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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开皇三年七月为分水岭,隋朝基本取得了反击突厥之战的胜利,扭转了四面受敌的被动局面,自此以后突厥一直忙于内战、无力南顾。八月十五日,杨坚遣尚书左仆射高颎出宁州道,内史监虞庆则出原州道,并为行军元帅,以打探突厥内战的实际情报,同时整顿沿边州郡,防备突厥内战蔓延至大隋境内。
外患问题暂时得到了缓解,但大隋朝野内却涌动着一股湍急的暗流。这日,每月两次的大朝会于大兴殿如期举行,中央及地方各级官吏直言上奏、各抒己见,一直到午后才散。
退朝以后,一众官员三五结伴说说笑笑地往宫外走去。唯独乐安郡公元谐独自一人魂不守舍的,一路上他踩着宫里的青石砖道,却如同走在刀山火海中一般,面上更是眉头紧锁,看上去十分低落,也不知在琢磨着什么。
元谐就这样举步维艰着,从昭阳门出了宫城。突然,身后猛地蹿出一人挡在他面前,惊得元谐的心沉沉一坠,不禁哆嗦着大叫了一声。抬眼一看,前人是散骑常侍卢贲,这才缓了缓神,他轻抚着自己的胸口沉沉地吐了口气,不悦道:“燕郡公,怎么这么突然就从后面跳出来,知不知道这人吓人可是能吓死人的!”
卢贲握着拳头豪爽地在元谐胸口锤了一下,哈哈大笑道:“我可没有突然出现,是乐安公你太专注在思考,才没留意到。”
元谐皱着眉头,怒气仍挂在脸上:“别废话了,不是说了在宫中别私下见面嘛!”
卢贲不屑一顾,吊儿郎当地笑道:“这不都出了宫门了嘛!我只是等得太心急了,我上次的提议你究竟考虑得咋样?”
元谐左右环顾,见周围无人才稍感安怀,快速拽起卢贲的胳膊,嘟囔了一句:“你小声点,别站在这说,走,边走边说。”
卢贲点点头,跟着元谐往一条小巷拐去,路上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你应该看得出,晋王殿下很受陛下喜爱,他的才能不输于太子,还有晋王妃如今身怀有孕,陛下和皇后对这个孩子的期盼可是远远超过了对太子的长子。我们若能拉拢晋王,助他谋得太子之位,那以后还怕不被重用?”
元谐当即松开了一直拉着卢贲的手,脸上骤然涌起一片泛着青灰的愤慨之色:“我想不明白,我们只是想清君侧,希望陛下能够疏远高颎和苏威那两个奸诈之徒,为何要在废立太子之事上花费心思?陛下立谁为太子自有他的决断,再者我丝毫看不出晋王有夺嫡之心,你这想法简直是荒诞不经、唯恐天下不乱。”
卢贲冷哼一声,反驳道:“乐安公,何必在此假清高呢?你无非也是想受到陛下重视,可别说得自己多么大公无私似的。”说到这他又缓和了语气,挤出一丝假笑,拍着元谐的肩膀道:“难道你看不出来吗?那高颎和苏威都是坚定不移的太子、党,我们若想打倒他俩,就必须联合另一个藩王,将他们与太子一同打倒!”
“荒谬!”元谐连连摇头,用力地一把将卢贲推开,“休要再说这大逆不道之言!”而后拂袖转身快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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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邸后,胆战心惊的元谐整个下午都在坐立不安中度过,他已经后悔答应跟那卢贲合谋,正踌躇着不知该如何进退。就在此时,突然有两个宫中的宦官到府通传,说是皇帝要召见他。
眼下已入了夜,天上一轮圆月闪着柔和的清辉。屋内烛光微摇,元谐只觉那太监的脸透着狡诡的狰狞,他不敢再多看,忙换了一身进宫面圣的衣裳,咬着牙出了府蹬上车。一路悄然无声,直到紧闭的宫门微微敞开的那一刹那,元谐的心腾腾地响了几下,之后又是漫长的行路,最终他在两个黄衫宫女的带领下忐忑地进入了文思殿后堂。
“陛下要在这里见我?”元谐移动着视线在屋里看了一圈,室内掌了四盏青铜立人大宫灯,照得屋子宽敞明亮,他心中带着点点疑惑,不知皇帝为何不在正殿见他。年迈的宦官却是淡淡一笑:“陛下请乐安郡公在此稍候。”
元谐既惊又怕,不知杨坚意欲何为,目送着太监离开,还来不及多想,突然一下听到前面的正殿里传出了杨坚的怒骂:“御史梁毗先前向朕弹劾,说你公然违反朕的禁酒令,让小妾当垆卖酒,朕都念在你往日功绩而按下不问,可如今你竟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真是让朕寒心!”皇帝震怒的声音在安静的大殿中回荡,连带他吼骂之后微微喘起的粗气声都进了元谐的耳朵。
元谐忍不住踮着脚蹭到门边,微微探起身子往外瞅,眼前见到的光景吓得他顿时瑟瑟发抖,外面被训斥的人竟是舒国公刘昉。此时,刘昉正匍匐在地上长跪不起,他深埋着头,同样也是不住地全身哆嗦。
听杨坚的语气,元谐心道他们几个人私下里的来往已然东窗事发。躲在暗处的他大气也不敢出一下,继续窥视着前殿里的一举一动,只见刘昉仍强作镇定、死不承认,辩了一句:“微臣惶恐,真的不知道陛下所指何事?”
杨坚冷冷地哼了一声,走到刘昉面前,用脚向上勾了勾他的肩膀。见刘昉应声抬起了头,杨坚遂目露凶意,狠狠瞪着他的眼睛道:“广宗郡公李崇过世后,朕令其堂兄陇西郡公李询接替他去边塞防胡。李询临行前,告诉朕了一些事情——”突然,杨坚无端地轻蔑一笑,拉长了语调:“他说那卢贲……”
听到这里,聪明的刘昉已知道杨坚何意,一双如柳叶般细长的眼睛眨了几眨,乌黑的眼珠子贼贼一转,当即伏地叩首,高呼道:“陛下,微臣知错了,还请陛下听臣解释!”
杨坚眼里有些朦胧,低头看看刘昉,缓声道:“舒国公莫急,你站起来吧,慢慢说。”
刘昉战战兢兢地,也不敢起来,红着眼解释道:“臣有罪在身,不配站起来,不过陛下,此事臣并没有答应。那卢贲因被陛下冷落而眼红高仆射与苏纳言,他确实找过臣,希望臣能与其一同清君侧。可是臣有自知之明,臣自然知道高仆射与苏纳言是有真才实学,是真正能替陛下分忧之人,臣何德何能能够取代他们呢?”他跪着往前蹭了蹭,紧挨在杨坚脚下,奴颜婢膝地哭号起来:“陛下啊,说真的,臣不求上进,能够安稳度日,已心满意足,真的不是那有野心的人……别人不懂臣也就罢了,陛下是最清楚的啊!”
杨坚听得有些不耐烦,负手走到一边,终于意味深长地掷出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就这些?你还知道什么?要实话实说!”
刘昉脸上不由僵了一下,也不敢想太多,当即道:“这……臣……臣还听闻,卢贲他曾对太子说……说他唯太子马首是瞻,不过怕陛下责怪他,希望太子能明白他的心意……臣觉得,这话十分不妥,有挑拨陛下与太子父子关系的嫌疑。”
杨坚转过身,伸长脖子瞪视着刘昉,却又刻意压住满心的怒气,只阴冷地道:“你先回去吧,朕自有决断。”
“陛下……”刘昉还想多说几句替自己辩解,怎料还没开口就被杨坚扯着嗓子怒喝:“退下!”他看皇帝全无素日里温和沉稳的样子,打从心里产生了一种恐惧感,不禁吓得屁滚尿流,慌忙爬了起来匆匆退下。
那不远处的元谐目睹了皇帝与刘昉的对话过程,最后听到杨坚的嘶声怒吼,也是两腿一软,不禁跌坐在地上,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杨坚怒视着刘昉走了出去,随手抓起案台上的一方盘龙圆砚狠狠朝地上摔去,“咣当”一声坚实的砚台碎成两半,乌黑的墨汁溅了满地,连他自己的衣服上也被喷了星星点点的黑斑,手上更是染满了墨迹。接下来,杨坚又愤恨地连拍了几下书案,层层叠叠的掌印落在深红色的案板上,他眯眼看着那一片模糊的痕迹,突然停下了一切动作,静静地坐在案前若有所思。
此时此刻,文思殿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在一片通红的烛光下,整个屋子晃晃的,格外刺眼。后堂的元谐依然跌坐着,听不见皇帝的声音便更觉气氛狡诡。
过了一会儿,耳边传来了沉沉的脚步声,那声音一点一点的,近了,更近了……突然间,元谐打了个冷战,紧接着却好像一切的不安都烟消云散了,事已如此他竟不紧张了,紧紧绷着的心弦也慢慢地舒展开了。他怀着坦荡的心情,直起身子理了理衣冠,然后跪着向前行到门口,双手并拢顶在额前,俯身行了跪拜大礼,就这样等待着皇帝杨坚的到来,完全一副听天由命之态。
杨坚步入后堂,见到元谐跪地相迎,倒是没有一丝惊讶,他擦着手上的墨迹,同时脸色平静如水、不喜不悲,看不到一丝情绪。沉寂片刻后,杨坚弯腰拍了拍元谐的肩头,淡然地说了句:“乐安公,起来吧,随朕到那边屋里去,你我君臣二人,很久没有谈心了。”
元谐从容起身,随杨坚而去,二人皆是一言不发,这一路走得格外漫长,他不知道杨坚将会如何处置自己,但总是隐隐地觉得,杨坚不会不念旧情。进了偏殿后,看到这屋里早就准备好了一桌酒菜,元谐的心情便更加松弛了。
杨坚苦涩地笑了笑:“吃了吗?”同时抬手示意邀元谐同坐。
元谐倒也不推辞:“没,还没……”待杨坚坐下后,直接屈膝跪坐在他的对面。
忙了整整一天,皇帝看起来有些饿了,连连起筷夹了几口菜,分别挑着不同的菜式试吃起来,他边吃边叹道:“诶,这个鸭子不错,来,你也试试吧……”
元谐微微一怔,顺着皇帝的意思吃了几口,见杨坚吃得不再急了,便拿起桌上的玉壶斟满一杯浊浆,双手举樽端平:“这一杯,臣敬陛下!”
杨坚应声也倒了杯酒,仰起头一口闷下去了,回味着喉中的余温,缓缓问道:“元将军还记得上一次向我敬酒是什么时候吗?”
元谐不假思索:“记得!是陛下初登大位,宴请群臣之时。”
杨坚这次放慢了速度,浅浅啜饮一杯,点头道:“是宴请有功之臣,你也是平定尉迟迥的功臣呢!”
元谐微微带着一丝感动,施礼回饮一杯,道:“我为人性子直,难得陛下肯听我的进言。陛下从前总夸我,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你与刘昉他们不同,你是朕年少时的同学啊……”杨坚眼里泛着红血丝,盯着元谐瞧了半晌,最后才带着半醉不醉的意味,反问一句:“我们从小就很相好,不是吗?”