主的,如今只叫可贺敦,看来真是把我当作敌国的敌人了!”
“可贺敦深明大义,愿意做我大隋的大义公主,可汗既是陛下的女婿,两国自然不是敌国。”长孙晟一本正经地用官腔否定了她的话,他有些不自然地将目光落在宇文玉媛的袖口上。虽然是突厥的女装,但她定是花了不少心思,在上面绣了中土的祥纹,一簇簇银色丝线勾勒出云朵的图案,还有金灿灿的蝙蝠,也是格外吸引人。
“将军在看我的衣服啊!”宇文玉瑗察觉到长孙晟的注意力,她似乎并不在意他说的那些场面话,直接避开了沉重的话题。下一刻,她主动靠近了他,一把扯起这个男人的手臂,端详道:“可是再看看你,如今地位已不同往日,但却仍然穿这旧衣,你到底是习惯节俭还是因为恋旧啊?”
没有想到她对自己竟如此留心,面对宇文玉瑗的温情脉脉,长孙晟的心似乎软了下来,感慨着透露出一丝真情:“公主,过去的事已然过去,朝代交替的变革非你我能阻拦。既然陛下已经既往不咎,还望公主放下心中的私怨执念,珍惜眼下的和平。”
宇文玉瑗完全不想回应长孙晟的话,她粉拳一挥,朝他胸口砸了两下,倒也没多少力气,像是挠痒痒一样:“你这没良心的,见面到现在只顾着讲这些大道理,真就不想跟我叙叙旧?诶,我当年送给你那个箭筒套还在吗?”
长孙晟愣住了,只觉得这充满柔情的撩拨太过刺激,瞬间仿佛有千百只蚂蚁爬满全身。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略带着一丝斥责之意:“公主不要这样,于礼不合。”可是话刚说完,他又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一时间陷入窘境、尴尬不已。
宇文玉瑗倒也没有因他的不识趣而恼羞成怒,她藏起身上的小女人姿态,故作委屈道:“看来长孙将军是铁石心肠了,难得我以为你是关心我冷暖的自己人,看来是我想多了罢!”
“不!”长孙晟不想她误解,难掩激动地反驳道:“我正是在意公主安危,才希望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不想看见你做那无必要的牺牲。”
宇文玉瑗带着几分慵懒,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我都愿意改姓为杨了,你们还担心什么?是嫌我不够殷勤不够忠诚吗?”她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秋波流盼,让人仿佛于不觉中饮了醉心的美酒:“我只是任人宰割的弱女子,突厥可汗都撼动不了隋帝,我又能掀起什么风浪?我现在真正能仰仗的只有将军了,还望将军念在旧情,替我多在陛下面前美言呢!”说到动情处,她不禁再次靠近长孙晟,径直张开双臂,想要去寻求更大的温暖。
但长孙晟却是反应灵敏,一闪身便躲开了她的纠缠:“公主是聪明人,莫要说胡话。”他很清楚这种接近就如毒蛇,一触即死,可是她的话却刺进了他的心里,于是不禁动了恻隐。长孙晟终于不再避重就轻,面对心如明镜的宇文玉瑗,开诚布公道:“此番前来,陛下吩咐过虞仆射,私下里最多只能接受羊马三五只的馈赠。你们竟然要送他千匹良驹,还要将可汗的妹妹嫁于他,这不是陷他于不忠不义吗?他现在是陛下宠信之人,你们这么做莫不是望陛下猜忌他,进而引发朝政大乱!”
“长孙将军太过深谋远虑了吧,我们怎会知道大隋皇帝对虞仆射的嘱托。”宇文玉瑗摇摇头,恢复了正常的语气,不再为所欲为,她淡然地伫立在帐子中央,连那拖在地上的影子都带着一丝孤独。接下来,她又燃起信任的目光,看似真诚地解释道:“我们现在势弱求和于隋,想讨好使臣,望他能在陛下面前美言,这难道不是常理?对虞庆则的恭敬自然就是对隋国的恭敬!他若不想惹来独断的名声也可以婉拒啊,可汗又不会逼他。”
“好吧,我知道了。”长孙晟只是淡淡地搁下这一句。
二人之间的气氛刚刚变得正经些,宇文玉瑗却又甜腻腻地打趣道:“将军,你也知道我们可汗一直看重你、想笼络你,若他不把妹妹嫁给虞庆则,难保不会要嫁给你,若真是那样——我还不愿意呢!”
长孙晟实在是招架不住柔弱气势下的宇文玉瑗,但这次他也没有刻意回避,而是和颜悦色道:“公主,一定要这样拿我开玩笑吗?那末将服输好了!”
宇文玉瑗见好便收,轻声道:“服输就好,我终于把你这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了!”说罢,她识趣地走向帐帘,挑开帘子后,宇文玉瑗又回眸笑了笑,丢下一句:“别忘了,晚上参加宴会!”
厚厚的帘子倏然落下,一股凉风涌进帐中,长孙晟负着手深深地吸了口气,终于回归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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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隋的使团仅在突厥留了十数日,便起身返回京城。杨坚为表扬两位使臣顺利完成任务,拜虞庆则为上柱国、赐爵鲁国公,并将其彭城郡公的爵位授予其二子虞义,而长孙晟则被加封为仪同三司、左勋卫车骑将军。
回到京城后的几天,长孙晟总是在做梦,一切都是塞外漠北的景象,那横亘千里的黄沙,风中萧瑟的草原,成群结伴的牛羊,月牙形状的清潭,在梦中都是如此鲜活真实。还有一个人,弹着她的龟兹琵琶,轻轻地吟唱着大漠里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